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动荡的心,在旧日闺房当中,忽地安定下去几分。
晴风院只有新搬来的三个小娘子,难得的宁和静谧持续到晚上。
掌灯前后,门外响起一阵响亮的妇人嗓门。
“六娘子在晴风院?老婆子求见六娘子!”
“老婆子是哪个?老婆子从谢家宅子挂匾的头一天就在谢家了!上千个日夜,老身一直在晴风院勤勤恳恳服侍我家六娘子。做人要讲良心呐,老身早无家可回了,六娘子当初允诺养老送终,这晴风院就是老婆子的家,你家新主人不能昧了良心把老婆子赶走啊!”
门外吵闹声越来越大,谢明裳细微拧了下眉,转身往院门外望去。
院门没关,外头灯笼光亮,她一眼撞见那自称“老婆子”的妇人面容。
妇人欣慰地笑起来,远远福身请安。
门外故意撒泼闹出动静的,分明是母亲身边跟随多年的亲信陪房,李妈妈。
人是顾沛从大门外领进来的。顾沛站在晴风院门口问:“娘子,这婆子自称谢家仆妇,赖在门外不走,口口声声说在晴风院服侍娘子多年。娘子可认识她?”
谢明裳快步走出门外,把李妈妈的手拢住,拉她进晴风院。
“确实是院子里服侍我多年的老人。河间王府不差多一个人罢?李妈妈留下陪我
。”
谢家不放心女儿,送个稳妥老人进来服侍,顾沛心眼再实在也明白这道理。既然谢明裳把人认下了,他麻利地把李妈妈的包袱帮忙扛进院子。
顺便转达主上口信:“殿下吩咐转告娘子,今晚宫里唱一折大戏,娘子先睡下,勿等。”
“知道了。”
等晴风院重新安静下来,谢明裳终于找着机会问李妈妈。
“我娘吩咐你来寻我?可是家里有事?”
李妈妈谨慎地关门闭户,激动神色难以抑制,迎面拜下:“娘子大喜,谢家大喜!”
“大郎君白日出门那阵子,刚巧瞧见六娘子搬来长淮巷。晚上夫人正念叨六娘子时,喜讯入家门呐。”
“信使从虎牢关下快马报信入谢家——虎牢关大捷!”
“虎牢关大捷”五个字,仿佛一记强心猛药,谢明裳原本还困倦地蜷在软榻上掩着呵欠,人瞬间清醒,直接翻坐起身!
紧闭的窗上映出对坐的人影。
李妈妈眉飞色舞,低声讲述一遍从信使那处听来的前线战报。
谢崇山领兵蛰伏多日,缓慢拖垮敌营的嚣张气焰。
趁对方疲乏之时,从浣河上游决堤放水,深夜冲垮叛军大营。所谓的十八万大军争相溃逃,溺死、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已擒获了辽东王的两个儿子,大军正在追击贼首辽东王。夫人说,这次若能顺利擒获辽东王本人的话,谢家算是否极泰来,之前往谢家身上泼的脏水就能全部洗净了。”
李妈妈难掩激动,噙着泪又哭又笑:
“郎主这次立下讨逆大功,返京之后,必然会为娘子上书请命。娘子,你这次定然能够除去宫籍了!”
“河间王府搬家,各方都忙乱,眼下岂不是最好的脱身时机?夫人已经安排好了,趁前线捷报入京,近期想法子接你脱身。娘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脱身”两个字出口,谢明裳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母亲始终没有放弃营救她出王府。
派遣李妈妈过来,打算来个“里应外合”,趁最近搬家混乱、父亲领兵取得大捷的机会,把她救出火坑。
她啼笑皆非,“不急着走。李妈妈,你听我说。”
她附耳悄声说了几句。
李妈妈越听越震惊。“……娘子不急着走?留在王府……对娘子有什么好处啊。”
“也没什么坏处。首先,王府这处并非母亲所想的火坑。你看我,最近都吃胖了。”
谢明裳想了想,叮嘱李妈妈回去跟母亲详说。
“其次,宫籍毕竟未除。此刻跑了,头上岂不是新顶个‘宫人私逃’的罪名?对于谢家来说,又是个递给仇家的大把柄。对于河间王来说,他必须派人抓捕我,否则难以跟宫里交代。对于两边来说,都是有害而无利的事。”
李妈妈听得云里雾里,“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局面,娘子打算怎么办?”
是个好问题。
谢明裳慢腾腾地扇着团扇。
自从合欢苑某个夜晚的长谈,彼此窥得几分内心,她大约看清河间王这趟入京的所图了。
“替我和母亲转达四个字:唇亡齿寒。两家可以合作。”
“我暂留在河间王府不动。”
父亲还在虎牢关,战事结局未定,凯旋回京后谢家的待遇是个大变数。以目前的情况看,两边合作,好过两厢厮斗。
但这份合作不能放在明面上,得暗地里来。
“……”李妈妈今夜怀揣着营救娘子的坚定决心而来,越听越迷茫。
“所以,河间王府并非坑害了娘子的火坑……谢家以后,要跟河间王府合作?”
“对。”
李妈妈浑身一个激灵,“哎哟,那河间王殿下,是不是成了我们谢家的姑爷了?”
谢明裳:“……”
手里原本缓慢摇晃的团扇忽地快扇了几下,心浮气躁往旁边几案一搁:“不对。”
李妈妈迷茫地眨着眼睛。“那老身回去如何跟夫人说?”
谢明裳搜肠刮肚地想。
从这些日子两人模糊不清的边界里,勉强寻找合适的词语关联。
她最后如此形容两人的关系:
“跟我娘说,我暂且在王府后院过日子,他就是个……搭伙过日子的。两边定下暗中合作,他护我周全,我想法子助他。至于什么时候了断这种搭伙过日子的关系……”
后半句倒卡住了她。
京城局势瞬息万变,不确定的点太多了。
往近了说,五天之后,王府内院里安插的那些眼睛,有几双搬来新宅子,几双被留在榆林街,不确定。
往远了说,萧挽风心里如何想,两家达成合作、各取所需,河间王手中握住了更大的权柄之后,会不会放她出后院?她也不确定。
她最后选了个确定的锚点回复母亲。
“跟我娘说,先搭伙过日子。具体两家如何合作——等父亲回京之后再商议。”
当天夜里,把李妈妈安置在厢房里歇下。谢明裳歇在久违的晴风院。
服侍的寒酥吹熄灯台,只留床边一盏小灯,退了出去。
谢明裳撩起帐子,注视着西窗下摆放的紫色缎面贵妃榻。
看了一阵,又越过隔断,打量外间堂屋新搬来的实木大圆桌。
床倒还是谢家留下的闺中的红木架子床,她闭眼都能摸着床头的细小刮痕。
兜兜转转一圈,人再回晴风院,终究有许多细节和从前不一样了。
夜深人静时,她忽地想起顾沛转达的口信。
【今晚宫里唱一折大戏】
差不多二更了。也不知大戏唱完了没有,效果如何?
*
今晚皇宫内院的动静不小。
申时末,六部官员陆续散值,萧挽风在宫门外求见天子。
虎牢关下战事胶着,已持续整个月。粮草兵马源源不断地消耗,成效却不大,主帅谢崇山坚守不出,任凭叛军在浣河对岸叫骂。前锋营大将唐彦真领兵出击数次,互有胜负。
屋漏偏逢连夜雨,唐彦真久居关外多年,这次奉诏急入关领兵,正好赶上京城盛夏雨水连绵的湿热伏暑天气。
前日军情急报入京,唐彦真小臂中流矢,伤势不算重,唐将军自己也未在意,人却意外地病倒了。
前锋营不可无大将,朝野呼吁河间王领兵的呼声越来越大。
对于天子的态度转变,萧挽风自然感觉到了。
奉德帝口口声声说:“临阵换将不祥”,“朕不欲承担不祥”,其实心里早动了换将的念头。
天子不欲承担不祥,便等着旁人承担不祥。
他在等萧挽风主动上书请战,顺势把让他耐心消磨殆尽的谢崇山撤换下。
因此,这几天落在萧挽风身上的圣眷十足优渥,不是赏金,就是赐宴。
也因此,萧挽风傍晚时分求见,即刻便被召入寝殿接见。
奉德帝自以为今晚会如愿以偿,接到河间王的请战书;没想到大晚上等来的,居然是河间王送进宫来的一出大戏。
打得半死不活的朱红惜被血淋淋地抬进宫里,作为活证据,此刻就搁在殿外。
“有奸人大胆伪造宫中手谕。伪令传入河间王府后院,意图谋害臣的后院人,谋害臣将来之子嗣。”
萧挽风把搜来的手谕和口供甩去案上。
“最可恨之处,此奸人分明是臣仇家,却利用宫中女官之手做谋害事,挑拨之意明显。臣若信了挑拨,岂不是兄弟离心?”
“好在这封‘手谕’破绽百出,显然伪造。”
“还请皇兄彻查!”
奉德帝脸色难看之极。
“何人如此大胆!冯喜。”
他传来冯喜,把手谕和口供扔去地上,冷冷道:“传朕令,此事彻查。还河间王一个公道。”
冯喜跪倒接起地上的证物:“老奴奉旨。”
萧挽风弯唇道谢。漫不经意间提起
,河间王府这两日正打算搬迁,总不能把祸害带去新府邸?
“后院服侍谢六娘的几位宫人,需得细查才好。”
冯喜笑容满面,迭声道:“殿下说得有理!早日查得清楚,才好把奸邪撇下,把忠心的带进新王府。老奴必定尽快查明,回禀陛下和河间王殿下。”
奉德帝未等到请战书,安插在河间王府的眼线却出了纰漏,心情大为不悦,冷冷看一眼冯喜,拂袖而去。
萧挽风转身出寝殿。冯喜手持拂尘在身后相送。
两边客客气气寒暄着走下汉白玉台阶,走过台阶下滴血的木担架时,覆盖在担架上的染血白布晃动几下,突兀地伸出来一只颤抖苍白的手,悬空抓了几下。
萧挽风的脚步一顿,意味深长道,“人还有气。冯喜公公想救的话,能救。”径自走出前方殿门。
冯喜的面色沉了下去。
站在大殿台阶下,绕开那封“手谕”,先打开两份口供。
朱红惜的口供承认手谕来自宫中,她奉命做事;并无交代手谕来处,只极力攀咬了胡太医。
胡太医的口供更简单,大喊冤枉,称自己什么也未做。
冯喜仔细看过三遍,神色缓和下去,吩咐叫来了殿外值守的千羽卫两名正副指挥使。
“千羽卫新成立不久,正是建功之时。两位立功的机会来了。”
他把“手谕”和口供递给千羽卫:“我看这手谕的笔迹,有几分像御前伺候茶水的杨宝和杨内监的手笔。劳烦两位,把人请来问一问。”
杨宝和杨内监也是服侍御前多年的老人了,跟冯喜向来不大和睦。
千羽卫的两位指挥使心领神会,三言两语将主谋人选圈定下来。
两边有说有笑地往上走,千羽卫新上任的指挥使殷勤引冯喜上台阶:
“地上有血水,冯公公这边走,当心脏了鞋底。”
冯喜远远地绕开木担架上台阶。
木担架伸出来的苍白的手还在四处空抓,微弱的声音哀求:“冯……冯公公……我没说、我没说……”
飘荡在空庭的微弱声音呜呜咽咽,有点瘆得慌。
千羽卫指挥使心里不大安稳,加紧两步跟上冯喜,赔笑问:“河间王吩咐抬进来的担架,如何处置?”
冯喜脚步不停,嫌恶地捂着鼻子,挥舞去血腥气。
“这种脏东西也能抬到殿前?冲撞了贵人如何了得。从西华门抬出去,赶紧埋了。”
殿门远处隐约有人叫喊。
服侍殿前的宫人们起先无人在意。宫里是个懂事的地方,不懂事的小崽子自会有人呵斥,惊扰不到天子。
过了片刻,殿外的喊叫声反倒更大了。许多声音加入喊叫,隐约听不清晰叫喊什么,只听到喜悦之意。
十几名禁军簇拥着一名兵士狂奔入殿门,当中有人双手高捧竹筒样的物件,边往寝殿方向狂奔边扯着嗓子高喊:“前线军情六百里急报!”
仿佛平静的湖面被人扔进一块巨石,涟漪圈圈地往外扩散。
大殿四处都是奔走匆忙的脚步声,无数个声音大喊:“前线军情六百里急报!”
“虎牢关大捷!”
萧挽风的脚步停在宫门下,目光里带深思,注视着背负急报的兵士翻滚下马,军马跑得满嘴白沫,兵士颤抖着手将急报竹筒取出,在众多禁军的簇拥搀扶下急奔入宫门。
顾淮领众亲兵牵缰绳走近。众人簇拥着萧挽风离开宫门。
顾淮眼中带忧虑,频频回望皇宫方向。
虎牢关大捷。
却不知是个怎样的大捷?
“若能一举歼灭叛军,是谢帅之大功,谢家之幸事。但对我们不见得……殿下,一山不容二虎,河间王府以后在京中会不会受打压?”顾淮忧心忡忡地问。
严陆卿策马行近右侧。
和顾淮的忧虑不同,严陆卿此刻望向主上的目光里却炯炯闪动,隐藏兴奋。
“虎牢关大捷,京中的局面要变了。”
“一潭死水不利蛟龙。不怕大变激起千尺浪,就怕无风浪啊,殿下。”
“虎牢关下大捷,到底是个怎样的大捷?我们如何利用这波风浪?其中大有可操作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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