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裳挨个摸了摸两只木鹿角,“挂一把刀正好,没法挂第二把刀。勉强挂两把,碰撞起来,伤了好兵刃。”
萧挽风:“挂一把。毕竟宫里出入森严。只我一人能佩刀,随行亲卫都要卸刀剑。”
“啊,那就是鹿角挂腰刀了。”谢明裳惋惜地说:“我的弯刀……”
“不挂我的腰刀。只挂你的弯刀。”
谢明裳大为意外,“怎么说?”
萧挽风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
随行顾淮的目光也极为复杂。
谢明裳的视线从顾淮脸上,缓缓落去萧挽风脸上,忽地反应过来,吃惊地指着自己:
“你们该不会指望我护卫?顾淮,王府亲卫队正的牌子可是挂你身上。”
顾淮比她还紧张。
这趟入宫凶险,主上坐起木轮椅,便不能轻易动手,他的心都快揪成八瓣。
“宫中自有禁卫,卑职等十人随行护卫殿下。若顺利的话,卑职一路随行,全程无需娘子推轮椅。”
顾淮绷紧的心弦难以隐藏忧虑:
“但宫里毕竟事多……有备无患。”
谢明裳:“……”
她推行往前几步,倏地往下一个大弯腰,面对面地问萧挽风:
“谁提议的?严长史?顾队正?总不会是殿下自己?”
萧挽风直身坐着,指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轻轻地敲几下,答:“我的提议。”
“知道了。”谢明裳继续推着木轮椅往前走。
走出几步,又弯腰下去,这回附耳悄悄地问:
“这么相信我?这趟入宫万一真出事,我担不住殿下的信重,我的弯刀挡不住意外,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萧挽风平静地说:“任何选择总有代价。你呢?怕不怕?”
得人信重,以性命交托。怕不怕?她一点都不怕。
谢明裳停下木轮椅,以手抚摸挂刀的鹿角片刻,乌亮的眼睛仔细打量纹路走向,心里默默盘算,哪处挂刀最合适,如何拔刀最快。
她不觉得恐惧,只觉得兴奋。既得了信重,尽力而为,对得起这份信重便是。
“就挂我的弯刀。”
第66章 鱼饵不入水,钓不出大鱼……
宫宴设于七月十四,中元节前夕。
宫中制得千盏河灯,十四、十五,接连两日,宫里放河灯,各色灯笼沿着太清池水晃悠悠飘出宫墙,称得上京城一景。
宫宴设在阳气最盛的午后。
说是宫宴,其实每年中元惯例的臣子入宫领灯。只不过今年要处置前线押送的辽东王叛贼二子,显得格外郑重其事。
一场战事从开春拖到初秋,朝野充斥太多疑虑,急需一场狂欢提振士气。
午时正,市集人群围观如堵,辽东王俘虏送京的二子被当众斩首。鲜血泼洒,万众喝彩。两个血淋淋的首级被悬挂高处示众。
与此同时,宫中宴席歌舞起。或震惊或晦暗不明的众多视线里,一架沉重的木轮椅被推入临水宴殿。
河间王姗姗来迟。
只喝两杯酒便早退。
在奉德帝的亲自过问下,太医署所有的御医齐聚宴殿不远的东阁,给河间王看腿疾。
*
谢明裳坐在东阁花厅里,手边一盘宫里御膳房出品的油酥鸭卷饼。
制作得工艺顶顶精致,可惜放凉了,入口不大好吃。
这次设宴地点就在太清池边,距离东阁不远,隔着水面可以听到飘渺乐音。
宫里太清池,连通渭水,从城北流向城南,穿行过宫里。据说每年夏季清理池泥,都能打捞出几具宫人尸体……
谢明裳默默腹诽:“难怪顾淮不放心。”
东阁临水。
她此刻坐着的地方往窗外可以眺望一片水面。
如果有人不怀好意,把轮椅往湖里推……也就眨眼的事。
顾淮等十名王府亲卫,如临大敌地守候在东阁。
……
东阁里压抑而安静,只时不时响起几个苍老的声音询问病情,讨论药方,偶尔激烈争论几句。
看样子,没一两个时辰不得结果。
宫宴会从午后持续到傍晚。亮灯之后,千盏河灯飘满太清池,顺水流出宫墙,供万民捞取祈福。这场宫宴才收尾。
入宫之前,众人商议过,白日里时段相对安全,日落后危险。
东阁目前还算安全,她今日有旁的事做。
如果她留在东阁的话,鱼饵不入水,钓不出大鱼。
顾淮此刻守候在内间,两边视线碰触,谢明裳随意一挥衣袖,难吃的油酥鸭卷饼便砰砰掉落地上,瓷盘在青砖上摔个粉碎。
正在聚精会神诊断的太医们猝不及防,几个人影颤巍巍起身赔罪。
内侍惊喊:“哎哟!老太医的银针下歪了!”
萧挽风低沉愠怒的嗓音自东阁内间传来:“何事喧闹!”
谢明裳“慌乱”起身,冲着纱幔遮掩的内间方向,娇娇柔柔地喊:“惊动了殿下,罪该万死。妾不甚摔破一个盘子……”
“废物误事!”萧挽风冷冷道:“滚出去外头站着。别待在屋里碍本王的眼。”
谢明裳捂着脸,“是……”委委屈屈退了出去。
走出去二十来步,回头瞪一眼,低声嘀咕:“好凶。当这么多人面骂我。”
清秀宫人守候在殿外,轻轻地一点头,“谢六娘子?端仪郡主有请。”
“是我。她人在何处?”
“太清池边,假山凉亭。距离东阁不远,沿水走一刻钟便到。”回身快步往前带路。
两边顺利接头,谢明裳松了口气,端仪送来的一对大白鸽子实在好用。
昨日鸽子来回飞一趟,便约好了今日宫里见面的时机。
太清池水清澈,宫人忙碌在河边准备灯笼,远处影影绰绰立着不少朝臣,应是赴宴吃喝尽兴,出来观看放河灯的盛况。
“今日赴宴的官眷夫人们都在河对岸。”领路宫人低声道:“需得过桥,六娘子跟随奴婢来。”
横跨两岸的七洞汉白玉桥显眼,需得沿水往下游走。谢明裳沿着河边走出几百步,那道汉白玉桥居然还未到。
“这得走出多久去?”她回头看了眼东阁方向。
阁楼已经遮挡在竹林绿荫当中,只高处露出几个檐角。
“我不能出来太久。”
那宫人也有些焦灼:“过了那道汉白玉桥,便是郡主等候的凉亭——啊,”她忽地一喜,“郡主过桥来相迎了!”
前方领着三四个亲信女使,穿戴华贵、急匆
匆拖着长裙过桥而来的女郎,岂不正是端仪郡主?
“明珠儿!”端仪喜道:“我还以为鸽子误事,约错日子了!”
谢明裳加快脚步迎上:“阿挚,你来得正好。”
时间紧迫,两人不多寒暄,谢明裳掏出“密信”,低声跟好友商议起后续打算。
“蓝世子此人无耻。装模作样,恶心我也就罢了,还把我家五姐姐牵扯进浑水里。这回饶不得他。”
“尽量不惊动大长公主……”
御河里船来舟往,两岸宫人穿梭。两人捡清静地界走,边低声议论着,一行人缓步过桥,打算去端仪刚才坐着等候的僻静小凉亭说话。
不想来回才一刻钟的功夫,那凉亭已经被四五个年轻官员占据了。
“桥这边是夫人官眷开席处,朝臣们怎么私自过桥了?”端仪纳闷地问。
谢明裳绕过假山石,拨开灌木丛远远地打量片刻,走回来说:“都是年轻资历浅的文臣。勋贵重臣扎堆的宴席里开不了口,不声不响过桥来,找清静地好骂人呢。”
端仪噗嗤乐了,说:“过去听听。”
“你最好别去。”谢明裳抬手一拦。人堆里看见两张熟面孔,去听了怕膈应。
端仪好奇心却升起,笑问:“年轻文臣,叫你为难的,我猜猜,里头莫非有杜二?”
谢明裳摇了摇团扇,没应声,转身就要往桥上走。
换成端仪郡主扯着她不让走。“你怕他作甚!分明是杜家对不起你谢家,我当面替你出口气!”
“不是,谁怕他?”谢明裳喊:“你别去——”
端仪郡主已经领人拨开了灌木丛。
四五名年轻文官团团站在假山上方的亭子里,正议论到激昂处,凉亭里唾沫横飞。
几人正在抚慰一名垂头不语的年轻文臣:“河间王强横,逼迫你替他的后院书写楹联,乃是迫不得已,非卢兄之耻啊。”
“该羞耻的,不是书写楹联的卢兄,而是河间王府后院的谢六娘。谢帅当代豪杰,怎么生出这么个女儿,日日屈身服侍河间王,竟还惜命不肯自尽,今日河间王还带她入宫来——”
旁边有人从暗处走上两步,一扯说话之人,瞥了眼旁边沉默不语的杜二郎:“好了,少说两句。莫惹杜兄伤怀。”
此人从暗处转出来亮光下,看清这人相貌的同时,端仪郡主顿时瞪圆了眼。
她终于知道谢明裳为什么一反平日性情,要拉她走了。
站在凉亭里温声雅语、大和稀泥的人,正是和大长公主府结亲,她今年底准备出嫁的未来夫婿,京中富有才名的年轻文臣,君兰泽。
“知道我为什么拉你走了?”谢明裳自身侧扯她衣袖,
“现在还不迟,走罢。我们过桥说话。”
端仪不肯走。
两人在假山石后拉扯几下,高处凉亭的对话隐隐约约传入耳朵。
凉亭里众人纷纷议论:“谢帅知耻而后勇,以战功洗刷贪腐罪名,不愧真男儿。只可惜谢六娘贪生苟且,堕了她父亲威名。”
“杜兄如何觉得?”
杜二郎脸色时青时白,勉强道:“杜家和谢家已经了断干净。不必再提此女……就当她死了。”
被迫给河间王府题写楹联而郁郁不乐的那位“卢”姓文官,忽地高声道:
“下官打算写书信一封,投寄给谢六娘,相劝以大义。身为名将之女,无名无分地苟活在河间王府,叫谢帅情何以堪?”
“她活一日,便令谢家蒙羞一日。她若还剩羞耻之心,接了下官的书信,就该寻无人处自尽,顾全谢帅威名,顾全谢家声名。”
凉亭响起叫好之声,几名文官四处寻找笔墨。
端仪气炸了肚皮,怒冲冲捋袖子就要现身,谢明裳把她往身后一推,“和你无关,你别露面。”
绕开面前的大片假山石,描金石榴罗裙曳地,直接走了出去。
“我怎么就成谢家耻辱了?说说看。”
原本喧闹的凉亭骤然一静,几道目光震惊望来。
“各位都是嘴皮子利索的,说说看,我怎么就该死了?”谢明裳拾阶而上,走近那目瞪口呆的卢姓文官面前,两人在阳光下打了个照面。
“今年新科榜眼,卢编修?久仰。我便是你怒斥该寻无人处自尽的谢六娘。”
卢编修陡然涨红了脸,眼神飘忽,想从明艳小娘子脸上转开,又惊艳地挪不开视线,呐呐说不出话。
谢明裳裙摆拖曳,踩着石阶进凉亭,走近杜幼清面前,睨一眼这位前未婚夫。
杜幼清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不是早当我死了?谢家被围那阵,我几次去寻你,你始终躲避不肯见。杜家怕被谢家拖累,意图悔婚,你倒是直接退亲啊。又怕被人指指点点,退亲也不敢,只拖着。”
“没拖死谢家,算你们运气不好。四月里被我爹在宫门堵住狠揍了一顿?你可真活该。”
杜幼清声若蚊蚋:“明珠儿,别说了。”
谢明裳偏要说,笑吟吟地当面骂。
“杜家,世代书香翰墨,百年清贵门第……全家软骨头。”
给好友面子,绕过君兰泽身前,对剩下两个瞠目无言的文官笑道:
“京中风气崇文,很少被人指鼻子骂罢?今天让你们见识了。文人傲骨,各位有骨气!只敢背后骂女郎!不敢得罪河间王,张口只敢骂王府后院的谢六娘不知耻。不想得罪我父亲,只骂他女儿辱没门楣——辱没你家门楣了?别只盯着别人家,低头先看看自己身上的软骨头。”
谢明裳笑吟吟指着鼻子骂完,转身出凉亭,路过卢编修面前时,脚步略顿:
“我原本好好在谢家待着,怎么入的河间王府?何人授意,哪方执行?谁的旨意让谢家受尽屈辱?卢编修想过没有?还是不敢想?”
卢编修仿佛被锤子重击,脸色发白地往后倒退两步,险些摔下凉亭。身侧的君兰泽急忙把他扶住。
端仪在假山石下仰头张望,目光闪亮,谢明裳远远地打手势叫她不要现身,端仪哪里忍得住,领人迎上去,挽着好友的手臂下石阶,
“骂得爽快。”
两个小娘子手臂搀手臂,说说笑笑往桥上走。
“那是,”谢明裳不客气地笑说:“说起骂战,京城没几个骂得过我的。”
走上桥时,凉亭里众人早不见踪影,只剩卢编修一人呆立在凉亭里。
谢明裳嫌弃道:“这姓卢的,楹联写得意境不错,就是沾染了京城不把人当人看的下贱风气。好好一个文采斐然的年轻士子,眼看要成贱人。”
“端仪郡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君兰泽不知何时快步追来,停在桥下,“还请郡主折返说话。”
他手里托着一份精致荷包,显然今日入宫提前准备了盂兰盆节的礼物,准备见面相赠。
端仪过去接礼时脸上还带着笑。两人互道几句,听君兰泽说几句话后,端仪的笑容便消失了。
“要你管!”她远远地喊了一声,气冲冲撇开君兰泽下桥来。
69/140 首页 上一页 67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