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裙长摆摇曳,也不知是原本织染的红,还是血水沾染的红。
一名禁军手托漆盘,漆盘里放置着刺客的断手,急匆匆小跑而去,浓烈的血腥气四处飘散。
背后忽地有人高喊:“谢娘子好刀法!”
又有人叫道:“将门虎女!可是谢帅教的刀?”
谢明裳眼风暼去。人群里叫好的,原来是几个身穿虎豹纹官袍的武将,面孔陌生,从未见过。
“过奖!关外自小学的弯刀。”她清脆地喊了声,加快脚步往宫门方向前行。
但人群还是离得太近,一个不留神,滚轮在碎石子上颠簸两下,木轮椅转去旁边,正好压过路边一只乌皮官靴,压得那人倒吸口气,忍痛往后连退两步。
“哎!”差不多两百斤的分量!
谢明裳随口问,“没伤着罢——”那人却抢先道:“无事的,无事的。”
声音微颤,听着居然有点耳熟。
谢明裳原本已推过去了,闻声一个急停,留意打量片刻,又喊一声:“哎?是你。”
可不听着耳熟么?下午才见过,正是凉亭里被她指着鼻子骂到面红耳赤的卢编修。
桥上反杀刺客的那一刀,刀势石破天惊,至今还映在卢编修的视野里。
卢编修的面孔残留震惊,茫茫间躬身长揖,却揖去谢明裳面前。简单的寒暄话语到嘴边,不知为何却说不囫囵了。
“谢六娘子,好身手……刀光如水势如虹……逢凶、逢凶化吉。”
谢明裳斜睨这位的大红脸,故意挑他的刺:
“拜错位置了。河间王殿下当面,礼仪都忘了?”
卢编修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大惊之下,慌忙转个方向深深拜下:“河间王殿下万安,逢凶化吉。”
谢明裳忍着笑。萧挽风脸上却无笑意。
漠然打量一眼面前行礼的青袍文官,问身侧的谢明裳:“他是哪个?”
谢明裳弯腰去他耳边,悄声道:“晴风院小凉亭里新挂的楹联,桂花槐花那个……便是出自这位卢编修手笔。”
卢编修保持着长揖行礼的姿势,低声道:“正是下官。”
萧挽风的视线淡漠掠过,仿佛面前站一团空气,还是只问谢明裳:“你认识他?”
谢明裳可不认,“我哪认识这位大才子。他不是在拜殿下么。”
“拜过了。走。”
“走。”谢明裳把滚轮的小碎石子踢开,推着轮椅继续不慌不忙往宫门外行。
这场刺杀虽然事发突然,却在预估之中。
入宫之前,严长史领着众幕僚推演今日的宫中之行,特意叮嘱过谢明裳,当心刺客。
衔接太清池两岸的七孔拱桥仿佛一条玉带,长且安静,并无多少人过桥。
桥上除了安坐轮椅的河间王,只有吃力推轮椅的小娘子——
谢明裳下午第一眼望见七孔桥时,便觉得,这座桥的位置太适合行刺了。
试想,刺杀迎面而来,桥上无人可求救,桥下人赶不及上桥。河间王唯一的武器,却挂在轮椅后。
仓促之间来不及拔刀的河间王,要么,引颈受戮。要么,抬起阻挡的手臂被斩断。要么,匆忙起身闪避。
太清池正在放河灯,朝臣聚集,众目睽睽。
号称腿疾严重、进宫赴宴都不得不坐轮椅而来的河间王,如果当众起了身,利落地闪避开刺客的刀——
他还不如被当场斩断一只手臂。
只要他起身闪避开刺客突袭,便足以证实:他的腿疾并不严重,河间王撒谎欺君。
欺君大罪的罪名扣在头上,足以扒掉一层筋骨。
谢明裳缓慢地推行着,滚轮滚过青条石地面,她在有节奏的轱辘声中,仔细地回想今日七孔桥上一场刺杀。
这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阳谋。
和谢家当初被按上贪腐罪名的手法有八分相似。
只要河间王坐轮椅入宫,陷阱在前方已经张开罗网。
遇刺反抗——欺君之罪;遇刺不反抗——当场重伤,乃是殒命。
谢家当初陷入的,也是类似的阳谋:
二十万两银去向何处?交代不清,涉嫌通敌叛国。想要交代清楚,只能自认贪腐。
谢家当初没能逃脱,捏着鼻子认下贪腐的罪名,自筹二十万两银赎罪。
河间王今日……算全身而退了?
顾淮那边终于和禁军交涉完毕,河间王意外遇刺,即刻出宫;宫里有刺客的消息,即刻知会王府。
琐务处理妥当,顾淮赶上来接替谢明裳推轮椅,难以掩饰激动情绪,压着嗓子大赞:
“娘子,好弯刀!一刀破局!”
谢明裳从沉思里被惊醒。
前方的晚霞几乎散尽,高处火把的光芒映亮巍峨宫城。两侧宫门开着,河间王府的车马静静停在宫门外。
确实一刀破局。
她的语调都轻快起来,“我们要出去了。”
顾淮强忍激动道:“我们避过一劫,可以安然出宫了。”
谢明裳脸上带出笑意,加快几分速度,众人沿着宫道快走。
眼看前方就是鎏金铜钉朱门,她的脚步忽地一顿,“不对。”
顾淮才松弛的脸色顿时绷紧,声线都变了:“哪里不对。”
谢明裳停在路边,掏出荷包翻了翻,翻出那张“存善不忍”,要渡她出苦海的飞羽传书,拿给萧挽风和顾淮看。
“我都要出宫了,善心的蓝世子怎么还没出现呢?……哎!”
她又想起第二个人来,“我下午把蓝世子的信交给杜二,马上要出宫了,杜二怎么也没出现?他可真不是个东西。”
顾淮紧绷的神色、贲起的肩胛肌肉同时放松下去,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娘子,说正事呢。”
谢明裳理直气壮说:“就你家殿下的事算正事?我这桩也算正事。牵扯到我家五娘,怎么不算正事?”
两边正你来我往打嘴仗,萧挽风忽地一摆手,示意顾淮把轮椅停去宫道边。
“杜二跟上来了。”
第69章 捉弄
浓重暮色里,杜幼清加快脚步,跟紧前方河间王一行人。
他自下午接到回信,便借口身体不适远离人群,早早在出宫必经的宫道边徘徊。
苦等到掌灯时分,华灯映亮,他只见周围宫人惊慌来去匆匆,却不知为何,也不想关心。
他在聚精会神地准备说辞。
凉亭中惊鸿一瞥,数月不见,她竟比从前更娇艳三分。仿佛牡丹盛放,满园春光失色。他转头便忘了她骂他什么,只记得惊心动魄的美。
京城出名的美人,一颦一笑皆动人,仿佛明珠熠熠生光,原本是他的。本该是他的。
从前两家定亲时,他日日受好友同窗调侃“入赘”,心里也嫌弃谢家势大,嫌弃谢明裳性情不够温婉。
等真失去了,他还是时常受好友同窗调侃,暗讽他无能,窝囊护不住美人,两家都已定亲了,还能叫河间王得手去……
他懊悔之余,日夜辗转反侧,又一桩桩记起她的好。记得她明亮如火焰的热烈,世间罕见的大胆和坦诚。
去年皇家林苑秋猎时,她在马背上轻捷如飞燕,夺去所有年轻儿郎的目光,她的马儿却停在他一人面前,笑
意盈盈将猎物投掷到他衣袍上。
众人对他投来的嫉羡目光,他至今忆起时,心头还隐约发烫。
等下和明珠儿单独相见,他要告诉她,他和那些损友已割袍断交,求她回心转意,两人和好如初……
他看到她了。窈窕夺目的小娘子,穿一身金绣牡丹红罗长裙,娉娉袅袅,正跟随在河间王身侧缓步朝宫门方向而来,时不时地弯腰下去,附耳亲昵地说几句话。
酸涩又嫉妒的滋味翻江倒海。
杜幼清站在灌木丛后,握紧手掌心的回信。
他知道,眼前的表面和睦场面都是假的。河间王性情戾烈,明珠儿被迫服侍于他,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
两人同样地身不由己,他不怪她。
如今的她吃了苦,推己及人,想必也能了解自己听命于父亲,不得已躲避她、躲避谢家的苦衷了……
掌心发热。攥的纸条也发热。
细细的折叠再折叠,折成手指大小,她没有忘记他们从前半夜隔墙投掷情诗的甜蜜过往。
相约出宫路上相见,叫他缄默等待时机……
杜幼清急忙把手里提的灯笼吹熄,远远地跟随。
眼看前方不远便要出宫,他心中也焦灼起来。她陪伴在河间王身侧,他万万不敢上前的。
难道今日无机会相见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关头,河间王的轮椅却停在路边。
谢明裳似乎有求于他,扯他的衣袖撒娇,好言好语说了半日,河间王终于点了头。
众多王府亲卫簇拥着主上出宫门,只留下两名王府亲卫,陪伴谢明裳等在宫道边,左顾右盼,似乎在等什么人。
杜幼清心里一喜。难道在等他?
但王府亲卫在场,他还是不敢贸然上前搭话。
不久后,四五名女使开道,簇拥一名锦绣华服的贵女缓步而来。
来人杜幼清是认识的。
原来谢明裳在等端仪郡主。
端仪郡主毫不客气地把两名王府亲卫驱赶去远处,两名小娘子并肩说说笑笑地前行,四五名女使簇拥去宫门外时,谢明裳没有坐河间王府的马车,却上了端仪郡主的车。
宫门下灯火明亮,杜幼清远远跟随出宫,清晰地望见,谢明裳登车之前,在马车边频频回顾,娇艳如春日牡丹的眉眼露出失望之色……
杜幼清心里猛地一颤!狂喜席卷心头。
她在等他!!
————
“杜二怎么还不过来。”谢明裳歪在车里,失望地放下车帘。
“跟车的只剩几个女使了,他还不敢现身?胆子比耗子也没大多少。阿挚,车再慢些,等等他。”
端仪郡主扬声吩咐车夫行慢些。
“他胆子太小,死活不敢现身的话,我们也没办法。总不能把他绑了来。”
两名小娘子正对坐犯愁间,马车转下御街,驶入长巷,忽地剧烈颠簸一下,车夫急忙勒马下车,“郡主,小人挪开挡道石头。”
谢明裳托腮靠坐着,百无聊赖地揪碧纱帘玩儿,视野后方出现一个躲躲闪闪的身影,她忽地精神大振,猛拍好友的手:
“他来了他来了!”
端仪:“……噗。”
端仪的目光里带三分释怀,笑说:“如今我相信你放下了。其实我早就觉得,杜二过于温吞软弱,配不上你。但见你喜欢他,杜二的诗词文采也确实出众,之前我不敢说。”
谢明裳摆弄着膝头刀鞘,想了一会儿,笑了笑。
‘温吞’跟‘温和’,其实相差得不远。
她见多了她爹那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鲁汉子,又见多了林三郎、蓝世子那样自以为是的混账,乍瞧见温文内敛的杜二郎时,被他才情惊艳,又被他含蓄的赞美打动。
“我没见过杜二这种诗书人家的儿郎。”
春夏夜不能寐的那段日子被她熬过去了,她如今已经可以坦然地提起。
“第一眼我便知他软弱。性情软弱的人多良善,我原以为他不会伤害我。”
他确实没伤害她,谢家出事后,只躲着她。
“软弱,原来还是伤人的。”谢明裳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不多说了。两家早已了断,杜二却又来纠缠不清。他就没有想过,如果我在河间王府日子不好过,被发现了呢?我会落得什么下场?”
端仪面若冰霜:“他该死。”
“死倒不至于,吃点苦头罢。”
比起寒酥、顾沛,其实杜二扮起小娘子来,更不易露破绽,也不必担心跟丢了车危险。
谢明裳抬手抵住唇边,“嘘~他来了。”
车外壁响起轻轻地叩击声。
“端仪郡主,杜幼清斗胆拜访,明珠儿……我知你在车内。得你下午回信相邀,我、我来了。”
谢明裳没说话,端仪带着掩不住的火气呵斥:
“你也知你大胆!河间王府的两名亲卫远远地跟车,被他们发现,回禀给河间王知道,明珠儿会落得什么好!你还不走!”
杜幼清今晚没见到人,死活不肯走,只苦苦哀求。
“求郡主垂怜,让我见她一面,说几句便走。”
端仪气冲冲掀帘子下车去。谢明裳独坐在车里,开口道:“你要说什么。”
杜幼清终于等到佳人开口,激动地扑来车边,颤声道:
“我情非得已!只恨父亲以家族相逼迫,只恨误交损友!我已经和他们——”
端仪在车外冷冷道:“河间王府的亲卫被我撵去前头开道,我们停车太久了,他们随时会回返查看。听,马蹄声来了!杜二,你还不走?”
杜幼清准备满腹的言语才倒出第一句,如何肯走。
他激动恳求:“求郡主带我上车!明珠儿,当面再说几句,多说几句就好!”
谢明裳在车里扬声道:“你糊涂,郡主的车驾岂是外男好上的?”
“劳烦郡主,寻一套女使穿戴的衣裳,叫杜二套上罢。好在有夜色遮掩,轻易看不出破绽。杜二,穿好上车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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