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挽风衣袍整齐,面向门口,端坐在长桌后;谢明裳靠窗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地描画肖像。
画几笔,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把桌上摊开的一张字纸往对面推了推。
从严陆卿的方向,可以瞥见那纸上长长短短,似乎写了十行短句?末尾有小字署名。至于具体写的什么,署的是谁的名字,那就看不清了。
不等众幕僚走近,萧挽风把字纸捞进手里,密实对折,收入怀中。
谢明裳继续在纸上涂涂抹抹,抿着嘴,低头无声地一笑。
第85章 上半章,待补全
谢明裳趴在内室的小案边。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地画过世母亲的小像。
画起伏山峦,画黑幕下的天河的星子。画咀嚼沙棘的骆驼,画骆驼脚下的沙。画母亲簪在浓密长发间的小花。
书房里进进出出,沙盘前聚集五六人。有她认识的严长史和王府幕僚,另两个她不认识。
八尺高的大屏风被挪回原位,隔断竹帘也放下,把内室伏案作画的身
影遮掩得严严实实。她只在有人快步出书房时,偶尔从屏风的缝隙间瞥去一眼。
耳边有人提起林相和裕国公的名号。
“这两方势力,一文一武,在京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
“林相,三朝老臣,先帝时仕途平平。五年前,先帝北狩,离奇驾崩于龙骨山,此人最先拥立今上。以拥立之功封相,从此一步登天。”
“裕国公,今上心腹。这次宫中行刺一案,蓝世子提前知晓内情,显然这场所谓‘遇刺案’,裕国公府参与其中。”
“同时与这两方开战,两面为敌,必有一场恶战。”
“最好稳住一方,腾出手来,专心应付一方。我们胜算大许多。”
“殿下,是做决定的时候了。先动林,还是蓝?”
所有视线聚集过来。
萧挽风站在沙盘边,面前摆着红黑两色小旗。
象征林相的红色小旗,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更重要的一点,林相身上的拥立大功,把这对君臣牢牢绑在一处。
动林,必将引起宫里那位的警惕,稍微应对有差,就是万丈深渊。
象征裕国公府的黑色小旗,同是今上腹心,有京畿禁军的部分调度权。
谢崇山做了五年的枢密使,却始终调不动的皇城司禁军兵马……据传和裕国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河间王府只有两百亲兵。动蓝,极有可能迎来一场火并,兵力悬殊,生死难料。
眼前这个关键的决定,决定京城未来几个月的走向,乃至于在场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先动林,还是动蓝?
所有人屏息静气。注视着萧挽风伸手入沙盘,拔起象征裕国公的黑色小旗。
“裕国公此人,颇多算计。”
“开国勋贵门第,富家巨室,岂无私心?”
林相的爱子林三郎,被栽上冲撞“重伤”河间王的罪名拘押入狱,几轮讯问下来,林相居然能沉得住气至今,连托人求情的动作都无;
裕国公的儿子蓝世子被拘押没几天,裕国公便深夜秘密来访。
深夜带来四位名医,验看萧挽风的腿伤,把御医会诊开出的医治方子痛骂得一钱不值。
“一群顶尖御医会诊,开出庸医不如的狗屁方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拖来拖去,岂不是要拖坏殿下的腿?”
当夜,裕国公一个字不提他自己的儿子,只以过来人的口吻,提醒萧挽风。
“同为武人,深知将才之可贵。老朽年纪大了,见不得黄钟毁弃,兰摧玉折。殿下治腿伤,勿轻信太医院一面之词哪。”
卖了个好,抬腿就走。
表面越是只字不提他儿子,心里越看重这个儿子。
“裕国公爱重蓝世子。人有私欲,可以谋之。”萧挽风把黑色小旗插回沙盘,拔出红色小旗,扔去地上,言简意赅地定论。
“动林。”
————
书房里聚集的人退走大半,只剩两三人。
有人开始提起“谢帅”,又起几句“谢六娘”,“刘氏”,“遗书”。
谢明裳没留意听。
她的笔下,逐渐出现母亲的轮廓。长发辫,鹅蛋脸,浓密如小扇子的睫毛,挺直的鼻梁……
画着画着,她忽地停笔,咬着笔管思忖一阵,起身四处寻铜镜。
铜镜里显露出姣美的小娘子相貌。长发垂直如瀑,继承自母亲的鹅蛋脸,琼鼻,浓睫,白皙肤色……
她长得虽然不大像谢夫人,也不怎么像爹爹谢崇山,但兄长谢琅也不怎么像,之前她从未多想过。
仔细回想起来,谢琅的所谓“不像”,其实更多的是气质温文,清隽不类乃父。其实单论相貌来说,谢琅的眼睛像母亲谢夫人,轮廓像爹爹谢崇山。
而她的生身母亲,生得不似中原人相貌,高鼻浓睫白肤,轮廓深邃,美貌惊人。
谢明裳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
单看相貌,其实和母亲有五分相似。
女娲造人鬼斧神工,她亲生父亲必定是中原人,生下她来,看不出来自母亲的异族血统。
她的亲生父亲……
父亲的无头尸身,躺在血河边。
一声轻响,铜镜被按倒。她有点喘不过气,起身把几扇木窗推开,庭院里的细雨夹带凉意扑进室内。她站在窗边,深深呼吸几次。
早在出事之前,母亲和父亲就激烈地大吵一架,决然分开了。
父亲带着阿兄留在边关兵镇,母亲带着自己回返关外族中。
但住惯了热闹镇子的自己,不大习惯地广人稀的大漠,一年总要偷偷溜回去几次探望父兄。但每次见到的都是阿兄,父亲似乎总不在。
失去了头颅的父亲,只要她闭上眼,他便站在那里,仿佛无头刑天,沉默地质问。
第86章 补完
谢明裳停下笔,透过竹帘和屏风的缝隙,敞开的窗外,顾淮领一人走进书房,口称“殿下”,和萧挽风见礼。
那嗓音耳熟,等人走近前,赫然是她阿兄谢琅。
谢明裳的目光吃惊地顿住片刻,若有所思地咬起笔杆。
此刻的书房里除了萧挽风,只剩个陌生面孔的魁梧男子站在沙盘边,抱胸旁观,并不插嘴。
萧挽风扔下沙盘,走去长案后坐下,注视谢琅:
“你父亲至今未返程。朝廷下第二封退兵令,你听到了。”
最新的消息已传遍京城。军中粮草殆尽,大军却依然紧咬辽东王残兵不舍,朝廷又发下第二封措辞严厉的退兵令,急送前线。
谢琅道:“这次父亲追击平叛,未能斩获辽东王的人头,怕有后患。臣属白身庶人,无权上书朝廷。但殿下有意的话,臣属这里有一封名录,名录中几位言官,皆愿上书陈情。只要殿下愿意引领,振臂一呼,足以改变朝廷风向。”
萧挽风不置可否地接在手里。
但谢琅今日求见,并不只为了递交名单,而是为另一桩事而来。
第二封退兵令送出京城当天,他的岳丈刘学士便上书朝廷,将女儿刘氏的临终遗书呈上,替谢家求情,恳请去除谢氏女明裳的宫籍。
刘学士上书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谢家之主谢崇山领兵在外,是否奉旨退兵,在主帅谢崇山一念间。
正是朝廷施恩的时候。
“岳父上书两日,臣属听闻,中书省已在草拟诏书了。”
萧挽风一颔首,“很好。”
谢琅不知小妹就在书房内间,回禀完正事,行礼道:“所以臣属今日求见,斗胆敢问殿下,除去宫籍之后,小妹可否放归谢家”。
萧挽风原本正对窗外,闻言转过视线,注视谢琅:“你母亲没有与你说?她并非你谢家人。”
谢琅垂目道:“只要小妹认下父亲母亲,她便是谢家人。”
“所以,你已知道了。”
“是。”谢琅并不否认:“小妹最近精神不济。留在王府,只会耽搁殿下的正事。等宫籍去除后,臣属打算领小妹回谢家,由母亲照顾调养一段日子,求殿下成全。”
竹帘忽然动了动,哗啦被人从里掀起,谢明裳走了出来,拉住吃惊站起的谢琅,把白纸黑字杵来他面前。
【我很好,无需看顾。阿兄放心。】
谢琅的视线转向萧挽风,欲言又止。
说实话,他不清楚河间王的想法。
妹妹头上顶的宫籍若能顺利去除,按理来说,她身为谢氏女,理应归家。但身为河间王唯一的枕边人,萧挽风是否愿意放她归谢家?
他虽然投效于河间王府麾下,但对这位新主上的脾性,还摸不清。
谢琅不答,萧挽风抬手接过字纸,放去旁边。
“放与不放,等宫籍除了再说。”
这句便是结论。谢琅行礼告退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一位面生的魁梧男子,抱胸靠在沙盘边,上上下下地打量面前的小娘子。
“这个便是小明裳?”
谢明裳纳闷地瞅他。素不相识之人,怎会知道她闺名?
那魁梧男子三十七八年岁,声线爽朗,自报家门:
“某姓唐,唐彦真。你小时候经常跟随你父亲走动,唐某教过你骑马。十多年了吧……想必你不记得了。”
唐彦真!
谢明裳吃惊得瞪圆了眼睛。
镇守朔州多年,今年夏季奉诏入京、协助虎牢关防卫战的威武将军,唐彦真……居然见面就认出自己。仿佛多年
不见的长辈般,一口叫破她名字。
十多年前教过她骑马?
她原本往内室走,脚下一个急停转回,白纸黑字杵到唐将军面前:【我父亲,谢崇山?】
唐彦真飞快地瞥一眼去萧挽风的方向。
萧挽风开口道:“再想想。不是谢帅,是你另一个父亲。”
唐彦真刻意放慢几分语气:“不是谢帅驻军的关陇西。我们在朔州北,位置差得远。朔州最北面的驻军边镇,武安镇——记得么?”
“当时我二十郎当年岁,年轻力壮,选中做你父亲帐下亲兵。”
“你五六岁,扎两个小辫,个头还没马腿高,只能骑蒙古小马驹,但骑得可神气!上马就跑,一点都不怕摔。我们几个跟在马驹后头大呼小叫地追。”
武安镇……
记忆里闪过喧闹的军镇。大风里裹黄沙,碎石被风吹得地上乱滚。不戴头巾围拢头脸的话,张嘴说话先吃一嘴沙。
天似乎总是灰蒙蒙的。有食物的烤香气。眉清目朗的少年郎蹲她面前,拿热腾腾刚出炉的馕逗她说话。
“小明裳,喊阿兄。阿——兄。来,往这边站,当街大声地喊三声,喊到周围人都听见,我手里三块馕,肉的素的,全给你。”
年幼的女童果然乖乖换了个方向,面朝西北,迎风放声大喊:“阿——兄!阿——唔!呸呸呸!”才喊两声便被风扑得满嘴都是沙。
少年郎捧腹大笑:“武安镇名菜,沙子拌馕!好不好吃——哎哟哟!”才到马腹高的小女童一边呸呸地吐沙子一边愤怒地追打,“坏人,你不是我阿兄了!把我的馕给我!”……
谢明裳忽地跑去窗边长桌,把镇纸压住的一副小像取在手里。
那夜情绪爆发,她几乎撕碎了所有的画像,只侥幸留下两张,一幅嫂嫂刘氏的,一幅梦里的兄长。
意气飞扬的少年郎,发丝乱蓬蓬的,肩头披甲,抱着头盔爽朗大笑。
她指着画像,望向唐彦真。
唐彦真露出黯然神色。“小将军他……”
战死龙骨山。身中数十箭。守护军旗到最后一刻。
“小将军好样的。虎父无犬子。”唐彦真眼眶微微发红,悲伤混杂愤怒。
“他的尸身被弟兄们收敛归葬了。咱们这些关外野人,不晓得京城大人物们想什么。战死沙场的英雄拿不到追封,反倒被打成叛贼,朝廷的大道理咱们听不懂,也不服。总之,每年小将军祭日,香烛肉菜酒,弟兄们供奉得足够。你放一百个心!”
谢明裳听完,忽地又跑进内间。
片刻后,取出一副勾勒大半轮廓的画像草图。
画像里远山层叠。山脚下小河蜿蜒。将军躺倒在血河边。
披甲,佩刀,无头。
谢明裳把草图推去唐彦真面前,指着失去的头颅。
谁斩下了父亲的头颅?!
唐彦真一眼便看得明白,神色极为复杂,抓起草图迅速走去萧挽风身边,低声问询:
“殿下,她当真忘事了?这不是记得很清楚么?”
萧挽风把草图摊平在桌案上打量。
无头尸身躺在地上,鲜血汩汩流淌,融入山脚下的小河。
和其他精雕细琢的小像相比,这幅草图画得并不精细,缺乏细节,分辨不出画中季节。
但无头将军的指代意味,太强了。
“画得可是发现尸身当时的场景?”萧挽风指着血河边的无头尸身问。
唐彦真摇头。
尸身发现时,并不在河岸边。
他低声道:“在河里飘着。上游飘下来几千具尸身,河道阻塞,几乎断流。弟兄们在河边挖了几个深坑,就地捞出尸体,就地安葬。中途意外发现了……贺帅的尸身……”说到最后五个字时,几乎以气声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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