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是关内贵人的打扮,但她不再防备他了。
谢明裳放松地吹熄油灯,咕咚,睡了下去。
内室又陷入黑暗。
萧挽风不知如何说起,坐在床边沉默片刻,开口说:
“他没有死。开春雪融时,他走出了雪山。”
“他留在雪山上了。”谢明裳坚持说:“所以你才出现在京城陪我。”
萧挽风还要再说:“他——”
秀气纤长的手在黑暗里摸过来,捂住他的嘴。
谢明裳从身后拉扯他手腕,眼泪汪汪地打呵欠,“别说话了。我脑壳疼。我们睡了好不好。”
萧挽风无言地躺下,身后的小娘子却又主动翻滚过来,贴在他身后,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拉扯他的发尾。
粗硬而卷的发尾很快被她一层层地圈在手指头上。她来回把玩一番,打了个呵欠,脑袋亲昵挨着他的肩背。
黑暗的内室里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她很快要睡着了。
萧挽风深深地吸气,又长呼出去。
如今的她,是十四岁时的她,还是十九岁的她?亦或失落在两个人生阶段当中的某处,迷失在零碎记忆长河里?
只需往深里多想一点,细细密密的焦灼,便会从心底升起,传入四肢百骸。
焦灼如烈火,萧挽风任由烈火燎烧煎熬。声线依旧沉稳而坚定,字斟句酌地说。
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安静内室,唤醒了即将入睡的小娘子。
“石洞里的少年郎没有留在雪山。你仔细想想。好好地想。”
“你领着他,翻越了整片呼伦雪山。从东往西,朔州入,凉州出。想想你的爱马雪钩,是不是赠给了他?”
谢明裳困倦地泪眼朦胧。
她依稀想起全身雪白、只有四蹄乌黑的爱马,喷着响鼻,依依不舍地用大脑袋蹭她。
但雪钩的缰绳,已经被她交给少年郎手里。
她站在马前催促:“你走吧。”
“我要去找我娘了。你得继续往西南走,绕过前面那座雪山,穿过山脚戈壁往南,才有你们关内人聚集的兵镇。”
“我娘的村子就在这片山里。我不需要马儿了,但你没有马儿还是会死的。”
“带着雪钩走吧。”
少年郎的背影,比初见时健壮许多。他牵着她赠的雪钩,揣着得意留下的四块马铁,沿着积雪融化的山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走出了她的视线。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对呀。”谢明裳喃喃地说:“他没有留在雪山里。”
“他走出去了。”
谢明裳点点头,忽地带出吃惊神色,震惊地盯着面前接话的人。
她救下的少年走出去了,没有留在雪山里……那出现在京城陪她的面前这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她短暂地想了一会,感觉头开始疼,拉起被角就要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萧挽风扯住被角不放手。
“你说,你有两个阿兄,两个娘,两匹得意。就连山里遇上的少年郎,也被你问起,是不是有两个阿折折。”
“明裳,你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过……你有两个父亲。为什么?”
谢明裳震惊地想了好一阵,喃喃地说:“我父亲出征了。”
“出征的是哪个父亲?”萧挽风在黑暗里步步追问:
“领兵追击辽东王的谢帅,还是你关外那个父亲?”
谢明裳大为意外,连呼吸都停住。屏息片刻后,她忽然捂住头,头疼欲裂:
“我好晕,我要睡了。我娘说,不能多想的。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萧挽风扯着被角不让她睡下。
谢夫人心疼女儿,平日里哄她服下药酒,痛痛快快地睡下。等醒来后,她便把所有不痛快的情绪都忘却了。
当真忘却了?
还是抛去记忆的深处,从此成为内心不可碰触的黑暗部分?
他的唇线抿得笔直,握住小娘子微微发抖的手腕。
“好好地想一想。为什么从头到尾,你有个母亲没有面孔,你的另一个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在你的画里?”
“按揉我伤腿的,是十四岁的你。对不对?”
“十四岁记得的事,十九
岁不记得。”
“你完全想不起你关外的父亲了。现在的你,是十四岁,还是十九岁?”
“十四岁的你,和十九岁的你,都想不起他。发生了什么?”
黑暗里爆发剧烈啜泣。
谢明裳肩膀在颤抖,仿佛有重锤在敲打颅顶,耳边俱是嗡嗡剧响。眼前有无数的黑雾从未知名出席卷而出,把她淹没在黑雾里。
她激动大喊:“我爹出征了!”
她的父亲出征了。
出征的,是哪个父亲?
她面前蹲着一只庞然巨兽。这只巨兽被笼罩在黑雾里,多年来,她始终视而不见,两边相安无事。
但如今,遮盖巨兽的薄薄一层遮羞纸被无情撕落,黑雾汹涌而出,又四散而去。
蹲在原处的的巨兽,在她面前显露出狰狞面目。而她无处可躲,只能直视这黑暗里隐藏多年的庞然大物。
强烈的痛苦淹没了她,但这股强烈的痛苦自无名处来,又无处可发泄。不知什么存在要把她撕扯成碎片。
谢明裳一反这些天来的安安静静,激烈挥舞手臂,撕扯周围可以触摸的一切东西。
撕拉之声不绝,那是之前被她珍惜抱来床上的画纸。
画像碎了满床,她挣扎着要下床拿弯刀,萧挽风从后抱住她,按着她,低沉的言语安抚她。
她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听得耳边高低起伏的声调和话语中隐含的力量。
出奇的冷静感染了她,仿佛暴风雨中一块屹立的礁石,她站在礁石上。激烈挣扎甩脱的动作逐渐减弱下去。
深夜闹腾的书房终于安静了。
很久之后,等她自己五识回笼,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按在他的肩窝,他的手在缓缓地安抚她的后背。
她靠在男子坚硬有力的肩胛骨边,仿佛被激怒的幼兽,正狠狠地撕咬他的肩头。
口腔里全是铁锈味。
血流了满肩膀都是。
鼻下全是浓郁的铁锈血气味,谢明裳被呛得咳嗽起来,牙关松开,萧挽风原本已经停止流血的肩头又开始汩汩流血不止。
“咳咳……咳……”她捂着嘴,跌跌撞撞下床倒水。
头晕的厉害,只倒小半杯,倒洒出去大半杯。她颤抖着手喝水。
萧挽风按着肩膀,肩头还在流血。他迅速起身,把站立不稳的人抱回床里。
“头晕?还是想不起?”
谢明裳剧烈地摇头。
薄薄一层遮掩纸被撕下,她想起太多太多。但混乱之中,一个字也说不出。蹲在黑暗里的庞然大物依旧在凝视着她。
她精疲力尽,说不出话,只能抬起手,歉疚地抚摸萧挽风流血不止的肩膀。
被她救下的少年郎,跟眼前男人的眉眼有八分相似,但神情绝不相同。
她混乱地想,是他吗?
萧挽风误会了她剧烈的摇头动作。
他低低叹口气,抬手蒙住她的眼睛。
“是我催逼得太紧。慢慢来,不着急。”
“你累了,睡吧。”
谢明裳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她碰触到了黑暗中隐藏的庞然大物。她想起了关外的母亲。
鹅蛋脸,白皙肤色,琼鼻,樱唇。生得极为美貌,又带几分娇憨,高兴起来载歌载舞的母亲。
也想起了她在关外的父亲。
他的无头尸身躺在河岸,鲜血从脖腔汩汩流淌,汇入血河。
第82章 (修)这是十四岁的她,……
晨光映亮内室。
竹帘拉下,几个人影在外间晃来晃去,说话的似乎是严长史。怕惊扰了休息的人,刻意压低嗓音。
谢明裳困倦地伸手往旁边摸,摸了个空。床边冰凉,陪她睡下的人应该起身有一阵了。
缠绕在手指头的发尾不知何时抽走的,只剩下凌乱一两根。
她在黎明微光里抬起手,打量手指间缠绕的发丝。
严长史还在回禀:“……昨日审了两个时辰,赶在宫门落钥前,把黄内监送回宫去。对宫里的说辞是,河间王府设宴招待宫中来使,耽搁了时辰。”
“当然,说辞而已。宫里随行七八人,昨日黄内监拉出去杖刑,瞒不住他们。”
“黄内监的供词在此。”严陆卿奉上满满几十张口供:
“供出的宫廷阴私事不少,但于我们有益处的却不多。”
竹帘放下,隐约现出萧挽风宽阔的肩背。他抬手接过口供,右手略一动,严陆卿骤然惊道:“殿下肩膀在渗血……”
“无事。”萧挽风不甚在意,继续翻看口供。
黄内监供出多少,并不要紧。
“最有用的供词,昨日他已当众喊出口了。”
昨天把黄内监拉出去刑杖,绝望之下,他当众崩溃大喊:
【奴婢知道许多宫里阴私事,冯喜老贼以为我不知情,其实我知晓啊!】
【愿意说给殿下,只求免死!】
绝望大喊而出的这两句,才真正致命。
利用得当,可以攻心。
黄内监在宫里毕竟也算有地位之人,随他传旨的宫人迫于威吓,或许会隐瞒不报。
萧挽风问:“有什么法子,把这两句传去冯喜耳中?”
严陆卿想了半日,忽地失笑:“殿下的后院里,不是供养着一双眼睛?是时候用起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萧挽风吩咐顾淮:“传穆婉辞来书房。”
顿了顿,又额外叮嘱:“叫她带盒胭脂来。”
竹帘后人影晃动,谢明裳望了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
辰时正,天光大亮。胡太医如常进书房请平安脉。
萧挽风坐在罗汉榻边,衣袍袒露。
胡太医忙碌地止血、敷药,又取来纱布,层层裹住他肩头新添的咬伤。
亲兵清扫出满簸箕的碎纸片,惋惜地拼凑半天,但撕得太碎,只有几幅小像幸存。
谢明裳趴在窗边,继续专注地作画。
这回画的,还是骑骆驼的鹅蛋脸妇人。浓密长辫盘于脑后,身穿长裙,弯刀挂在驼峰上。
与之前那副撕碎的不同,她画出鹅蛋脸后,并不停歇,而是一笔一划地添加五官。
琼鼻,樱唇,双眼皮。眼神灵动,似笑还嗔。
谢明裳放下木炭枝,捧着画像出了一会儿神。她昨夜清晰地看见这位母亲了。
篝火热闹,歌声嘹亮。光芒映亮半边天幕,圆月挂在山腰。母亲手持弯刀,正向长生天献舞。
族中一年一度的盛事,本该肃穆敬畏的时刻,母亲却在连串的旋舞当中一个急停,面庞笑盈盈地转向篝火边,冲抱膝坐着的懵懂年幼的她顽皮眨了下眼。
大胆而无畏的母亲,几乎任性了一辈子,几乎笑了一辈子。
在人生最后时刻,流了满脸血泪。
鲜血掺杂泪水,覆盖住美丽的面庞,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她寻到母亲时,几乎认不出她了。
几片黄叶从窗外飘飘悠悠落在桌上,被谢明裳拂去。
一盒精致胭脂,摆放在作画的案头。
她把母亲发髻上的小花绘出几朵,停笔默想片刻,旋开胭脂盒。
色泽饱满的胭粉色,是她需要的。
抹一点胭脂在手指尖,沾水化开,她以细羊毫笔尖蘸取胭脂,细心地涂抹画像的嘴唇,勾出上翘的形状。
顾沛送朝食进书房。摆放上桌时,顺带瞄两眼桌上摊开的画,惊叹:“娘子在画顶好的美人图哇——”
话没说完就被谢明裳剜了一眼。随手捞起白纸,蘸着胭脂飞快写下几个字,纸团扔去顾沛身上。
顾沛莫名其妙打开纸团,念道:“聒噪。”
“……娘子,我在夸你呢?”
“等等,娘子,你怎么改扔纸团骂我了?平日不是直接骂的吗?”
趁顾沛的大嗓门吸引众人注意,对面的罗汉榻边,胡太医壮着胆子询问病情。
“殿下,娘子今日清晨起来,突然不肯出声说话了……昨日请平安脉,人还好好的。下官斗胆,敢问昨夜,发生了什么——咳!”
萧挽风递过锐利的一瞥,胡太医瞬间闭嘴,转过话头:
“那今日的正骨归筋,到底由下官做,还是娘子做?”
“你正常做你的。她想替你时,自会过来。”
“遵命。”胡太医按正常步骤,去厨房端来半盆温水,又开始准备布巾,针灸用的铜针套。
87/140 首页 上一页 85 86 87 88 89 9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