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妥当,刚刚告罪撩起萧挽风的缎裤,露出肿胀的小腿伤处——
谢明裳把最后一团纸砸去顾沛身上:【走走走,少惹我清静】,起身来胡太医的盆里洗手。
胡太医自觉地让开座椅,蹲在近处,仔细观摩了一场堪称罕见的拨筋手法。
连声惊叹:“哎?”“哟!”“着实古怪啊。”
谢明裳扭过头,白了胡太医一眼。长生天赐下的救治手段,天神赐予人间,当然有效。这庸医说什么“古怪”呢?你才少见多怪。
萧挽风这回做好准备,全程并不出声,只搭在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时不时浮起片刻,又缓缓放松下去。
谢明裳从清晨起身便不再开口说话,她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干脆利落地拨一回筋,比昨日手法更为娴熟,花的时辰也少。
只是从头到尾连闷哼声都无,安安静静,怪不习惯的。
不疼么?
她起身洗手,边洗边纳闷地回瞄。
属于成年男子的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木扶手上,青筋毕露的手背,暴露了疼痛和忍耐。
她恍然抓过布巾,搭在萧挽风汗水渗出的额头。
青筋未褪的男子的手,却反握住她的手腕。
从谢明裳主动接替胡太医时,萧挽风便默不作声地观察她熟谙的动作。他想知道一桩事。
“明裳,你如今几岁了?”
谢明裳:?
她只是不想说话,一个个当她脑壳坏了吗?
她回身趴在桌上用炭枝写:“八十九岁高寿。”展示给他看。
萧挽风:“……”
“别淘气。”他握着她的手追问:“十四岁,还是十九岁?再写一句。”
他用的是左手。昨夜右肩胛被她咬得血肉模糊,右手使不上劲。
谢明裳瞥了眼他肩头裹伤的纱布,从赌气写下的“八十九岁高寿”六个字里,圈出“十九”。
萧挽风盯着纸上圈出的“十九”。
她自称十九岁。
记起了族中代代相传的正骨拨筋手法,又记得关外母亲的脸……她可还记得京城的五年?
正思忖时,谢明裳跑去窗边,又写下一行字,展示给他看。
【嫂嫂停灵几天了?我要回家祭奠嫂嫂。】
不再对话后,谢明裳行动反倒更干脆。扔个纸团,抬脚就走。
萧挽风皱了下眉,站起身来。已走去门外的小娘子却又回返,继续写纸条。
【你腿脚未好,歇着。我自己去。】
顾沛震惊地旁观全程:“娘子如今醒神了还是没醒神?她回谢家……无事么?”
谁知道。
萧挽风吩咐:“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有什么要求,能应诺的,一律应承下来。”
“若谢夫人强留她在谢家,赶回来报信。”
————
这是谢家灵堂摆放的第五天。吊唁亲友已经来过一轮。
谢明裳走进灵堂时,宾客不多,谢琅眼底通红,赶出迎接。
“母亲这几日熬夜厉害,凌晨时才睡下。我做主,没有惊扰母亲。”
谢琅的眼里带出几分探究,“那日母亲去王府探望你,回来痛哭整夜。明珠儿,那天究竟——”
谢明裳在灵前大礼拜下,上香完毕,熟门熟路地取出纸笔,在谢琅吃惊的眼神里,往香案上一趴,开始写字。
【我想看嫂嫂。阿兄帮我开棺木。】
谢琅大为震惊,盯着小妹上下打量片刻,从外表看不出异样。
他强做镇定道:“尸身已收敛,棺木开不得。”
随即抓起字纸,大步走向王府众人,追问领头的顾沛:“六娘失声了?!”
顾沛委屈得不轻:“娘子根本没失声。胡太医说的,她自己不想理人罢了……娘子今天还在骂我呢。写在纸上骂而已。”
身后传来一声嗡响。谢琅质问间,谢明裳已在试着推棺木盖。
停灵棺木并未钉死,稍微用力便推开一道缝隙。
谢琅大惊,急忙奔过去:“明珠儿,你作甚!”
谢明裳抓起纸笔飞快地写:【棺木尚未落钉。我想见嫂嫂最后一面,再赠礼给嫂嫂随葬。为何开不得?】
写得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和谢琅原以为的失心疯大为不同。
他握着纸条,吸了口气:“你要送什么给嫂嫂随葬?”
谢明裳从怀里掏出一副小像。
昨夜激烈挣扎时,几乎所有画像都被撕了个干净,但嫂嫂刘氏的小像落在床头缝隙里,逃过一劫。
她把刘氏的小像展示在谢琅面前,顺着打开的棺木缝隙往里送。
谢琅这回没有阻止。
沉默地任妹妹送进随葬小像,看她跪倒在棺木边,和过世的嫂嫂喃喃告别,把棺木盖再度合拢。
他如今也看出,妹妹不是说不出话,是心智大变,不想跟活人说话,闭口不言罢了。
“不知母亲睡醒了没有?”他提起话头:“你随我去后院探望,如何?”
谢明裳摇头。蘸墨写下:
【让母亲休息。】
【阿兄为何叫我明珠儿?从何开始的?】
谢琅握着字纸出神。
为何叫她明珠儿?当然因为妹妹迁入京城后,父母都这般叫她小名,自己跟着称呼而已。
细想起来,妹妹年幼随母亲长居关外,自己身为谢氏嫡长子,留在京城读书。
母亲早年间来往书信里的称呼,似乎不是“明珠儿”,而是亲昵的叠字:“珠珠。”
“你小时候,似乎唤你珠珠?后来你长大了,再以‘珠珠’称呼豆蔻少女,想来你也不喜。‘明珠儿’好听许多。怎么了?”
谢琅敏锐地察觉出某些异样之处:“哪里不对?”
谢明裳冲他微微地笑,写:【多谢阿兄解惑。】
谢琅上下打量妹妹。怎么突然问起小名?
门外忽然跑来一个谢家老仆,气喘吁吁道:“大郎君,怪事!庐陵王府与我们谢家向来不合,不结仇就不错了!庐陵王妃,居然亲自前来吊唁!人已经在门外。大郎君,迎不迎?”
谢琅起身正衣冠:“来者是客,先迎进来。我去探问究竟。”
走出几步,始终不放心,他又回身叮嘱八分不对劲的妹妹:“你别乱走。等我招呼好外客,再回来寻你说话。”
谢明裳点点头,坐在灵前喝茶,安静地陪嫂嫂,坐等兄长回返。
谁知等来等去,谢琅不见踪影,吊唁的庐陵王妃倒单独走进灵堂。
她以吊唁的名义而来,却和谢家长媳刘氏素未谋面。人在灵前,连上香都忘了,只快步走近谢明裳面前,微红发肿的眼睛定定瞧她,勉强笑道:
“许久不见,六娘。可还记得我?我是杜家二郎幼清的长姐。你和二郎定亲后,我们见过的……当时相谈甚欢。”
毕竟是朝廷册封的郡王妃,甩开随行仆妇单独而来,又突然主动搭话,实在不大正常。
但谢明裳最近状态更不正常。
她斜睨一眼,坐着纹丝不动,继续慢悠悠地喝茶,当然更不开口说话。字纸也懒得写。
她这般爱理不理,庐陵王妃反倒心中忐忑。
她这才记得掂香去灵前致敬,走回姿态敷衍的谢明裳面前,踌躇片刻,忽然噙着泪盈盈拜倒。
“之前是我庐陵王府对不起谢六娘子。”
“求谢六娘子,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份上,还请在河间王殿下面前美言两句。自家同宗兄弟,求河间王高抬贵手,放过庐陵王。”
——
“庐陵王?”
肃静的书房里,萧挽风长身鹤立于沙盘边,念出这个久未提起的名字。
“杨宝和在狱中翻供,供出了庐陵王?他运气不大好。”
严陆卿啼笑皆非:“说起来,还是当初朱
红惜那个案子。搁置日久,最近京城风向变了嘛,这桩案子也就继续审了。”
“谁想到,原定的主谋杨宝和当场翻了供,声称自己是从犯,把庐陵王供为主谋……咳,庐陵王的运气当真不好。”
说起杨宝和,也是宫里的御前大宦,不幸跟冯喜不大和睦。
当初朱红惜案发,被打得半死不活、送回宫里问罪。冯喜顺水推舟,把“教唆宫人、意欲谋害河间王后嗣”的主谋罪名,按去杨宝和头顶上,人至今押在狱中。
朱红惜早死透了,但杨宝和还活着。不仅人活着,居然翻了供。
严陆卿笑说:“昨日黄内监带来的‘宫里的好消息’,就指这桩事。杨宝和翻了供,宫里顺水推舟,打算把庐陵王按以‘主谋’的名头,扔给殿下消气。”
萧挽风一哂,“我要这废物何用?”
严陆卿也扼腕叹息:“杨公公也太老实了,怎会想起咬庐陵王呢。庐陵王是个打趴的软虫,咬死了他,于我们也并无益处。”
“不说咬死杨相罢,哪怕咬死个裕国公,于我们也大有好处。”
“给他点时间,让他想清楚。”萧挽风起身在书房慢走:“这手棋还没走死。”
他从罗汉榻踱去窗前,又绕过沙盘,来来回回地踱步。
严陆卿的视线跟着他四处转悠:“殿下的腿伤还肿着罢?这般快走无碍?”
萧挽风:“无碍。”
谢明裳这套推筋手法有奇效,就是疼。
腿伤疼得钻心,反倒带回某些熟悉的记忆。萧挽风在窗前停步,推开木窗。庭院不知何时开始落雨。
去谢家多久了?
“她最近情况不稳。派人问问。”
“遵命。”严陆卿正要出门喊人,远远地却见一名顾沛手下的亲兵狂奔进院子。
“殿下!顾队副急报!”
亲兵跑出满头满背大汗,传来惊人的消息。
“娘子在谢家灵堂,被庐陵王妃堵了个正着!”
——
庭院里开始落雨。细碎雨声夹杂着庐陵王妃的恳请声,入耳听不清晰。
谢明裳坐在灵堂里,从头到尾,一个字未说,也不听;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只斜乜面前神色凄楚的贵妇人。
庐陵王妃和过世的嫂嫂压根不认识,更无半分情分。借吊唁名义,专程堵她罢了。
灵前聒噪,置亡者于何地?
谢琅哪会看不出?此刻他已赶来灵堂,面色冷寒。
庐陵王妃还在哀求:“宫中追查的麝香谋害河间王后嗣一案,那肇事宫女,似乎叫朱红惜?庐陵王府对此女一无所知,不知为何被宫中的杨宝和攀咬。”
“劳烦谢六娘子,向河间王求情,高抬贵手,放过庐陵王!”
谢明裳忽地站起身,走去嫂嫂的黑漆棺木边坐下,肩头倚棺木,脸颊搭在冰凉棺木盖上。
“好烦哪。”她和过世的嫂嫂喃喃低语:
“扰亡者清静者该死。嫂嫂,灵前把她杀了,会不会吓到你?”
她甫一起身,谢琅和顾沛两个便跟着动了,寸步不离地跟随身后,同时听了个清楚。顾沛追问:“娘子认真的?卑职真动手了?”谢琅沉声制止:“不可!”
谢明裳听若未闻,从腰间解下不离身的银鞘弯刀,横放在膝头。
谢琅再次阻止:“交给我处置。你嫂嫂不喜见血,她会害怕。”
啊……谢明裳惋惜地把弯刀挂回后腰。
庐陵王妃还在试图靠近,恳求声不绝。谢明裳从荷包里取出两枚香丸,堵进自己耳孔。
她今日冒雨而来,就想和嫂嫂安安静静告个别。
生者悼念亡者,在生与死的交界处短暂停留,倾吐怀念,不留遗憾,彼此珍重告别。
从此,亡者去往永恒安眠之地,生者背负希望继续向前。
这是十四岁的她,欠缺的一场悼念与告别。
第83章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谢夫人还是以家里留饭的名义,把谢明裳留下了。
亲自下厨熬煮羹汤,强做镇定地和女儿说话。尾音时不时颤抖几下,却很快被掩饰过去。
谢明裳坐在厨房里,在缭缭烟雾当中,仰头注视灶台边忙碌的母亲。
这是一张憔悴又坚强的中年妇人的脸。
这是她第二个母亲。刚强地把她护在身后,打算护一辈子的母亲。
“明珠儿……”谢夫人的尾音又在细微发颤:“你为什么,不和娘说话了?”
谢明裳留意到母亲微微颤抖的嘴唇,起身过去抱住她,像从前那样,撒娇地把下巴搁在母亲的肩膀。
谢夫人紧绷的肩背倏然放松下去。
她把长柄木勺搁去灶台,也像平日那般,动手把粘住自己的女儿从身上撕下来。
“乱撒娇。好了,不想说话就不说,谁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呢。今天难得回来,喝碗热汤再走。”
嫂嫂停灵期间,家中停鱼肉。热腾腾一瓮素汤端上桌时,谢琅也送客回返。
谢夫人问起他如何应对的庐陵王妃。
谢琅瞥了眼靠墙抱刀护卫的顾沛。
并不隐瞒,也不刻意降低声线,直言不讳:“庐陵王妃慌不择路,儿子给王妃出个主意,她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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