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姐姐,你遇到的这位,家中排行第几?总不会是他家那位蓝世子?”
五娘白皙的脸颊顿时飘起绯红:“正是蓝世子,你也知道他?他……人品贵重,性情随和大度,又、又貌如潘安。如此佳男儿,竟然还出身簪缨世家,可见老天厚待……”
谢明裳沉默了一阵,喃喃地说:“那粪坑……”
谢玉翘没听清:“什么?”
不对劲。谢明裳虽然不知哪里不对,但肯定不对劲。
林三郎锒铛下狱之前,还在和蓝世子喝酒。这两位臭味相投,蓝孝成可不像什么随和大度的品性。
“五姐,据我所知的蓝世子,绝不是什么人品无暇之贵人。他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其中必有蹊跷。你仔细跟我说说所谓‘偶遇’,其中可有刻意人为的痕迹?”
谢玉翘吃惊地发了片刻怔,脸颊羞涩绯色褪去。
她咬唇低头不语。
自家姐妹固然为了她好,但蓝世子……
那日斜风细雨山道,濯濯如春柳的郎君走近两步,将帕子递给她擦拭裙摆……
那不可能是恶人!
谢玉翘低声辩驳,“明珠儿,你是不是误会了人家。裕国公府雪中送炭,出借宅子给谢家,确实属实。哪里当不得一句‘人品贵重’?”
“谢家记得裕国公府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
谢明裳实话实说:“但宅子是他爹作主借给谢家的,和蓝世子本人没什么关联。”
“有他!”谢玉翘急忙道:“和蓝世子有关系的。裕国公府是开国武勋出身,和谢家同为武臣,蓝世子说,他始终都记挂谢家。”
“哦。”谢明裳不冷不热道:“他始终记挂谢家,这句话我信。因为去年围猎场的一只黄羊,我都忘了,他倒好,记恨我到今年。蓝世子这种小心眼子——”
“明珠儿。”谢五娘涨红了脸分辩,“你也未见过他几次,怎好轻易臆断人品。其中必有误会。下次我引荐你们见一见,什么围猎场,什么黄羊,当面把误会谈开,好不好?”
眼见玉翘漂亮的一双杏眼又隐约泛起雾气,谢明裳当即闭上了嘴。
五姐姐长得清秀,眼睛弯起笑时,其实好看的很。
“好了,五姐姐,别总是哭,你笑一笑。”谢明裳叫进两杯热茶,推过去一盏哄她:
“笑一笑,我就不骂那姓蓝的。再多笑一会儿,我捏着鼻子夸他两句。”
谢玉翘破涕为笑。
十来岁青春未艾的小娘子,哪有不好看的呢。玉翘展颜而笑的时候,眉眼如弯月,别有温婉动人韵致。
山间绵密的落雨声里,姐妹两个对坐密谈,又一起用了素斋。
这顿素斋丰盛,不止寺庙里最拿手的素烧鹅,其他如炒什锦,八宝素肉,蜜汁素鸡,十八道素斋,满满当当摆开整桌。
“怎么今日叫来这许多斋菜?”谢明裳都有些吃惊,“我们两个人,哪里吃得下许多?”
谢玉翘劝她多用些。
“上回和我娘怄气,直接把家里带出来的细软全捐给庙里……今天的整桌素斋席面,仔细算算,可以吃用三年都不止。”
谢玉翘神色间露出几分懊恼,“早知道,就不捐那么多了。”
谢明裳:“……”
她在心里揣摩几遍“不捐那么多了”,心头一动,嘴上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五姐姐,你在山上修行将近两个月。京城最近局面不大稳当,要不要接你回家去?”
谢玉翘咬着嘴唇摇头。“我回家去,我娘还得逼我回乡下嫁人。”
“你娘不逼你呢?”
谢玉翘眼睛微微地发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我娘坚持的话,连我爹都拦阻不得,只怕大伯母也不能做主……她毕竟是我亲娘。”
话虽如此说,谢明裳看得明白,五娘心里动摇了。
两边起身告辞时,谢明裳说:“我回去跟我娘说,劝一劝二叔二婶。有好消息的话,上山来接你。”
谢玉翘没说什么,低头笑了笑,把她送出院门边。
有句话,她心里独自盘算了许多遍,直到姐妹轻轻相拥告别,相约下次见面时才终于说出口。
“我娘当初退了乡下的亲事,把我带来京城,就是想谋一桩好亲。如果我确实能谋得一桩高门好亲……”
谢玉翘撑伞立在门边,眼神如水波潋滟,“你说,娘会不会改变主意,不再送我回乡下了?”
谢明裳心里微微一沉。
她猜出谢玉翘的打算了。
雨水淅淅沥沥,从伞面飞溅四散。
谢明裳沿着山道缓行下山。
五娘始终未说她今日拖着崴伤未痊愈的脚,出门去了何处。会不会就在这山道间来回行走,期待第二次的不期而遇?
走出百来步,她停步回望雨中的灰瓦粉墙。
这山间不再清静了。
“裕国公世子,蓝孝成。”
她喃喃道:“他还真是忙。七月初四,来白塔寺上香。七月初九,约林三郎吃酒。他在忙活些什么?”
顾沛便在这时从身后山道撑伞快步走来。
“娘子,出事了。”顾沛的神色出奇地严肃,声音也难得正经起来。
这么乍一瞧,倒确实和顾淮是同母亲兄弟。
“出什么事?说说看。”
谢明裳难得看见顾沛眉头打结的模样,带几分好笑问他:“在山里不小心把带出来的钱袋子丢了?坐骑丢了?总不会把带出来的人给丢了?”
没想到顾沛居然一
点头,“下山清点人数,少了个人。”
谢明裳:……?
上山十五人。下山十四人。队尾的汪姑姑不见踪影。
中午谢明裳留在五娘那处吃素斋时,队伍男女分开用饭。兰夏、鹿鸣两个小娘子和小院里相熟的谢家人一起用饭。
正好山里大雨,无人在意之处,穆婉辞和汪姑姑两个静悄悄撑伞出了院门。
“等队伍下山时,回来的便只剩穆女官自己。问她汪姑姑人呢?穆女官极镇定地和卑职说了八个字。”
“雨中失足,落下山崖。”
穆婉辞撑伞站在雨中山道。她今日穿一身黛色对襟薄衫,杏色长裙,眉眼素淡,人如雨中幽兰。
谢明裳站在她面前时,穆婉辞面不改色,依旧镇定地答同样的八个字:
“雨中失足,落下山崖。”
谢明裳盯看她恬淡的面容。除了顾沛寸步不离站在她身侧守护,其他人都被调开。
她此刻的问话,除了此方山神天地,只有三人知晓。
“汪姑姑从何处落下山崖的?”
穆婉辞抬手指往斜侧面。
并非常见的缓和山坡,而是一处陡峭石壁,雨天雾气缭绕,望不见底,掉下去不可能活。
谢明裳问她第二句,“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得了河间王的吩咐?”
“不知娘子这句什么意思。”
穆婉辞温婉地低头答话:“汪姑姑雨中失足,落下山崖。奴婢眼睁睁不能救。”
谢明裳放弃再追问,回头吩咐顾沛,“找人守在这处。等雨停了,从其他路径绕下去搜寻,把尸体运上来。需得给宫里一个交代。”
她沿着山道走出几步,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穆婉辞低眉敛目,居然又安安静静地跟在队伍末尾。
才走几步便被顾沛高喝往后赶。
“站远些!别站在人堆里。”
穆婉辞撑伞停在原处,远远地相隔五十步左右,才重新跟上队伍。
“鸡皮疙瘩都吓出来了。”兰夏猛搓手臂嘀咕:
“娘子,姓穆的这女人才叫不显山不露水,真正凶悍。汪姑姑分明被她骗去山崖边,推落下山。她不仅不认,连神态都镇定如常啊。”
谢明裳回望时,穆婉辞依旧维持着五十步距离,不远不近地缀着。
“兰夏,鹿鸣,你们觉得……”她转头继续前行。
“早晨出门前,河间王吩咐这两位随行。中午就掉一个下山崖……我觉得,像河间王吩咐的。她听命从事。”
兰夏还在嘀咕:“听命从事也有听命的法子。当面拔刀把人杀了,谁也没话说。这位——”
她回头瞥了眼,“手段太阴狠,无声无息就弄没了一个。以后谁敢和她站在一处?”
鹿鸣也越想越后怕,低声叮嘱:“娘子,以后千万不要和她单独相处。当心她背后捅刀子。”
谢明裳安抚地拍拍她们的手。
看似与世无争、从不出风头的穆婉辞,做事手段狠辣,说明心中隐藏的欲望强烈。
求生的欲望强烈?
亦或是往上爬的欲望强烈?
“让我猜一猜。河间王下令,叫她在外头把汪姑姑这隐患铲除了。把人骗去山崖边推下,应该是穆婉辞自己的主意。”
比起具体杀人手段,谢明裳倒更想知道,昨天宫里才拨来四人,今天就没了一个,她这做眼线耳报的,打算如何往宫里报。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山中雨雾空朦的美景也失去吸引,谢明裳有些意兴阑珊。
她只想早点回去,喝一碗滚热的鲈鱼羹,把今晚睡过去,等明日清晨起身时,又是新的一天。
“后头跟的空车,拨一辆给穆婉辞单独坐。毕竟也算是给王府做事的人。”
——
鲈鱼羹的鲜香从小厨房里四下飘散。王府雇请的厨娘固然不如宫里的御膳姑姑,总归有几道拿手菜。
晴风院门紧闭。面容青涩的少年内侍跪倒在雨中,大礼叩拜。
此人昨日才跟随穆婉辞入王府,正是新调派入王府的两名少年内侍之一。
“求殿下开恩,救救杨宝和杨公公!”
雨势绵延,自屋檐倾泻而下,仿佛一道透明水帘。萧挽风坐在檐下,阴影覆盖大半张面孔,看不清神色。
“杨宝和是哪个?跟本王有何干系。”
御前大宦杨宝和,也算宫里老人,这么多年唯一的错处,就是跟冯喜不大对付。
司簿朱红惜谋害河间王后嗣一案,主犯朱红惜抬入宫里当日便暴毙,却牵连了杨宝和,被冯喜圈定为主谋。
“千羽卫把杨公公抓捕入狱,不分青红皂白,酷刑催逼,杨公公屈打成招,无奈认下主谋……但杨公公并不认识朱司簿!”
少年内侍伏身哽咽:“杨公公是奴婢恩人。御前殿外伺候的逢春公公指点奴婢,叫奴婢来河间王府寻殿下求情。还请殿下开恩,赦免了杨公公……”
“他既认下主谋,本王救不了他。”
“事已至此,只有他自己可以救自己。”
高位者冷冽的嗓音混杂着雨声,少年内侍满脸泪水混杂着雨水,敬畏中带茫然。
耳边听萧挽风重复道:“他既认下主谋,谁也救不了他。”
“他想活,只有翻供。”
少年内侍忍着震惊战栗:“翻供的意思是,杨公公指认主犯另有他人?翻供之后,殿下会救杨公公?”
萧挽风不答。
“不知……不知……杨公公应当指认哪个……还请殿下明示!”
萧挽风依旧不答。
耳边沙沙雨声不绝,庭院死一般的寂静。冷汗爬满少年内侍的脊背,他咬牙拜倒:
“奴婢斗胆!奴婢想法子知会杨公公,指认京中和殿下仇怨最大者为主谋!还请殿下开恩!”
萧挽风终于回应了。
“杨宝和自认从犯,咬死主犯不松口。”
“他咬死的主犯分量足够,本王便开口救他。”
第64章 要救我这可怜人出苦海?……
雨天下山路难行,一行车马从东城门入京时,已过了掌灯时分,防水羊皮灯笼在小雨中泛起晕光。
城门下等候已久的十余骑王府轻骑和车队汇合,护送回程。
谢明裳掀起一角车帘,听众轻骑传达的今日最新消息。
林三郎昨夜入狱,酷刑压根没上身,只叫他观摩一番刑讯,就吓得他气焰全无,当夜录供,把肚皮里那点货色乱糟糟倒了个干净。
“林三郎高喊,蓝世子害他。”
林慕远招供道,他原本不知风华楼三楼有个角落阁子可以下窥河间王府。
都是裕国公世子蓝孝成,下帖子请他去风华楼赴宴,又以言语撺掇于他。
他酒后经不起刺激,砸开锁头闯入阁子,无意中看到谢六娘子携两位女使出逃王府。
林慕远大喊冤枉,坚称他领人追去街上,只想好心把谢六娘送回王府,绝无伤害河间王贵体之意。
林慕远被惊吓得彻底醒了酒,蹲在大牢里越想越气,把罪责全推去蓝世子头上。
“蓝孝成不怀好意,存心害我!”
小雨连绵的京城街边,跟车的王府轻骑转述完毕:
“这就是最新的进展了。殿下道:京中常见戏码,狗咬狗,想必娘子也喜闻乐见。吩咐卑职报给娘子知晓。”
谢明裳听到中途便笑出了声,团扇遮挡住笑意,只露出愉悦弯起的乌亮眼睛:
“你们殿下嘴上话不多,心里坏得很。”
又问众轻骑:“
你们傍晚出门的时候,王府晚膳做好了没有,今晚有没有鲈鱼羹?”
众王府轻骑一呆:“出门时确实闻着香气诱人,是不是鲈鱼羹,那可说不准……”
“炖的不是鲈鱼羹,菌菇鸡子羹也行。”谢明裳催促:“脚程快些,赶回去吃饭。”
今晚注定事多,晚膳早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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