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适。”
不论说辞如何,不想随他去朔州关外是真的。
朔州是河间王领兵发家地,他在朔州大营的旧部众多。她以什么身份陪同他去朔州?
见到她,当然会有嘴快的人当面问起身份来历,河间王不尴不尬地道一句‘身边人’。
等以后他有了王妃,夫妻同去朔州时,又见旧部……岂不是膈应。
谢明裳简直要同情起未来的河间王妃了。
想归想,等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她只说三个字:
“不合适。”
“我想去爹娘当年的驻地看看,顺便拜访故人,看看旧地。朔州和陇西相隔可远得很。”
“殿下,不合适。”
自从她那句“不去”,萧挽风眉眼间的舒展神色便消失了,唇角不自觉地绷直。视线落下片刻,望向别处,
“谢家驻守多年的陇西大营?你不必去。”
这下意外的换成了谢明裳,她吃惊地仰起头:“为什么?”
无论她如何追问,萧挽风却再不说话了,只继续缓缓抚摸着她柔软的乌发。
谢明裳死活追问不出第二句,气恼地从他手里抢回发尾,在自己手里捏着。
“我明白了。直说不准我出关,我还敬你说话直截了当。偏偏绕着弯子说话……明面上‘你不必去’,实则‘你不许去’。对不对?”
萧挽风道:“并没有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愿随我去朔州,又是为什么原因?”
谁也不愿意回答。
沙沙的绵密小雨声里,垂落肩头的乌黑发尾又被温热的手掌握住,缓缓地一圈圈攥在掌心。
谢明裳几乎睡过去了。
直到马车停在长淮巷王府门口,下车前夕,车里的静默气氛才被打破。
萧挽风起身之前,扶起睡眼惺忪的谢明裳:
“无论你想出关去哪处,再等一等。这个秋冬出关危险。”
*
七月初的这个夜晚注定是个多事之夜。
马车在王府台阶下停稳,谢明裳撩起马车帘,护卫的亲兵一窝蜂涌上前搀扶主上。
顾沛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台阶,扯开嗓门震惊高喊:
“殿下,你的腿怎么了!哪个杂种敢害殿下,卑职要为殿下报仇——”
未受伤的右腿踩着地面,受伤的左腿缓慢地往下挪,萧挽风拧了下眉,“太吵了。”
顾沛倏然闭嘴,小声道:“后院眼睛回来了。殿下和娘子留意。”
谢明裳上的脚步一顿。
这么快便回来了?这次送来的又是哪几双眼睛?
顺着顾沛的手势,她望向王府敞开的门里,影影绰绰立着几个人影。
顾沛小声道:“就那么巧,今晚娘子刚出门,宫里后脚头就把人送来了。”
来得还是老熟人,黄内监。原话说的是:
“榆林街的三名女官送回宫里,严查半个月,剔除了一名和朱司簿勾结往来的奸邪,剩余两名忠心老实的,添补两名内侍,送来服侍殿下和谢六娘子。”
半敞开的朱漆铜钉大门前,穆婉辞低眉敛目,领着擅长膳食的汪姑姑,两名面孔青涩的少年内侍,四人齐齐拜下,迎接王府主人回返。
总是跟随穆婉辞身后的陈英姑不见踪影。
——
扩建后的晴风院面积敞阔的很,多住下十个八人也不显得拥挤。
新来的四人殷勤服侍,主动烧水,准备沐浴药汤。厨房几口大锅水汽腾腾。
热腾腾的热气弥漫内室。鹿鸣往木桶里添加热水,谢明裳坐在浴桶里,头往后仰,心里无端咂摸出几分莫名好笑。
小小一个晴风院里,有谢家的人。
有大长公主府送来的助力。
如今宫里又重新塞进四双眼睛。王府后院,再度热闹起来了。
哗啦一声,她自浴桶中起身。
“穆婉辞不好说,这位汪姑姑,显然和朱红惜一丘之貉。”
上回她被“囚于合欢苑,三日不进水食”,汪姑姑前来窥探,倒拿兰夏和鹿鸣两个做挡箭牌。谢明裳从此牢记了这位。
“汪姑姑这双眼睛不能留。”
兰夏拿过一块布巾仔细擦拭长发:
“寒酥姐姐领着月桂盯着新来的几个呢。刚刚听她说什么‘三倍月钱,受之有愧,如今到出力的时候了’……什么三倍月钱?”
谢明裳原本还绷着脸色,听到“三倍月钱”,唇角顿时没绷住翘起:
“她们自愿留下帮忙,除了大长公主府那一份月例,严长史格外发了两倍月钱。你倒提醒我了,明天我也去找严长史,给你们两个添月钱。”
鹿鸣忍笑说:“怎么好意思。我看王府账面也不怎么宽裕,还养着那许多亲兵。搞不好还没有咱们谢家宽裕。”
兰夏哼道:“关王府什么事。娘子找严长史拨下的月钱,那就是娘子给的,我们只管拿着!”
三位小娘子正低声说笑时,远处忽地隐约传来胡太医的高声惊喊:
“严长史,了不得!殿下被伤处被马踩踏,筋骨错位啊!”
“不能再勉强行走了,王府有没有木轮椅?没有?!赶紧赶制起来!”
余音缭缭,冲破院墙,谢明裳赞许地微微点头。
衔接得好,转折自然。
有这句来自御医的诊断,木轮椅就能正大光明地推进王府。
兰夏和鹿鸣却是猝不及防,彼此交换吃惊的眼神。
兰夏惊问:“那位当真被马踩踏了?这可不是小伤!伤筋动骨,万一以后腿瘸了,那、那不是残疾了吗!”
“很好。你们这样想,其他人也都会这样想。”
谢明裳欣慰道:“三两个月内,就当做他残疾了。”
兰夏:“……”
鹿鸣:“……”
片刻后,院门打开。满院服侍之人跪倒迎接。
顾沛搀扶着自家主上,胡太医在旁边紧张看顾,缓慢地走进正屋。
胡太医不放心地叮嘱:“这几日殿下多留意,伤处再不能有任何碰撞……啊,这卧榻极好!尺寸足够,又靠近门,适合轮椅出入。”
几人合力搀扶萧挽风在西窗下的贵妃榻坐下,胡太医转头又对谢明裳慎重道:
“娘子恕罪。这几日殿下需得独自睡一处,腿部不可受力……咳,禁房事。”
谢明裳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你对我说什么?去跟他说。”
门外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屋里几人齐齐住了嘴。片刻后,穆婉辞的嗓音在门外道:
“娘子沐浴好了么?奴婢进门倒水。”
“进来!”谢明裳扬声道。
穆婉辞独自进得屋来,
反手关门。并不避讳屋里的胡太医,直接跪倒在谢明裳面前:
“娘子,奴婢告发汪姑姑!她乃是宫里派遣的眼线,别有目的!”
胡太医大吃一惊,“啊哟”一声,起身便要走,被谢明裳眼疾手快给拉住了。
“贼船都上了,还想着独善其身呢?人家穆女官都没避讳着你。听着罢,胡太医。”
穆婉辞口齿清晰,三言两语便讲个清楚。
汪姑姑是宫里有资历的老人,手稳嘴稳,平日只管在厨房里伺候主子膳食。传递消息密报之类的危险事,汪姑姑一概不碰。
“冯喜公公的原话说:关键时才会动用汪姑姑。”
穆婉辞垂首道:“奴婢只知这句而已。‘关键时’指代何时,奴婢也不知。”
萧挽风坐在贵妃榻边,听完开口道:“关键时用她。平日负责传递消息密报的,想必是你了?”
穆婉辞并不否认,跪转过半个身子,伏身向贵妃榻方向,额头贴地。
“知道了,出去。”萧挽风吩咐道。
谢明裳目送着穆婉辞吃力地抬起木桶,走出屋门。
汪姑姑肯定不能留。
穆婉辞这双眼睛,能不能留?
等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胡太医居然还没走。
他如今窥得几分王府密辛,感觉自己彻头彻尾绑在河间王府这贼船上了,必须尽力尽力地救治主上,免得大船连带船上的自己都给沉了水底。
“木轮椅明日进王府。但是殿下,被马蹄铁踢中的部位筋骨确实有些错位,得赶紧治起来。”
萧挽风:“放一放。”
胡太医倒吸口凉气:“放不得!错位的筋骨长歪容易出事!”
但萧挽风的决意难以更改。
“宫里得了消息,派遣太医来看诊,也就两三日的事。”
他再度吩咐:“放一放。”
等房里众人退出之后,谢明裳关了门,并肩坐去贵妃榻上。事已至此,谁也没再提腿伤。
萧挽风开始慢慢地剥一颗黄澄澄的杏子,室内甜香弥漫。
谢明裳手里也没闲着,拨开莲蓬,把新鲜莲子剥下一颗,随手递去身侧郎君的嘴边。
萧挽风瞥她一眼,把没剥去莲心的莲子叼了去。
“从今夜开始,我们就不出门了?”谢明裳问他。
未去莲心的莲子苦得很,萧挽风拧了下眉,却没吐出,慢慢地咀嚼着。
最初的苦涩过去后,清香溢满口腔。
“近日我不出门。你有想去的地方?”
“那我可说了,城东白塔寺。我和五姐姐相约每月见面,七月还没去呢。”
萧挽风一颔首。
当夜,谢明裳久违地抱着软枕独自睡床。
一觉睡醒,还在半夜。她盯着黑漆漆的帐顶,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却明晰地浮现那句:“——和我去朔州关外走走可好?”
深夜垂落的帐子里响起一句轻声询问:
“当真要带我去朔州关外……殿下,想过王妃没有?”
没有应答。问话轻飘飘落了地。
黑暗内室呼吸均匀,另一侧榻上的人睡沉了。
第62章 苦里带甜,便觉不出疼……
这一夜窗外细雨时断时续,雨打芭蕉。
谢明裳抱着软枕翻了个身,陷入短暂梦中。
梦中又是爹娘出征的场面。这回比上次梦境更清晰许多,众多兵马在戈壁当中夜行。
头顶明月高悬,映亮母亲马上的弯刀。
母亲这次却没有穿软甲了。
她穿了身贴身小袄、摇曳长裙,浅黄色裙摆从马背上飘飘荡荡地落下,盛开优昙花一般,裙摆下方露出小截羊皮靴。
谢明裳在梦里也感觉这套装束不大对,不似骑马夜行出征的戎装。
定睛再看时,娘骑的哪里是战马?
分明是只大骆驼。
双峰骆驼驮着主人在明月下前行,驼铃悠扬,驼峰上摆放的银鞘弯刀倒映月光。
这套装束就对了。
谢明裳在梦里觉得满意,挪开视线,开始寻找父亲魁梧的背影。
然而父亲在梦中不见踪影。众多出征将士队伍逐渐虚化成为背景暗影,化作夜空戈壁的一部分。
只有一处背影清晰。年轻男子骑在马上,和母亲的骆驼并肩前行。
她分明知道,那是哥哥谢琅。
但不知为什么,她却不敢上前喊他。
原本平稳的呼吸逐渐急起来。陷入梦中的小娘子不安地快速转动眼珠。
然而梦中的她自己是有马的。得意领着她在戈壁轻快穿行,片刻间就赶上了母亲和哥哥。
大骆驼转过脑袋打量着她,肥厚的嘴唇还在不停咀嚼沙棘。
“娘。”她绕开哥哥,靠近母亲的骆驼:“爹爹呢?”
母亲却没有回头。浅黄色的长裙摆在夜风里飘荡摇摆,轮廓也开始虚化,母亲连同骆驼消失在夜空下。
映照戈壁的明亮月色里,只剩下顶着陌生面孔的“哥哥”,从马上转过头来冲她微笑。
“明裳。”
“过来啊。”
“我是你阿兄。”
——
垂落的帐子里响起一声压抑急喘。
这是个极短暂的清醒梦,骤然醒转时还未到凌晨,帐子里依旧黑黢黢的。
谢明裳翻身急坐起,捂着激烈跳动的心脏,呼吸急促,抬手去床头摸索药酒。
不想却摸了个空。
自从身体好转,她有大半个月没用药酒了。上回用药酒还在旧宅子合欢苑里。
药酒葫芦也不知有没有带来新王府?
屋外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一抹月光从敞开的窗牗映照进屋,地面模糊光影,榻上的郎君还未醒。
谢明裳抱着软枕翻来覆去。噩梦引发轻微的心悸,算她运气不错,侥幸没发作晕眩旧疾。
但这夜再睡不着,她索性起身推门出屋。
京城繁华,深夜城中依旧璀璨灯火处处,歌舞彻夜不休。倒显得头顶的苍穹星子黯淡。
梦里戈壁的月光泻地如水银,映亮大片砂石地面,比她此刻抬头望见的云层后的浅淡弯月,亮堂多了。
几乎不像同个月亮。
谢明裳坐在廊子下,仰头看头顶的淡月微星,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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