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挽风直截了当地应答:“谢帅如今领兵在外,萧某闲居京中,乍看宁静无风波,但宁静岂能持久?静极而变,会有个破口。”
谢夫人目光落在谢明裳身上。
“殿下的意思是,京中局面从宁静转为动荡的破口,会落在小女身上?”
她冷笑一声:“殿下今日登门,故意危言耸听来了?小女不过是个年纪未满双十的女儿家,体弱多病,家里养的娇,门都不常出。管他京中局面如何,何至于落在她一个小娘子身上?”
萧挽风平静地道:“自从令爱被罚入宫一趟,又入了河间王府,她便不是谢家女了。”
谢夫人愠怒起来:“不牢殿下提醒!”
萧挽风稳坐不动,仿佛风浪中扎根的礁石,并不被谢夫人的怒气影响。
“谢夫人眼里,令爱是个未满双十的小娘子。但更多人眼里,令爱只是局中的一把刀。”
谢夫人倏然闭了嘴,注视着萧挽风泼倒茶水,在茶案上画出两个兽形,圈在大圆圈里。
画得潦草,乍看像互扑的猛虎,但仔细打量时,称呼为野豹也可,鬣狗也说得过去。
圈外另有潦草的几只野兽形状。两只兽形在大圆圈内,一把双刃刀同时抵在两兽的腰上。
“令爱若折在萧某的王府里,两家仇怨不可解。”
“令爱若伤了萧某,谢氏从此落下大把柄。”
“若萧某和令爱相处融洽,河间王府和谢氏往来密切……这是局外人最不想看到的。”他抬手抹了一下,将双刃刀从中间截断。
“令爱这把刀就要折了。”
谢夫人字斟句酌地道:“殿下今日登门,究竟想说什么。”
萧挽风已经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子,抛去谢明裳怀里。
“说过了,听说令爱缺钱,送钱来。”转身走了出去。
谢夫人原地坐着,注视萧挽风走出门外的背影,目光久久不动。
谢明裳掂了掂钱袋子,纳闷地取出一枚黑黝黝的铁令牌,翻来覆去地端详。
“口口声声地送钱来……怎么扔下一块铁牌子就走?”
谢夫人从沉思中惊醒。
“明珠儿,你听到他的说辞了!你觉得几分真几分假?他当真有意护你安全?!”
谢明裳把令牌收入荷包里,安抚地反拍了拍母亲冰凉的手背。
“听到了,娘。兴许是真的,那又如何。”
“哪怕就如他所说,京城有人把我当做一把双刃刀,插在谢家和河间王府当中……”
她随手把茶渍涂抹去,轻松地道:“我这把刀,没那么容易折。”
——
中午山间起了雾,眼看要落雨。
提前预定好的素斋席面早已准备妥当。
谢夫人招待,以端仪郡主为主宾,谢明裳做陪,三人就着窗外云雾缭绕的山景尽情吃用了一顿素斋。
端仪有些困倦地抬手掩呵欠。
“阿挚,累了歇一会儿。”谢明裳叮嘱好友,“难得来一趟白塔寺,我去看看我家五娘。”
谢夫人起身同去。耿老虎领七八个谢家护院前头带路。
谢五娘的住处也在后山,只是要转过半个山头。山道中途落了雨,好在雨势不大,谢家自己带了雨伞油衣,顾淮又赶上来送蓑衣。
“河间王府真怕我出事。”谢明裳回身指点给母亲看。
“山道上追来的领头大高个,是王府亲卫队正,身手很不错,为人处世也得力。河间王从关外带回的亲信,以后放出去了能当将军。”
谢夫人挑剔地把顾淮从头打量到脚。
看完哼了声:“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像他家主上。”
谢明裳:“……噗。”
已经走近身侧的顾淮:“……”直接把手里的蓑衣递给谢明裳。
谢明裳掂了掂厚实的蓑衣,问顾淮:“你家主上城西南到城东绕了一大圈,也没见他喝口茶,直接下山回京了?他自己带没带雨具?”
顾淮道:“主上的蓑衣留在卑职这处,说给娘子用。下山前只拿走了斗笠。”
谢明裳抬头看看云层翻滚的阴天:“还好今天雨不大,淋不着他。”把厚实的蓑衣让给母亲穿戴。
谢夫人哪肯用河间王的东西。
最后还是谢明裳自己穿在身上。山风被厚实的蓑衣阻隔,便感觉不出风里裹挟的山雨丝丝缕缕的凉意。
谢夫人边走边打量女儿。她也察觉女儿的气色比五月初回谢家商议宅子那次好转许多。
日光下的唇色不再苍白得仿佛干纸一般,在山间步行出百来步后,白玉色的脸颊升腾起十几岁小娘子常见的淡淡红晕。
“每日吃用得确实不错。宫里新近赐下一个膳食姑姑,一位胡太医,药膳滋补,时常药浴。晚上有时……嗯,活动筋骨。”
谢明裳含糊带过最后一句:“总之,最近走动感觉轻捷了许多。也不会早晨起身就觉得倦怠。”
谢夫人神色带出欣慰,嘴里没说什么。
沿着半山道走走停停,走出了两三里地去,前方一片雄伟佛家大殿的穹顶显现眼前。谢五娘居住的修行居士们的集中住处,便在大殿后方。
谢夫人盯着前方的灰瓦白墙,和谢明裳简短提起她最近一次的劝说。
“上回过来是四五天前。和你二婶婶一同来劝。原想着母女连心,心里有什么芥蒂不方便在我面前说,总能和自己亲娘讲开了。谁知……还不如我自个儿来。”
那日谢夫人并未进屋,人站在院子里等候,目送着谢家二房这对母女前后进屋,闭门详谈。
也不知如何谈的,只听屋里高声喊了句:“人越活越大越不听话,你存心要气死我和你爹!”
之后便见五娘开门跑进庭院,泪汪汪地看了眼谢夫人,扭头跑了出去。
之后整天没见到人,也不知跑去后山哪处躲藏起来。谢夫人只得领着弟媳下山。隔天庙里才送消息说,入夜后人自己回返了。
“五娘性子向来温婉。二婶婶到底说了些什么,把五娘刺激成这样?”
“你二婶不肯说。问几句就哭,边哭边骂女儿入宫一趟心野了,不服父母管教。翅膀长硬要自己飞了。”
谢夫人道:“从你二叔嘴里倒是掏出两句,据说想把五娘送回
乡下老家议亲。五娘不肯去。”
宁可出家也不肯应下……
谢明裳点点头,“知道了。母亲待会儿先别进屋,让我和五娘单独谈谈。”
谢家提前遣人知会过了,谢玉翘今日见面时显得平静。
她穿一身修行居士常见的素布衣裙,粉黛不施,连个耳坠子也未戴,素净的耳垂显露出耳洞,手里握着经卷。
“劳烦大伯母又来探望。”谢玉翘镇定地起身打招呼:“上回玉翘失了分寸——明珠儿?!”
今日的来客叫她大感意外。谢玉翘吃惊地连尾音都上扬,啪嗒,经文落在桌上。
“是我。今日端仪郡主接我出城上香,听闻你也在白塔寺,过来看看你。”谢明裳说话间解下蓑衣,随手扔在地上,走近五娘身侧。
身后传来细微声响。
谢夫人在小庭院里撑伞站着,果然未进门,冲屋里的女儿微微一点头,两位陪房妈妈上前把房门关上了。
屋里再无外人,谢明裳说话也不再客套,直截了当问:“把你送回乡下议亲,是二婶婶的意思?还是二叔的意思?亦或是你家爷娘两个共同的意思?”
谢玉翘听到“送回乡下议亲”六个字,强撑的外表体面登时被戳破个大洞,泪珠滚滚落下。
“我不知道!”她捂着脸哽咽一声。
姐妹两个入宫一场结下的患难情谊,远胜过之前五年不咸不淡的相处。谢玉翘在明裳面前并不隐瞒什么。
“我娘说是父亲的意思,父亲嫌弃我嫁不出去,又闹了一场入宫出宫,成了京城里人家挂在嘴边的谈资,父亲出门觉得丢人。”
“我不信,私下里去问父亲。我父亲说我娘自己拿的主意,他并不想送我回乡下嫁了,但拧不过娘嫌弃我,他也没法子。”
“我……我何曾想惹爷娘嫌弃?我在家里待得实在受不了了,便想着索性出家图个清静。谁知……谁知……”
谢玉翘泪汪汪地说:“方丈也嫌弃我,不肯渡我入佛门!”
这一下可真是伤心处催动肝肠,她抓着谢明裳的手,形象全无地大哭起来。
谢明裳啼笑皆非,想起知客僧大和尚说的那句“门窄,硬往里钻。”
“佛门取的是心灯向佛之人。你满身纠葛不尽的尘缘,哪里是真的想出家,分明只想从一处逃去另一处躲着。方丈不肯渡你,又哪会是嫌弃你呢。不想你后悔罢了。”
谢玉翘捂着脸哭个不住,边哭边嚷嚷:“就是嫌弃!谁都嫌弃我,呜……”
“谁说的。”谢明裳抬手拍她哭得一耸一耸的肩膀,放软声音哄她:
“你再想想。我嫌弃你就不来看你了。我娘嫌弃你也就不会三番五次来劝你回家了。‘谁都嫌弃我’,你再想想这句气话真不真。”
谢玉翘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一阵,人反倒痛快了些,哭声渐渐止住了。
她哪里不知自己说的那句是气话呢。
但她心底气苦的,是从前只以为自己不得亲娘疼爱,父亲性子温和,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她这女儿的。
谁知从娘嘴里听出那句“你爹嫌你丢人,埋怨你让他出门抬不起头,催着我把你送回乡下嫁了”。
父亲却又矢口否认,说是她娘的主意,倒栽赃在他身上。
叫她不知该信哪边说的真话,哪边对她谎言。
想起一次,心里就仿佛被尖刀扎过一般的疼。
谢玉翘人在佛门清静地,心不得清静,面色看起来反倒比大病初愈的谢明裳还要憔悴三分。
好容易停了哭声,掩着红通通的眼角勉强笑说:“别说我了。难得姐妹相见,我请你吃素斋。白塔寺这里的素烧鹅是京城一绝,我这回捐给庙里的香油钱,够吃十年素斋的,你一定要尝尝。”
谢明裳:“还用你说?晌午在半山腰就和我娘吃过一顿了。不过难得姐妹相见,陪你再吃一顿素烧鹅,就当下午茶点了。”
谢玉翘破涕为笑,开门出去,冒雨小跑去门外高声喊来两个小沙弥,吩咐准备几道素斋。
谢明裳撑伞站在庭院里,若有所思地打量许久不见的五姐。
其实家里有句话说的不错。虽然五姐还是爱哭,但宫里经历一趟出来,人确实改变了不少。
和家里爷娘闹翻,一怒之下裹了闺房所有细软,孤身奔去寺庙长住,亲娘屡次三番催促而心意不改,坚决不下山。
——倒也不是京城所有人家的小娘子都能做得出的。
谢明裳在细雨中遥遥注视着五娘瘦削的背影。
决议做出‘山中修行不回家’的决定,对于五娘自己来说,是坏事么?
倒也不见得。
需要强行催逼着五娘下山么?
她此刻心结未解开,把人強拘回家里,日日夜夜又对着她爷娘,岂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反正你已经跑上山了。想要多留一阵,多住几个月也无妨。”
她撑伞走近五娘,“但你有没有想过长远打算?总不能在这处小院待一辈子。”
谢玉翘此刻想不到长远。
“先住几个月再说。”她不愿意多提将来,更不想提乡下老家的亲事,随口漫应:
“山中多奇遇。兴许,下个月我能山中遇仙,被仙人点化了呢?”
“又或许,下个月在山中不小心救下某个山野精怪,引来一场报恩,化身为人形登门求娶呢。”
“又或许,等不到下月,这个月就失足摔死了呢?——”
“好了好了。”赶在谢玉翘越说越离奇之前,谢明裳打住她的胡思乱想。
今日是六月初五。两人约定,每个月的初五日,她无事便亲自前来探望,有事会派人送信给她,互道安好。
两边轻轻地拥抱一下,姐妹两个告辞。
“娘,我们回去罢。”
谢明裳回身走近同样撑伞远远看着的母亲身侧。
谢夫人的想法显然也差不多,觉得五娘心境平和地在山上起居,远好过在家里发疯,只是嘴上不说,把谢家送来这处居士小院的四名仆婢叫出,训勉几句,叮嘱在山上好好看顾五娘。
母女两个转身往山下走。
走到半山腰时,正好阵雨停歇,天边挂起一道彩虹,朦朦胧胧地横跨云端。
端仪午睡醒了,换了双长雨靴站在水洼里。谢明裳上前揽住她,两人仰头瞧了一阵难得的山间彩虹美景,和母亲告辞,分头下山回返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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