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裳倒有些吃惊,“怎么了?”
端仪难忍怒意:“他说你性情太锋锐,易伤身边人,要我以后不要和你往来了。他凭什么管我!我还没跟他成亲呢。”
谢明裳停步回望。
君兰泽站在桥下,正躬身长揖送别,仪态端方。
她知道端仪郡主中意他。这桩婚事,大长公主是不满意的,她原本替爱女挑选的几位人选都是勋贵门第出身的英气儿郎。
是端仪自己中意君兰泽,和母亲僵持了差不多整年,最后她母亲才勉强点头。
端仪把荷包扔去女使手里。人本来高高兴兴地,明显地不太高兴起来。
“我早和他说过,母亲管我管得严,成亲之后,望他少管我。他当时应答得好好的,
现在就‘为你好’、‘你要听’了!”
君兰泽看不惯她,谢明裳自己倒在不怎么在意。
“看不惯我的人京城多的是,不差他一个。只要不当面骂我,我只当不知道就是。你犯不着为几句言语和他怄气。”
但端仪怄气的,哪只是几句言语呢。
她下桥沿着河岸散漫地走,有些心神不宁。
“我就是喜爱他温文雅貌,不像母亲生气便翻脸骂人,行事先问我心意。成亲之后……如果他变脸了呢?”
成亲之后如何,事前如何能看得出。
杜幼清想方设法半夜把缠绵情诗往谢家送的那阵,哪能想到后来翻脸躲她不迭?
谢明裳想了半日,也只能说:“真的假不了。只听说能遮掩一时,没听过遮掩一世的。时日够久,契机足够,总能看得清。”
“嗯。”
两人并肩走出几步,身后女使见她们说完话,这才托着信封上前回禀:
“刚才等候郡主时,身后跑来一个面生的内侍,塞进奴婢手里,说给谢六娘子的。塞完人便走了,不曾交代来历。”
谢明裳诧异地接过书信。翻了翻。
若有所悟,从荷包里取出之前“存善不忍”的飞羽传书,在阳光下对比笔迹。
“怎样?”端仪郡主凑过来看。
谢明裳把两张信纸捏在一处,笑了下:“鱼儿上钩了。”
第67章 好凶啊,殿下
宫宴酒过三巡,赴宴朝臣三三两两聚集在太清池边,说笑走动。
谢明裳和端仪两个沿着七孔汉白玉石桥走过时,也不知被多少有心人看在眼里。
谢明裳取出薄信,里头只有三行,十六个字: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故作玄虚。”她拢起纸条,在端仪郡主面前展示,“出宫路上不知被人安排了什么。”
端仪心里飞快地打算。
“寒酥和你身材相仿。我现在召她来。今晚出宫之前,叫寒酥和你互换装扮,她替你坐车,看看所谓的‘接应之人’把她带去何处。”
“大长公主府亲卫提前埋伏,在后头跟着。若有什么不轨举动,当场锁拿了送官。对方是个国公世子又怎样?见色起意,强掳大长公主府的家生忠仆,罪名够他吃一壶的。”
谢明裳觉得危险。
“不小心跟丢车,倒害了寒酥。我叫顾沛装扮了去。”
提起顾沛,端仪有印象,噗嗤乐了。
“经常跟你出门的那傻大个?手长脚长,体壮如牛,要怎么装扮他才能叫对方错认成小娘子?”
谢明裳也想不出。两个小娘子闷笑着往东阁走。
“今日入宫这一趟,主要帮衬你五表兄推轮椅。若他的木轮椅好端端地推出宫门,那还是我自己坐车回程。”谢明裳阐述她的打算。
“我带弯刀登车,叫王府亲卫在后头远远地缀着。当场抓获,狠打一顿,给他个教训。再叫他录下供状,拿去给五姐姐看,叫她看清这厮的真面目。”
端仪还是不赞成。
“虽说能给对方个教训,但还是把你牵扯进事中。一来,跟丢的风险还是有。其次,传言出去,你的声名受损。”
端仪停下脚步,转身注视向她,目光隐隐含痛惜。
“明珠儿,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我实在不愿再听任何诋毁你的流言了。君兰泽在桥下那番劝我与你不再往来的话,我为何那么生气?因为早不是他第一回 说了。”
谢明裳听着听着,心弦渐渐波动,如平湖起波澜。
她也停步转望身侧,“阿挚。”
两人停在宫道边,端仪郡主仰着头,注视前方的高仞宫墙。
“只恨我人微言轻,不是真正的公主。我娘听到一句不喜的话,只需沉下脸色,我父亲哪敢劝第二句?君兰泽明知你我多年好友,情谊固不可破,却几次三番试图让我舍弃和你的情谊。”
“明珠儿,你说,我和娘抗争整年,苦求来的这桩亲事……我究竟在抗争什么?在他眼里,我究竟是个什么?”
端仪和她未来夫婿之间的私密事,谢明裳不清楚,也不想插手干涉。
她只知道一件事。
“历朝受气的公主也不少。你母亲说话分量重,因为她有大长公主府。你父亲处处听你母亲的,因为你父亲在你母亲手底下讨日子。”
端仪哑然片刻,视线从宫墙上方转过来,幽幽地盯着好友。
“……我没有公主府。今年年底,我要嫁入他君家的。”
谢明裳:“阿挚,你身为郡主,君家会敬重你。不打压,不纳妾,夫妻举案齐眉,已经算难得的好姻缘了。”
端仪在心里咂摸几遍,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姻缘。”
“我想要他听我的。他才入仕,便整日忙于案牍公务,早出晚归。我想他婚后告假三个月,陪我出京走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我想去看看曹公曾经驻马东观的沧海。他说,职务繁忙,恐不得空。”
“我说,三个月太久,那就一个月,随意出京走走。他说,等明年冬日祭祖之时,可以带我回返他祖籍乡郡,来回差不多一个月……谁想随他一大家子去他祖籍老家!”
说着说着,端仪忽然罕见地显出点恐慌。
“明珠儿,我没有公主府。我想找个合意的良人,像我父亲陪伴我娘那样,只我和他两个,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很难么?”
谢明裳抿了下唇。
实话得罪人,平常她也懒得说。
“像你父亲陪伴你母亲那样,处处以你母亲为重,夫家不敢惊扰,清清静静地过日子……阿挚,非公主府权势不能得。即便你身为郡主,想找这样的夫婿也不容易。你自己心里其实明白的,对不对。”
端仪怎会不明白。她自小心思聪慧,又时常出入宫廷,见识的多了。
否则也不会笑说那句“人微言轻,不是真正的公主”。
端仪吸了口气,转开话题,笑说,“难得我们见面,不说那些不痛快的。来,我们继续商议如何对付蓝家那坏坯子。”
前方转过一道弯就是东阁地界。
两人沿着草木扶疏的宫道正缓步低声商议,忽地又匆匆跑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内侍,喘着气喊:“前头可是谢、谢六娘子?”
谢明裳停步回身,那小内侍跑来面前,俯身双手奉上来物。
——居然又是一封信!
“杜幼清杜官人,托奴婢急送信给谢六娘子。求娘子当场拆看,当场回复。杜官人此刻在太清池边等着。”
明显是仓促写就的一封信,连信封都无,只密密地对折又对折,信纸折成手指大小,以一滴蜡滴在缝隙处,充作封蜡。
确实是杜二郎的手笔。他就喜欢琢磨这些细枝末节,从前他翻墙把情诗扔进谢家庭院的那阵子,她收得满屉手指长的情诗。
陆陆续续收集了几个月,一把火便烧个干净。
事后只觉得可笑。
谢明裳毫无触动,把手指大小的信封接过去,封蜡拆开。
看着看着,倒露出点细微的笑意,把纸条挪到两人当中,招呼端仪也看看。
“看来刚才当面骂得还不够。”
端仪郡主好奇地瞥去,满纸娟丽簪花小字如泣如诉。
迎面头一句便是:“众目睽睽之下,心头苦衷难表。”把端仪给看笑了,“他有什么苦衷难表?”
谢明裳跳着往下看,越过大堆“夜阑惊坐、对影愁眠”,“梦回山盟未断时”之类的酸句,末尾两句总算点题:
“幼清泣求相见,当面陈情。”
“还请择取时日,告知信使。”
那十岁出头的小内侍还在目光炯炯地等着。
谢明裳想了想,相约见面,大概就要当面陈述他的委屈无奈了?
“杜官人给你多少钱,叫你跑这趟?我给你双份,你在这处等着,我当场写一封书信回复,你
替我把回信当面带给他。”
那小内侍乐颠颠地原处等着。
端仪吃惊道:“你还当真打算回信给他,相约时日见面?”
谢明裳走去隐蔽处,手头收到的两封信叠于一处。
一封信说道:【今日行事,缄默勿惊】,第二封信道:【泣求相见,择取时日】。
“嘘……我有个好主意。”
她把来自蓝世子的“今日行事,缄默勿惊;出宫途中,静候接应”的十六字信,慢悠悠地折叠成细细一条,手指粗细,以荷包装起。
在端仪的瞠目注视下,走去小内侍面前,把荷包郑重递给他。
“喏,我当场书写的回信。你可要当面交给杜二。”
“告诉他,机会难得,错过这回,可没有下次了。”
端仪:??!!
————
这趟来回花费约莫两刻钟。
谢明裳推门进东阁时,日头还亮堂着,东阁老太医们的问诊声已停止了,纱幔重重的内间静悄悄。
倒把她惊得不轻,还当自己回来晚了,耽搁正事。
还好下一眼便望见守卫原处的顾淮。
顾淮冲她比划手势,谢明裳会意,无声无息地走去临水窗下,靠着小桌重新坐下。
内间传出一个似曾相识的阴柔嗓音。
“殿下好生休息。腿疾非同小可,还要仔细调养,莫落下长期病症才好。劳烦诸位太医。”
看诊的老太医们原来都在内间,这时齐齐出声道,“冯公公放宽心。”“下官等必将尽心医治。”
临窗小桌新摆上两盘宫廷细点,谢明裳捏起一只形状精致的梅花枣泥糕,才咬上一小口,听到“冯公公”三个字便呛了下。
纱幔从里挽起,萧挽风的轮椅被顾淮推出,一名紫袍大宦跟随在身后。虽说几个月没见面,谢明裳还是一眼认出来人。岂不正是冯喜?
冯喜谦恭低头,正跟萧挽风笑说:“上回朱红惜意图谋害的案子,老奴这边已经查出分晓了。向罪人朱红惜下达手谕之人,乃是宫中一位御前内监,叫做杨保和,说起来也是侍奉了先帝和今上两朝的老人了……哎,他糊涂。”
萧挽风并不和他多绕圈子:“本王不认得什么杨保和。他背后想必另有主犯?”
冯喜一拍大腿,赞道:“殿下英明!那杨保和供认不讳,他果然是从犯,已招认出背后的主谋之人……”他附耳过去,悄声说出一个名字。
萧挽风的唇线突兀地弯起,看似在笑,仔细看时,也可以说是嘲笑。笑容一闪而逝,很快恢复原本的冷漠神色。
“供出的主谋,居然是他?本王觉得不像。”
冯喜为难地说:“供状便是如此,哪有像不像的。供出的那位也确实和殿下不甚和睦啊……”
声音突然一顿,两人同时留意到窗下坐着吃糕的明艳小娘子,冯喜的视线转了过来。
“哟,谢六娘子?久违了。”
谢明裳感觉自己此刻的神色,应该也是挂满嘲讽的。
“久违了,冯公公。”
冯喜笑容满面地寒暄两句,见到谢明裳就想起另一桩要紧事,转身另起话头。
“林相在宴中不得脱身,托老奴传话给殿下说,要多谢殿下。”
萧挽风脸上又露出嘲讽神色,口中不应声,听冯喜自问自答地往下接话。
“老奴问林相,为何事谢河间王呀?林相道,为了家中三郎。”
“林相道,政务太繁忙,以至于家中幼子疏于管教,长此以往必将犯下大错。好在河间王及时出手小惩大诫,给此子一个教训,不至于将来走上歪路。林相为此感谢河间王。”
冯喜复述完毕,热络笑唤道:
“殿下,林相家的三郎年纪还小,免不了犯错……”
不等他说完,萧挽风抬手阻止:
“冯公公不必把本王捧得这么高。替我转句话与林相说,本王没那么大度。区区一句‘小惩大诫’,赔不了本王的腿。”
当着冯喜面前,萧挽风撩起袍子,露出膝盖以下青紫肿胀的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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