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院门开着,温酒
严陆卿踏入书房时便吃了一惊。
前几日才捏好的大沙盘被推平,象征长城的小砖从沙盘北边被挪去最南边。
大片的草原戈壁地貌,占据了整片沙盘。
雄俊山脉起伏,支脉延伸,山峰顶部洒上细细的白面粉……那是长城以北的广袤戈壁,以及西北面连绵的呼伦雪山。
北境舆图挂在窗前。谢明裳和萧挽风在沙盘边并肩而坐,不约而同地凝视沙盘,对比舆图,时不时捏起一座山脉。
两人并不交谈,但眼神偶尔互视,往沙盘上指一处,对照舆图,很快便察觉误差,更正地貌。
一面红色小旗,笔直插在长城北面豁口边。那处是朔州北的边军驻扎地。
令一面小红旗沿着长城向往西北走,插在西北豁口。那处是凉州,陇西边军驻扎地。
两面小红旗的直线相隔并不很远,约莫三四百里。但直线行不通。
红旗之间的地貌,穿越了整片呼伦雪山和周边气候恶劣的戈壁。
严陆卿并不惊动沙盘边的两人,静悄悄走近沙盘,仔细观摩。
谢明裳似乎陷入回忆当中,捻起一枚黑色小旗,搜寻位置片刻,插在南北走向的雪山山脉某条支脉当中。
萧挽风凝目注视片刻,“突厥地界?”
谢明裳点点头,又摇摇头,把黑旗拔起,重新冥思苦想起来。
严陆卿不明所以,看了片刻,问:“娘子在找寻什么?”
萧挽风思忖着,取出五六面小黑旗,着重圈出南麓一处绵延山脉:“龙骨山,在这处支脉上。”
谢明裳却连连摇头。
她要搜寻的,并不是龙骨山。
萧挽风又问:“回纥九部的位置?”
他把龙骨山圈起的小黑旗尽数拔出:“并不固定。”
“回纥九部内部的纷争不少,并不聚集在一处。”
“至于你的部落,这两年的放牧地,在主脉东南草场。”
嘴里如此说着,他沿雪山主脉往东南,落下一面黑旗。
谢明裳吃惊地盯着那面小黑旗。
她给母亲画小像时,才想起母亲的族人……对方怎么知道的?!
谢明裳扔下手里一把小红旗,腾得起身。片刻后小跑回来,纸上五个大字,墨迹淋漓未干:
【为何你知道?】
萧挽风的视线扫过五字,很快又落回沙盘上。
“你说过。”
谢明裳抓着白纸奋笔疾书:【不可能!】
“你没有直说。但从你平日的闲谈、动向,猜得出。”
萧挽风如此说着,随手把小黑旗插在呼伦雪山两条支脉当中的山谷。
“你的族人狡兔三窟,戈壁几处绿洲、避风谷,都有你族人留下的暗号标记。”
突厥人在关外势大,来去如风。谨小慎微的做派,只可能是人数不多的小部落。
萧挽风开始东一只西一只地插小旗,每处小旗都是谢明裳母亲的族人经常路过补给的绿洲。
谢明裳瞠目瞧着沙盘上越来越多的小黑旗。
戈壁贫瘠,能有几处绿洲?族人的老底几乎都被掀翻了。
插到第六只小旗时,谢明裳愤然抓笔疾书:【狡猾的关内人】
不等她写完“人”字,萧挽风直接把笔管从她手里抽走,最新一行字迹墨迹全涂黑,更正:
“你也是关内人,明裳。京城长住五年,可还记得?”
谢明裳坐在沙盘边,这回抓着字纸,想了很久。
想一会儿,浓长的眼睫忽闪几次,若有所思地瞄一眼身侧的男人。萧挽风只当看不见。
谢明裳对着沙盘,伸手把黑色小旗全数拔出,扔去旁边。
这回只写两个字。
白纸摊开,墨迹淋漓的两个黑字杵去萧挽风面前:
【狡猾!】
萧挽风伸手把纸张面朝下按进沙盘里。他不认。
谢明裳把字纸往上翻,明晃晃杵进他眼里。
两人在沙盘里不出声地拉扯字纸,细沙飞溅。旁边静观的严陆卿猝不及防,被溅了满肩满袖的沙,尴尬地拍拍肩头衣袖。
“殿下,娘子,臣属还在这里……有军情回禀。”
萧挽风松开手,“说。”
谢明裳赶紧从沙盘里捞起“狡猾”字纸,悄悄捏去手里。
严陆卿今天为了回禀一桩军情而来。消息明确无误,并无任何可议之处。他言简意赅道:
“谢帅退兵。”
谢明裳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抓一支红色小旗,指向沙盘。
严陆卿会意,抓起一把细沙,顺着沙盘南边的长城,继续往东南方向延伸,以细沙漏出太行山脉的大概走势。
“谢帅上书朝廷,大军已返程。返程日期早于第二封退兵令。当然也更早于朝廷施恩、除去娘子宫籍的那道旨意。”
“辽东近期骤降一场冰雹,将士们穿的还是夏衣。谢帅预见不能持久,决意退兵。”
“大军即将回返关中。”
“返程顺利的话,半个月内即能入虎牢关。”
萧挽风听完一颔首。
北面秋风起。突厥人虎视眈眈,确实该退兵了。
严陆卿回禀完正事,人还磨蹭不肯走。萧挽风扫过他面色:“还有旁的要紧事回禀?”
严陆卿咳了声,道:“还有一桩,倒也不算要紧事……谢夫人得了圣旨消息,想接娘子归家,被谢大郎君劝阻,人未登门。”
人未亲自登门,但放下的话可不大好听。
这次被谢琅劝阻,下次可不见得。说不准等谢帅回返之后,谢家老夫妻会气势汹汹并肩上门讨人。
严陆卿正犯愁,谢明裳忽地从沙盘边起身,把袖中一封写好的书信递去他手里。
封皮上以娟秀小字写道:“母亲亲启。”
严陆卿如释重负,脸上终于露出松快笑容:“娘子的亲笔信交付给谢夫人,如此甚好!”取书信匆匆出门去。
萧挽风不置可否,并未阻止谢明裳传信,也并未查验书信内容。
只坐在沙盘边,目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谢明裳把人送走,关上房门,走回沙盘边。手里摆弄细沙,眼风却也往室内另一人的坐处回瞥,打量他的神色。
萧挽风任她打量。
之前他紧盯对方的动作,等人关门走回身侧,他的神色便明显和缓下去。瞄一眼窗边悬挂的舆图,抓一把细沙,继续捏北境山脉。
谢明裳站在沙盘边等,萧挽风居然不问。
对于她提前备下给谢家的书信,一句盘问的话也没有。就这么直接送了出去。
谢明裳撇撇嘴。之前还怕她跑了,警告她:无论谁来讨你,你都留下……她送回家的书信,查都不查?
她趴在桌前写字。写完把纸藏在身后,静悄悄走近。
萧挽风仿佛没有留意她这处的小动作,对着沙盘思索片刻,修正一处谬误,在峭拔的雪山峰间按出一小道豁口。这处有山谷。
谢明裳远远地打量片刻,走近两步,晃了晃字纸。
【不问书信内容,不怕我
跑了?】
不见他反应,再走近半步:【实话与你说。刚才写信给娘,约好时辰,里应外合跑路——】
萧挽风的眼角余光从未离开过她身上。
觑准时机,直接一伸手,把面前摇晃字纸的小娘子拉坐下来,收走字纸,揉成一团,扔去纸篓里。
谢明裳震惊地坐在他腿上。
两人在近处对视片刻,她把手心收拢的纸团又摊开,明晃晃杵来他面前:【狡猾!】
萧挽风还是不认,抬手要收走字纸。谢明裳不让他拿走。
两边拉扯片刻,萧挽风松开了手。谢明裳把“狡猾”两个字往他心口处啪地一贴,忍笑起身跑开了。
片刻后,搬来小杌子坐回他身侧。
接下去的整个时辰,两人继续不出声地捏沙盘。蜿蜒数百里的呼伦山脉完整成型。
萧挽风握着谢明裳的手去面盆边洗手,替她把指缝间的细沙清洗干净。
这时才开口问她:“捏了一下午的沙盘。你母亲的画像画好了?”
谢明裳跑回窗边,从铜镇纸下取出一摞画像,站在桌边,不回头地冲他招手。
萧挽风走近她身后,伸手揽住柔韧的细腰,垂目注视桌上摊开的七八副画像。
“都画的很好。打算如何处置?”
谢明裳取出一张母亲坐在骆驼上回眸微笑的小像,在纸上写:
【这一副最好看,打算留下。其他烧给母亲。】
她点了点其余画像,并不跟他客气:【给我个火盆,送晴风院】
——
雨后的晴风院,庭院水洼未干,鼻下泛起泥土清香气息。
又夹杂着烟火气。
悬挂楹联的小凉亭当中,三面挂起避风帘子,只留面向院门的一面进风,凉亭当中点燃一个火盆。
谢明裳盘膝坐在火盆边。
凉亭里青烟缭绕。她抓起铁钎子,拨了拨火苗。
母亲各式各样的的小像,骑骆驼的,迎风微笑的,月下献弯刀舞的,喜悦的,生气的……伴随着缭缭青烟,逐渐消失在火中。
母亲信奉长生天。在遥远的苍穹某处,应该收到了她的思念吧。
火舌舔舐小像,青烟升腾,一股股消散在空中。谢明裳站起身,目光追随着青烟消散,心头感觉久违的轻松。
无形无影、却又压在心底深处的沉甸甸的心事,终于跟随青烟四散而去。
漫长五年之后,她终于可以坦然面对母亲的死亡。终于可以摆脱少年时的混乱和愧疚,不再苛求自己,也就终止了心底日夜焚烧的焦灼。
对着头顶澄澈如水的雨后秋空,她深长地几次呼吸,微微地笑了。
轻松的感觉,真好。
兰夏站在身侧,也学她的样子,仰头追逐升腾天空的青烟。
“娘子祭奠好了么?”
这是谢明裳自从病情发作以来,十来天里第一次回晴风院过夜,兰夏高兴得很。
“顾沛过来好几趟了。问今晚是不是在晴风院用膳食。”
谢明裳点点头。
鹿鸣也过来问:“穆女官问娘子几次了,需要她进院服侍么?”
谢明裳失笑摇头。
兰夏巴不得外人都退得远远的,只有自家娘子和谢家人留下。
“那,今晚就还是鹿鸣和我两个留下,让寒酥、月桂两位姐姐回房休息,其余人都打发走。等顾二把晚膳送来,我们就把院门关了。”
谢明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噗嗤笑出声,连连摇头。
兰夏惊问:“今晚院门还得开着?等谁来……啊!”
鹿鸣在身后扯了她一把,兰夏霍然瞪圆了眼睛:“他还来?!娘子病着呢!”
谢明裳提笔悠悠写下两行字:
【心病非病】
【院门开着,温酒。今晚等人用膳】
想了想,又嫌弃地写下最后一行字:【劳什子圣旨扔箱底去,进出看得碍眼】
*
秋日昼短夜长,申时末,天光转黯,晴风院掌起灯火。
萧挽风踩着灯影,走进大门敞开的晴风院。
堂屋廊下四处亮灯,小凉亭里三面放下挡风帘子,只面向大门的那面帘子卷起半扇。
今晚备下的膳食是热锅子。
铜锅子咕噜噜冒水汽,极新鲜的兔肉、羊肉,切成薄薄的鲜红小片,肉片整整齐齐装盘,上好的酒温在小锅里。
谢明裳没特意等他,铜锅里水滚沸,她自己已吃了一阵涮锅子。上好的新鲜羊肉小半盘下肚,吃得人从里到外热腾腾的,玉色脸颊蒸起暖意绯红。
听见脚步声响,兰夏和鹿鸣两人掀起挡风帘子,自凉亭走出行礼。
她们提前得了叮嘱,就连向来不放心的兰夏也没说什么,直接退出院外。
小凉亭的石桌上除了肉菜盘子,并无备下笔墨砚台。
萧挽风走近热气腾腾的铜锅子,一眼便留意到小小的疏漏,开口问询:
“怎的不备笔墨?等下你想说什么,无纸可写。”
谢明裳摇摇头,在脚步走近身侧时,扯了下他的衣袍,指向身边。
萧挽风原本要坐铜锅子对面,脚步一顿,改坐来身侧。
凉亭地方不大,两人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谢明裳夹起几片鲜美的羊、兔肉片,下进铜锅子里。
清凌凌的眸子朝旁边温酒的小石锅处斜睨,示意萧挽风倒酒。
两人挤在一处涮锅子,哪需备笔墨。
且吃饭,且喝酒。
第89章 入口什么滋味?
酒足饭饱,两人喝完整壶酒,吃完四大盘肉,铜锅子里的肉菜捞得干干净净。
谢明裳吃喝得尽兴,绯色的脸颊又升腾起微醺的酡红,扯着萧挽风的手把玩他的手指头,又抬手去戳挡风帘子。
晚上起风,风还不小,挡风帘子被她戳得不停转动,入秋夜晚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进凉亭。
萧挽风索性把挡风帘子卷起,回身要扶她,谢明裳白了他一眼。
这才喝多少酒?关内的酒都温吞吞的,连喝十八碗都不会醉,哪需要人扶。
谢明裳腾得起身,利落地迈出小凉亭。
半斤酒确实醉不了她,但喝酒对人还是点影响,她是三两步跑出去的。披风也丢在凉亭里。
人只穿一件绯色对襟衫子在庭院中穿行,半途被穿堂风刮在身上,又觉得冷,蹦蹦跳跳地往回跑。
萧挽风依旧在凉亭里坐着。
涮肉的铜锅子被他挪开,单单把温酒的小石锅提来桌上放着,松枝柴火点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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