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裳满意地道:“快走!”
三个小娘子飞快绕过停步围观的路人,夺路而逃,混入主街人群当中。
自从传来虎牢关大捷、叛军溃散的消息,京城萧条多日的早晚市集终于恢复几分昔日热闹,掌灯后还有不少临街铺子未收摊。
主街人流不算少,叫卖吆喝声,行人说笑声,街角茶铺的书生争论高声不绝于耳。
寻常的夜晚街头嘈杂声响突然被一阵杂乱的马蹄响动打破。
众行人慌忙闪避不迭。有太学生怒喝:“集市禁驰马!”
“穷酸让开!”七八匹快马从集市奔出,众人酒后胆气壮,不耐烦地高喝:“让路!”
惊慌逃窜的三位小娘子的背影,就在前方了。林慕远简直不敢相信今晚的好运气。
若不是蓝世子拿言语挤兑他,他酒气上头、直接砸门闯进河间王府常年包下的三楼暗阁子,有哪能正好叫他撞见心心念念的谢六娘?
不,不止撞见一面而已。她趁雨夜少防备,竟然领着两位女使,意欲私逃王府!
撞进他眼里……
简直求仁得仁!老天助他!
林慕远强压兴奋,撇下一无所知还在喝酒的蓝世子,领着众亲信直奔出风华楼抓人。
心心念念的佳人就在前方,惊慌快走的背影在他眼里如此可怜又可爱。
他驱马把人逼停在道边。
“私逃是大罪啊,六娘。”林慕远醉醺醺地抬起手臂,带几分畅怀得意,点了点面前的窈窕背影,压根没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自己动作。
“你实在运气好,不等被河间王府全城搜查,先被我撞见。我林慕远,有人有马,有安全的藏身地,跟我走保你无事。你若继续沿着大街走,被那么多眼睛看到,等下河间王府抓捕的人追来——”
他故意把话停在半截,顿了顿,以言语引发恐惧,把人逼去墙角。
带几分酸意,又带几分解恨的怨气,他以马鞭居高临下去压小娘子的肩头,意欲把人压转过身。
“对着墙作甚?几个月不见,胆子小了一截,被河间王磋磨了?吃了一通教训,如今才知道哪个对你好——”
不等马鞭碰到身上,面向墙壁的小娘子自己转过来。纤长的手指头掂起鞭梢,嫌弃地扔回马上。
“闭嘴,林三郎。几个月不见,你说话更恶心人了。”
林三郎此人再有用,谢明裳也听不下去了,漂亮的眸子里明晃晃满是嫌弃:
“狗嘴吐不出象牙,谁私逃了?从哪处灌得满肚子黄汤,敢当街撒酒疯?”
林慕远满腹的火气腾得熊熊烧起。
“你敢做不敢认?我可要把你私逃的好事广而告之!”
谢明裳站在墙边懒得动:“你告啊!把我送回去,给河间王邀功。”
林慕远领人冒雨追出几条街,又岂是为了把人送回王府邀功的?
面前的小娘子靠墙站着,睫羽发梢被细密雨丝打得湿漉漉,眸如点漆,肌肤瓷白,柔软樱唇水润。
入河间王府三个月,养得仿佛个妖精一般,眉眼神气居然比从前更动人了。
林慕远强忍激动又暗自发狠,催动马匹步步逼近,墙边的小娘子果然被一步步逼退角落。
他往身后打个手势,示意随行众亲信不要轻举妄动,有耐心方能成事。
他嘴上假意地哄:“六娘,我们毕竟认识一场。把你交回河间王府,我可不忍心。你该不会想逃回谢家去?想清楚,莫害了你家人!我在城西七里桥有处空院子,你先安置几日,避过王府搜捕的风头……”
话还没说完,那边老老实实贴墙站着、安静到被他完全忽略的两名女使,忽然间一个灵活弯腰,双双绕开马前奔去街上,亮开嗓门,往人来人往的长街放声大喊:
“——当街抢人了!”
林三郎:“……”
这句放声大喊仿佛是个信号。长街尽头,灯火暗处,又一阵风骤雨暴风般的马蹄狂奔而来。
大地震动,十余名佩刀轻骑片刻间便急停在路边,奔来的距离压根不超过三百丈。
左右闪开,雄骏黑马越众而出。
两
边打个照面,萧挽风握着缰绳,马鞭收拢于鞍前,平静冲对方颔首:
“好巧。偶遇。”
坐在马上的林三郎瞳孔因过分震惊而剧烈收缩:“……好巧。殿、殿下晚上出门,吃酒?”
萧挽风俯视着他,“不,寻人。”
林三郎心里突地一跳,这么快便察觉谢六娘私逃了?!可别让这阎王迁怒到他身上……
下一刻,只见河间王的视线果然缓缓转向路边的三位小娘子,挨个打量。
下句开口却道:“谁当街抢你们?”
林三郎:?
街上百姓早乌泱泱围拢过来大片,不敢靠得太近,都远远地看热闹。
众目睽睽之下,谢明裳仰头冲马上的郎君嫣然一笑,毫不心虚地抬手直指林慕远:“就是他!”
林慕远:“……”
萧挽风一哂。压根懒得理睬林慕远,只和谢明裳说话。
“他也配抢你?”
林慕远满身酒气都化作冷汗,瞠目注视谢六娘拉住黑马缰绳,仰脸笑盈盈闲说几句,面前这位喜怒难测的河间王终于冷眼盯住自己,缓缓将马鞭一圈圈地收拢,握在手掌中。
这可不像“你追我逃”!
究竟哪里不对劲?!
喝醉酒的脑子嗡嗡地想不清楚,但林慕远本能地察觉危险,匆忙拨转马头,就要打马远离是非之地——
谢明裳这时候倒几步小跑过来他马前了!
稳准狠地抬手一抓,猛扯缰绳,林慕远的坐骑一个急停,她随即温柔地抚摸惊慌中的马儿鬃毛耳朵,
“别慌,别慌,吁……”
马儿乖巧地停在路边,不走了。
林慕远:??!!
——
主管京畿治安的拱卫司禁军匆忙赶到时,早已尘埃落定,地上一滩血迹。也不知人血还是马血。
短暂而剧烈的冲突已结束。
“两败俱伤啊,好惨,好惨。”
谢明裳坐在街边观战完毕,掩着呵欠,被河间王府的马车接走时,还在心不在焉地念词:
“把殿下的腿都伤着了……抽林三郎一顿马鞭子哪里够。”
第61章 我想出关看看
一起迅速而惨烈的殴斗发生在暮色昏茫街边。
河间王据说腿脚旧疾被惊马踩踏,听着惨烈;林相家里宠爱的幼子当街狠挨了一顿马鞭,着实惨烈。
随行的亲卫队正顾淮,闻讯赶来的王府长史严陆卿,王府贴身亲卫若干,挨个入马车探视主上伤势,时不时爆发一声惊慌大喊。
负责京畿治安的拱卫司指挥使脸色煞白,看起来也凄惨,神色仓皇地追在王府马车后头询问伤情。
“殿下的腿……伤得可严重?可需要奏请宫里太医看诊?”
萧挽风坐在车里,两条长腿随意一屈一伸,手搭在左膝。“王府有太医。”
“禁军不拦阻车马,现在回去或许能救。”
“是,是!”拱卫司指挥使慌忙下令撤除路障:“殿下赶紧回府诊治,腿脚大事,可怠慢不得!”
谢明裳坐在车里,斜靠车壁,似笑非笑地打量身侧“被惊马踩踏重伤”的“受害者”。
河间王府得理不让人,却不肯就此轻易走了。
严陆卿愤然高喝:“林三郎此獠,当街抢人在先,重伤宗室王在后,其罪可诛!禁军总不会和稀泥,把人放了?”
拱卫司指挥使慌忙道:“严长史放心,伤害宗室王的罪名非同小可,林三郎已拘押待审,必会审出个公道!”
夜晚细密的雨丝浇不灭桐油火把,众多火把光芒熊熊,映照得路边亮如白昼。两边交涉完毕,河间王府的马车缓慢启程。
夜风卷过长街,卷起车窗碧纱帘,于一瞬间显露出车里小娘子昳丽的侧脸眉眼。
拱卫司指挥使心里嘀咕,就为了她!大名鼎鼎的谢家六娘,两边当街争斗,可真是红颜祸水!
车里的小娘子手攥一截雪白纱布,转身侧坐,袖口挽起,看似要替河间王裹伤。
拱卫司指挥使目不转睛盯着,下一刻,被夜风吹起的碧纱窗帘又晃悠悠地落下了。
马车于长街上疾行,把拱卫司禁军甩在身后。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谢明裳抛下纱布,挽起袖口,两根纤长手指按在据说被“惊马踩踏”的左膝上。
“看一眼?”
萧挽风不让她看。
“无事。只被马近身冲撞,蹭了一下。”
她的手腕被捏着挪去长裙上,却又伸回来,纤长指尖继续按住他的左膝。
“骗谁呢。我看见了,分明被马踢了一下。”谢明裳有些不痛快:
“马蹄上有铁掌。让我看一眼,我就不计较你骗我。”
“……”
圈住她手腕的手撤开了。
被惊马踢中的冲击力道可不小,虽说这次冲突原本就打算留下伤势,但膝盖以下乌紫淤青肿胀,瞧着颇为吓人。
谢明裳打量几眼,神色严肃起来,“踢得这般严重?该不会真的伤了筋骨?”
领兵出征的大将,装伤病也就罢了,哪能当真腿脚落下伤病根子。
萧挽风却不甚在意地捏了捏小腿伤处。
“这条腿当初没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留给我。这点小伤算什么。”
谢明裳没忍住,抿嘴笑了一下。
却又莫名觉得有点熟悉。
“没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留给我……”
零星片段骤然闪过脑海,雪山脚下的密林,丛林间的兽爪,身后漫长无尽头的脚印。
她喃喃地道,“说得真好。我们关外似乎确实是这么个说法。”
“当初关外救我之人的说法。”萧挽风仰着头,似乎陷入回忆中,声线也不知不觉间温和下去。
“敬畏雪山。山中的食物,雪水,雾气,风暴,取走你的腿,亦或留下你的腿,都是雪山给人的恩赐——我至今记着。”
谢明裳在心里琢磨了两遍,越琢磨越诧异:
“分明就是关外常见的说法吗。我记得很清楚。”
萧挽风低头安静地注视片刻,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摸了下细雨打湿的肩头。
“胡太医的药浴方子如今可以放心用了。回去热水药浴,当心着凉。”
谢明裳没应声,下巴搭去他的肩窝。
精心筹划的大戏一场落幕,好笑之余却又觉得有些厌倦,她缓缓抚摸着怀里的精铁腰牌。
“京城破事太多。入关许多年,想回关外了。”
周围细密的雨声里,她漫不经意道了句。
拥着她的人没有即刻说话,只抬手抚摸她的脸颊。
“秋冬出关危险。”
“我晓得。秋冬天气不好,又有劫掠打秋风的人祸。”
谢明裳散漫地往下道,“只是随口说说。”
当真是随口说说?
半真半假。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她自己也说不清。
一出大戏收场之后的倦怠和厌烦是真的。
“我还是想出关看看,不拘秋冬季节。等父亲领兵回返,我身上的宫籍若能侥幸除去……跟殿下讨一张通关文牒,去关外看看。殿下准不准?”
萧挽风沉吟着,隔半晌才问:“从哪个关口出?去哪处关外?”
自然是从关陇道出,去爹娘常住的陇西关外看看。
下次回家问问娘。他们当年在关外的驻地,究竟在陇西郡哪处关隘。
见见被自己忘却的关外戈壁雪山,说不定还能重逢旧人,见到从前教自己弯刀的师父,当面叙叙旧。把高烧忘得七零八碎的记忆碎片找回来一些。
谢明裳心里盘算着,隐隐约约地升起期盼,嘴里却不多说。
她只道:“随便走走。殿下也知道的,我自从入京,兴许水土不服?隔三差五地便发病。听我爹娘说,从前在关外时倒不怎么生病。殿下觉得呢。”
萧挽风听着,开始缓缓抚摸她被细雨打湿的柔滑垂直的乌发。
隔很久之后,答道:“这个秋冬出关危险。”
谢明裳垂目琢磨着这句“危险”。
似乎回应了她的问话,却又似
是而非。这句“危险”,或许是种委婉的拒绝。
她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连自己爹娘都会拒绝的事,如何指望认识才几个月的外人。
她抚摸着荷包里的精铁腰牌,不再说话了。
沙沙小雨笼罩下的车厢静谧,久到她几乎睡过去的时候,萧挽风才再度开口道:
“以后有机会,和我去朔州关外走走可好?”
“……嗯?”
谢明裳骤然醒了。
她想去爹娘驻扎多年的陇西旧地,去河间王经营多年的朔州大营作甚?
“不去。”她想也不想拒绝。
拒绝的两个字脱口而出,萧挽风原本摩挲她发梢的动作便一顿。
谢明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拒绝得太干脆了?
太干脆的拒绝,伤人颜面。
她翻了个身,这回换了个稍微委婉的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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