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刻意淡忘,避忌不提。
原本习惯挂在嘴边的荣耀字眼,成为如今不可言说的禁忌。
唐彦真压抑得眼底血丝通红。
深重呼吸几次,把草图交还给谢明裳:“恕罪。失踪头颅的前因后果,我也不知。收敛尸身时,已是如此……弟兄们在河里来回捞了半个月,始终未能寻获。”
他转身向萧挽风抱拳告罪:“末将多嘴了。过两日便要回返关外,末将出发前再来辞行。”
萧挽风一颔首:“盯好北面突厥。”
——
书房里只剩下谢明裳和萧挽风两个。
谢明裳低头盯着画像出神。
萧挽风把窗户关上,回身问:“怎的突然从内室出来?你母亲的画像画好了?”
画像当然还没有画完。但不急于一时,她给自己留了两天时间慢慢绘制。如果不是谢琅出现,她不会中断的。
她把萧挽风拉去桌前,提笔疾书:【别生阿兄气。】
萧挽风看罢,接过纸张,以镇纸压去桌边。
谢琅虽然投奔他麾下,却没打算把妹妹长久留在河间王府。
这也是谢家一贯的态度。
眼下登门的是谢琅,态度尚且客气。等谢崇山领兵返京,再登门跟他讨人,两边只怕要见血斗一场。
他抬手揽住柔软的腰肢,把谢明裳抱去膝上坐着:“你莫生气就好。”
谢明裳:?
她疑惑仰头,正对上萧挽风平静漆黑的眸子。
“无论你的宫籍去除与否,你都留下。”
第87章 你的女儿平安长大了……
“留下”的意思,有很多种诠释。
萧挽风原本可以多说几句。
比如说,她不可能平安归家。
身为一把横插在河间王府和谢家当中的双刃剑,尚未扎得两边鲜血淋漓、互斗不休,却放她归家去。之后呢?
谢家领回女儿,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开始议亲?
毕竟,在京城大部分人眼里,谢家把女儿嫁给河间王,以一场体面婚事,洗刷曾经的耻辱,这是谢家最好的选择。
局面如此发展,当初布局之人岂能忍受?
她不可能平安归家。
放她归家,她这把双刃剑,只怕要被人生生断折。她平安不了几日。
但萧挽风偏偏只说一句“你都留下”。之后半句解释都无,只垂眸打量谢明裳的神色,等她的反应。
一觉睡醒便不肯开口的小娘子,在纸上落笔写“谁怕!”
于她心中,是否当真如她笔下那样想通了,不再畏惧提防,不再怕他?
她今日想通了,主动依偎上来,亲密无间。突然而来的亲昵,仿佛一场美妙的春梦。梦醒了无痕。
今日写给他的承诺书,明天是否还作数?谁知道。
两人拥着叠坐,谢明裳难得乖巧地坐在怀里,仰头听他说“留下”,乌亮眸子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皮肤温度透过布料彼此渗透,男人有力的手按住她后腰,掌心发热。发热的掌心下压着字纸。
那是谢明裳兴致上头写给他的承诺书。如今还在他衣袖里揣着。
过去的五年,她彻底忘了他。前两日,她短暂地想起自己的十四岁,想起他们之间的一段过往,又很快遗忘。
兴许明早清晨起来,她又换了副样子。再次遗忘她今日的承诺和不怕。
萧挽风经历了太多的失望,也就放低了期望,准备迎接下一次的失望。
“谢琅今日讨你归家。之后登门讨你的,或许还有你母亲,你父亲。但不管哪个来,你都留下。”
他平淡道完,取过纸笔,摊开桌面,把怀里的小娘子转过半圈,笔管塞进她手里。
“想什么?写给我。”
谢明裳莫名其妙抓着笔,盯着面前摊开的白纸。
写什么?
后腰被
圈得太紧,她挣扎起来。他搂得实在太用力了。
谢明裳提笔写:【放手】
身后的萧挽风果然微一松手,她便跳下地。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她背身写字,手拦着不让身后的人看。写完把字纸藏在身后。
萧挽风静等她的下一步动作。
无论纸上写的什么,无论她态度如何反复,他都早做好准备。
谢明裳转身瞧着他,神色果然不大高兴,把白纸黑学杵来他面前。
【本就说好不走】
【既然不走,当然留下】
【我只是不说话,又不是人傻】
【眼神好凶】
【不许对我凶】
趁萧挽风默念的瞬间,谢明裳弯下腰,“啾”,浅浅亲一下他的唇角,趿鞋跑回内室,继续坐在小案边写写画画。
被掀起的竹帘哗啦啦乱响。
萧挽风盯着那晃动竹帘,原地半晌没动。
————
八月初十这日。圣旨下。
追着第二封退兵令送出京城。赶在谢崇山兵马班师回京之前,皇恩浩荡,施恩于臣下,免除谢氏女明裳身上宫籍。
这回的传旨天使是个面生的清秀小公公,不再是黄内监了。对谢明裳摆出热络姿态,交接了圣旨之后,笑吟吟上前贺喜。
“六娘子不记得咱了?咱家逢春,原本在御前殿外伺候,新近换了差事,调入殿内伺候。时不时地出宫跑个腿。”
逢春小公公生得一张讨喜面孔,含笑提醒:“四月底,谢六娘子出宫当日,咱家搀扶河间王出宫,和六娘子随行过一段路。”
谢明裳隐约有点印象。
逢春人年轻,比黄内监有眼色的多。萧挽风入京不久,逢春便看准形势,暗中投效河间王府。
两厢合作,情报传递,河间王府不吝银钱扶持,逢春在宫里窜出了头。
借着“请喝茶”的功夫,逢春把宫里的最新情形一股脑倒了个干净。
最近宫里不大不小的震动。
黄内监出事了。
御前内监黄有台,说起来也算是宫里一号人物。人精明却又不大聪明,趋炎附势,捧高踩低,阉人该有的毛病他都有。奉德帝偏就忍了他的这份不聪明。
奉德帝登基五年,黄内监在宫里顺着风势往上爬,居然也混成了御前数得上名号的紫袍大宦。
这次突然塌了台,事先谁也没想到。
“黄内监得罪了冯喜公公。”逢春轻快地细数,“具体如何得罪的,咱家也不清楚,宫里什么流言都有。总之,头天人还好好的在御前当差,傍晚就被千羽卫拘走。说牵扯进殿下被行刺的宫中大案。不知如何用的刑,当夜舌头割了,两只手也废了,半死不活,只剩口气吊着命。”
“处置黄内监,是冯喜公公自己拿的主意。圣上隔两天不见黄内监,随口问起一句,才知人下了狱。再追问一句,又道牵扯进行刺大案,人已折腾废了。”
“冯喜公公这回可捅了马蜂窝。”
奉德帝并不在意身边服侍的内侍。御前侍奉茶水的杨保和,说起来也是服侍两朝的老人了,借着朱红惜的案子,被冯喜整治得半死不活,奉德帝连多问一句都无。
奉德帝平日对黄内监嫌弃得紧。冯喜看在眼里,并不觉得此人重要。直接把人下狱拷问。
“这次不知怎的,为个平日不怎么待见的黄内监,圣上发下雷霆之怒。当场下旨剥去冯喜公公的衣袍,赐杖二十,收回千羽卫统领之权。冯喜公公这回要倒大霉了。”
“宫里最近乱的很。”
逢春细细地详说,萧挽风端坐上首位,无事人般地听。
黄内监如何得罪的冯喜?
当然是因为他在河间王府受了惊吓,大喊出的那两句要命言语,传进了冯喜耳朵里。冯喜再容不下他。
【冯喜老贼,你害我!】
【许多宫里阴私事,冯喜老贼以为我不知情,其实我知晓啊】
无论他知晓的所谓阴私事到底是哪些。总之,被割去舌头又打断手的黄内监,是再也开不了口了。
“黄公公废了,冯喜公公却也没落下个好。大家私下里都道,冯喜公公这回聪明太过头了。”逢春嘴里感慨着,脸上却笑得开怀,喜悦遮掩不住。
“宫里往常都说,冯喜公公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意思。如今看来不确实。冯喜公公揣摩出的意思,哪怕就是圣上心里的意思——圣上不见得高兴呐。”
奉德帝为何突然忍不了冯喜了?
黄内监人不够聪明,奉德帝表面嫌弃,心里却满意他的这份不聪明。
冯喜揣摩人心的本事一流,时常揣测天子之意行事。奉德帝忍不下的,就是冯喜的这份过于聪明。
逢春还在请示:“殿下有什么吩咐奴婢做的。如今宫里乱的很,可以趁乱浑水摸鱼。”
萧挽风盯了他片刻:“不急着踩冯喜。他还没死透。”
“砸重金,走门路,顶上黄有台的位子。你敢不敢坐?”
黄内监的殿上回事职位,可是宫里炙手可热的好肥缺。逢春喜形于色,噗通跪倒,大礼叩拜。
“奴婢愿赴汤蹈火!”
——
谢明裳捧着黄绢圣旨,回了趟晴风院。
鹿鸣、兰夏,乃至于寒酥、月桂,各个泪水涟涟。
李妈妈噙着泪水,把圣旨供奉去香案上,喃喃念佛不止:“老天可怜见的。皇恩浩荡,谢家有福,有这道圣旨恩典,六娘终归可以回家了。”
说着就开始收拾箱笼,嚷嚷着今天就要和谢明裳一起回谢家。
烟雾升腾的香炉面前,谢明裳眼神奇异,睨视香案上供奉的黄绢圣旨。
皇恩浩荡?
当初一道圣旨,把谢家如待宰牛羊般圈禁;如今把她原本的自由身还她,就皇恩浩荡了?谁的恩典?算什么恩典?
谢明裳提笔写:【回家向母亲报信】
【福兮,祸之所倚。此刻归家,福祸未知】
【告知母亲,且等父亲退兵,再做打算】
鹿鸣识字,低声念给李妈妈听。谢明裳把纸张烧去,吩咐收拾箱笼,把震惊的李妈妈送出晴风院。
院门敞开,穆婉辞远远地站在廊下,眸光幽幽盯着院门边拎包袱辞别的李妈妈。
谢明裳走回时,感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停步直视廊下,正看见穆婉辞福身行礼:“恭喜娘子,重获自由身。”
谢明裳站定在她面前。穆婉辞生性善于隐藏,从此刻平静无波的神色,看不出心底起伏。
高兴,难过,酸涩,嫉妒?也许有几分酸涩和失落。
穆婉辞留意到她的打量,自嘲道:“娘子母家得力。谢帅战功显赫,力挽狂澜,谢家中兴有望。娘子是有大福气的人。奴婢没这个福气。”
谢明裳写:【你想要什么?】
穆婉辞垂眸敛目,深深福身下去:“苟全自身而已。”
她说谎。细微的情绪波动,被穆婉辞隐藏去更深处。此刻应答的,是个完美温婉的外壳。
谢明裳不再问询,擦肩而过。
吩咐晴风院关门闭户,只留下可靠的兰夏、鹿鸣、寒酥、月桂四人,其余人一律不用,净手焚香。
她还有一整日的时间,细细描绘过世母亲的小像。
内心不可名状的深处,有风暴动荡,从未止歇。撕裂她的内心,喂养黑暗中不可碰触的庞然大物,令她至今难以开口说话。
她要静心,仔细地聆听内心深处的动荡。
谢明裳铺开画纸,提笔写下从唐将军处听来的字眼:
【贺帅】
短短两个字,便引发心弦激烈起伏。仿佛平湖风波暗涌,暴风眼正在形成。
谢明裳其实隐隐约约记得一些的。
她只要闭上眼睛,站在暗处的无头尸身便会冲她转过身来,发出无声地呐喊。
安静的室内,她压抑急促的呼吸,站在桌前,一笔一划写下:
【贺帅】
【贺风陵】
热烈地爱慕母亲多年,生下一对儿女,最终却又和母亲反目的阿父,贺风陵。
她开始描绘最后一幅母亲的画像,母亲美丽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母亲抱着她骑坐在骆驼上,穿走羊皮小袄和长裙,带走弯刀,决然地抛下身后的父子,仿佛当年私奔而来的那个傍晚那般,骑着骆驼穿过热闹而混乱的边陲兵镇,不回头地踏进茫茫戈壁。
“再回头看一眼你阿父居住的地方,小明裳。”
母亲不再以柔和的中原官话和她对话了。踏出兵镇之后,母亲便换回了族中的
回纥语。
“你的阿父为了他的天子,要征讨我们的族人。要把我们驱逐出世代居住的呼伦神山和呼伦戈壁。”
“他先放弃了我们,我们便放弃他。”
“从今晚开始,你只是我阿支娜一个人的女儿。”
“你也生在十二月的满月之夜,小明裳。你带着长生天的祝福来到人世,我的族人都知道你。继承我的弯刀舞,你将是我族中下一任的萨满圣女。”
“愿长生天保佑我的女儿一生平安。”
一滴泪水滴落在画纸上。
谢明裳眨了下眼,将模糊的视野眨去,指尖蘸水滴,在母亲蓄满泪珠的眼眶边,轻轻一抹。
你的女儿平安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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