端仪的神色透出细微紧张,她的贴身女使寒酥不安地从桌边起身,站到主人身后。
“我留不住你了。”端仪盯着梨花酒楼门外下马的众轻骑说道。
谢明裳坐着没动,不急不慢地喝茶。
端仪抓紧时辰,轻声说起最后一桩事:
“你母亲托我和你说。河间王买谢家宅子出了五万两银,出手豪阔。你父亲说,河间王或许对谢家示好,但谢家不敢贸然定论。”
“你有机会多留意些。看看他当真有意示好,还是别有所图。”
谢明裳听到“五万两”三个字时便一怔,停下喝茶的动作,视线扫过楼下御街迎面而来的黑马。
但离别在即,她抓紧时辰,问起最后一个心头关心的问题。
“我家那五姐情况如何,我娘有没有和你说。”
端仪的关注力被拉拢回来。“你家五娘的情况,你竟不知?”
“上回家里没见到她。我娘也未提起。”
端仪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你那五姐,不在家里……在白塔寺。”
白塔寺是京城出名的大庙,京城东郊白塔山的半山腰,香火鼎盛,女尼众多。
谢玉翘在端午后被静悄悄放出宫去。人送回谢家时,正赶着谢家挪腾宅子。
入了一趟宫,气性见长,归家没三五天便和家里爷娘大吵了一架。趁着谢家搬家忙乱,一个小娘子夜里孤身跑了出去,惹得家人急寻了好几日,总算在京城东郊的寺庙里寻到了人。
据说寻到当时,人已经把带出去的全副身家舍给了佛门,自称看破红尘,央求住持剃度。好在白塔寺住持不肯给她落发。
“至今不肯归家。闹着要皈依佛门。人还在白塔寺。”
谢明裳:“……”
木梯传来细微震动,大批脚步声上楼来。
再细说来不及,端仪抓紧最后机会道:“你母亲叫你当心,万事先保重自身。”
耳边已经听到顾沛在门外行礼道:“殿下!”
萧挽风的嗓音随即响起:“今日如何?”
“今日诸事顺利。六娘子和郡主叫进一桌席面,在阁子里边吃边听曲儿。听了一出滑稽戏,唱功不错……”
屏风六尺高,加底座七尺,从谢明裳坐着的位置,可以越过屏风高处,隐约看到门外郎君的螭龙发冠。
谢明裳收拾东西起身,在众人护送下出门。
路过门边时,脚步微微一顿,斜睨了顾沛一眼。
“今天的戏唱得确实不错。刚才唱到哪段了?”
顾沛果然哈哈地笑答:“快收尾了!那酸秀才,不会治病非装模作样给人治眼睛,笑死个人!”
这厮还真的在门外认认真真听了整时辰的曲儿。
……当真是个铁憨蛋吧!
萧挽风站在门外等候。谢明裳撩起珠帘走近时,隔半尺距离便闻到他衣襟身上传来的尘土汗水气息。
她扇了几下手里团扇,不咸不淡开口:“今天骑马出城去野林子里狂奔了一圈回来?”
问话其实不怎么好听,对方居然一颔首:“差不多。去京畿驻军营地走了一圈。”
萧挽风的手随意扶着木栏杆,端仪走近两步,突然留意到他手背上新结疤的伤口,震惊地手指着问:“表兄,你手怎么了?”
“刀伤。”萧挽风拂了下衣袖,袖口盖住那道鲜红疤痕,冷淡道:“你竟看不出?”
言外嘲弄之意明显,端仪低头不说话了。
谢明裳在旁边摇了摇团扇,不大高兴:“听不懂人说话还是怎么的。端仪哪里是看不出刀伤,分明在问你怎么弄出来的刀伤。”
端仪身后猛扯她衣袖,示意她态度和软些,把话头接过去:
“是我少见多怪。五表兄是行军领兵的将领,身上偶尔多几道刀剑伤,乃是寻常事……”
萧挽风一抬手,鲜红色的刀疤在谢明裳面前晃了晃:
“家里弄的。你没告诉她?”
谢明裳装没听见,把拦在面前的手啪地拍去旁边,拉着端仪,两个小娘子并肩下楼。
端仪边下楼梯边频频惊异回望。
走去楼梯转角处时,谢明裳的脚步不停,嘴里说:“他手背那道是我的刀割的。”
端仪早在听到那句‘家里弄的’就隐约有预感,默默走出两步:“你用弯刀……”
“并非故意,不小心割破了一道。他这个年纪气血鼎盛,两天就结了疤。过两天再见你家表兄,说不定手背上的疤都掉了。”
端仪忍笑加快步子下楼梯。
“说起来,阿挚。”谢明裳想起萧挽风手背那道意外的刀疤,就忍不住想起另一个问题。
“我们认识这么久,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谁教我的刀法?”
“当然是你娘啊。”端仪诧异道:“你提过两次。”
“嗯。”谢明裳隐隐约约也觉得是娘教的。从前她的弯刀也总交给娘保管。
但再仔细回想,娘最拿手的武器,分明是长枪。
偶尔见她用刀,都是中原的长直刀。从未见过娘身上佩弯刀。
母亲的侧影早已从阁子纱帘后消失,今日想必不能当面亲见了。
谢明裳站在马车边,抬头遥望着御街对面的酒楼,眉心蹙起,不自觉陷入漫长的思索。
熟悉的晕眩感毫无预警袭来,视野里的东西开始旋转。脚下仿佛踩着棉絮,软绵绵的,又似踩入了虚空。
她身子一晃,扶住马车木柱。
身后的兰夏和鹿鸣惊呼着奔来搀扶:“娘子!”
“娘子又发作了!快拿药酒。”
她被人拦腰抱起。
身子骤然悬了空,她本能地用力往外推。推的力气还不小,不知抓着哪里,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有只手伸来,把她抗拒乱推的两只手腕拢在一处,抱去车厢里坐下。
“每次喝药酒便能缓解?”耳边传来萧挽风的询问声。
“药酒能缓解。”鹿鸣笃定地道:“娘子入京后多病,前前后后换了十多个郎中,配了许多个药酒方子。只城西李郎中的虎骨药酒最管用。”
“拿一杯来。”
熟悉的苦涩回甘的药酒气息萦绕在鼻尖。低沉的嗓音哄说:“嘴张开。”
谢明裳合着牙关不松,药酒只灌进几滴。
捧药酒的人换成了鹿鸣,在耳边轻声唤:“娘子。”
谢明裳紧合的牙关松开,喝进整杯。
温热药酒入腹,感觉松快了些,晕眩感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地睁开眼。
自己被整个横抱在怀中。
萧挽风坐在马车中央,低头往下注视,面庞依旧看不出外显情绪。
“刚才和端仪吃酒吃得不好?”
谢明裳心里腹诽,如果现在说一句不好,以后是不是再见不着端仪了?
她按捺着解释:“和端仪吃酒说笑很开怀,很久没有这般舒畅。只是身上旧疾发作不讲时辰。”
“怎样的旧疾?如何引发的。何时开始的症状。和劳累有关?还是忧惧伤神。你如实说。”
谢明裳没忍住,澄澈眸子抬起,在对面的注视下,小声叨了一句。
“怎么跟郎中问诊似得的。殿下会医?这是要替我治病了?”
萧挽风听在耳里,居然并不恼怒,反倒把她抱紧些,未受伤的右手摸了下额头。
“精神健旺些了。药酒果然有用。”
谢明裳:“……”
额头抵着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从耳边传来。随着马车的行进,眼前时不时地晃动着鲜红新结的疤痕。
约
莫是被晕眩糊了脑子,她瞧着瞧着,竟鬼使神差地抬手,秀气的指尖摸了摸那道疤痕。
指腹下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她小瞧了盛壮男子的恢复力,愈合速度比她想的还要快。几乎横贯手背的细长伤口,才四日功夫,结的疤都要开始落了。
耳边沉稳的心跳忽地加快了几分。砰砰,砰砰。
谢明裳听得清楚,随意抚弄疤痕的动作停在原地,抬眼往上瞄。
萧挽风往后靠坐,头淡漠往后仰,依旧是那副八方不动的模样,还在问她:“你的弯刀呢。不是叫你随身带着。”
谢明裳纳闷地听着心跳,朝边上努嘴:“角落里搁着。京城哪个小娘子出门访友身上挎刀的。”
嘴上这般说着,却又起了几分试探心思:“我可以随身带刀?和殿下一起时也可以?不怕我又伤了殿下?”
萧挽风低头看她一眼。谢明裳的眸子眨也不眨,仰起头,带几分探究等待着。
眼瞧他伸出手臂,取来角落处的银鞘弯刀,放在膝头,却又开始解他自己腰间的缠金蹀躞带。
在谢明裳骤然防备的眼神里,他将解下的蹀躞带系拢在她的腰上,绕了一圈半,玉环扣抵上最小格。
把半月弯刀挂在她腰上。
第37章 她虽然不再记得他,至少……
谢明裳头疼了一路。
真的疼。
母亲并不用弯刀。那她的弯刀,到底跟谁学的呢。
有些事,不想的时候理所当然,一旦思虑起来,处处都是疑窦。只要想得深一些,头疼晕眩的感觉便隐隐来了。她抬手按揉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有只手在替她按揉。
萧挽风坐在她身侧。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指腹温热,按揉起来舒服。
谢明裳起先还在躲,后来被揉捏得舒坦了,索性松了绷紧防备的肩胛力道,闭眼使唤人。
“轻点。”
“再轻点。”
“左边一点,眉骨往下也突突地跳着疼,轻轻地揉。”
“我两边都疼。”
“……”
马车里没有人说话。只有车轱辘驶过街道有规律的滚动声响。
谢明裳歪歪斜斜地侧躺着。萧挽风并没有低头看她,令人感受到压力的锐利视线盯着角落。
他两边拇指搭在她两边的太阳穴上,修长指腹沿着她秀气的眉骨挨处揉捏着。
姿态放松而愉悦,仿佛轻柔地揉捏她是一件令他感到极度舒适的事。
谢明裳盯着男人唇边细微的弧度。
这厮顶着杀神的凶名,该不会喜欢和人碰触吧。
只要碰触揉捏活人皮肤,对于他来说比床笫那点事还要更舒坦?
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癖?
古怪里带好笑,她懒得追究了。
他喜欢揉捏她,揉得还蛮舒服……让他一路继续揉吧。
谢明裳抱着弯刀,细微地调整了一下侧躺的姿势。
今日和好友见面说话了整个早晨,是自从这个春夏以来难得的开怀日子。精神高兴,但身体疲惫。她渐渐地阖拢眼睑,在马车有节奏的咕噜声响里,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许久不曾入梦的雪山梦境不期而至。
她今天的梦境里化身为一只矫健的豹猫儿,站在高崖之颠,舔舐着漂亮的长毛,时不时地回望半山腰一只脏兮兮的瘦黑豹。
那只黑豹病了。四条腿似乎不会走路似得,山道走得七扭八歪,尾巴艰难支撑着平衡。山路艰险,它走几步便摔倒一次。
她已经耐心地等那病歪歪的小瘦豹了。那黑豹居然还冲她凶狠地龇牙发脾气。
高崖上的豹猫儿脾气更大,尾巴甩了几甩,一扭头便走了。
豹猫儿的“走”可不是那种病歪歪的走法。
她轻轻一跃,便跳过了深而高的山谷。跳去了高崖对面的雪松林中,几只松鼠惊慌地四处乱窜,她懒得搭理。
雪地上落下一连串轻盈的脚爪印。
她轻轻松松地沿着雪松林小跑出去几里地,忽然又回头望。山对面的半山腰处,躺着一个小小的黑点。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瘦黑豹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突然失去求生的渴望,动也不动地趴伏在雪地上,任凭雪落在身上,不一会儿便埋了半截身子。
耳边又响起了吱嘎吱嘎的踩雪声。
毛色漂亮的豹猫儿踩着轻快矫健的步子,把雪松林里叼来的肥松鼠扔去瘦黑豹头上。
瘦黑豹病了不少日子了。它在雪里蜷缩成一团,本来已经陷入半昏睡的状态。
被个肥硕的松鼠砸脑袋上,给硬生生砸醒了。
豹猫儿把猎物又扒拉过去一点,扯着病黑豹的爪子,非让它摸松鼠肚皮上的肥肉。只要跟着她的同族,就没有养不活的道理。
这么年轻又脾气大的小豹,哪有真不想活的。
肥松鼠半死不活地吱哇乱叫。病黑豹虚弱地睁着眼,身体本能的凶性被激起,它疾扑过去,凶狠地撕咬猎物。
漫山遍野都响起豹猫儿骄傲的叫声。
“嗷呜~嗷呜呜~”
谢明裳在睡梦里笑醒了。
哪有豹猫儿“嗷呜”“嗷呜”叫的?可见梦境离奇。
意识到被同车的另一人注视时,她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尽,眉眼间漾着浅浅的笑,放松地换了个姿势——
冷不丁和一双眸子对上了。
萧挽风低头凝视着她。揉捏她眉心太阳穴的动作居然还在继续。谢明裳可以感觉他的指腹缓慢地划过她的眉骨。
对视片刻,萧挽风平稳的呼吸深重起来,他收回了揉捏的手,视线挪去别处。
谢明裳原本舒坦侧躺着的身子同时微微一僵。马车狭小,两人紧挨着,她的侧腰硌着了什么硬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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