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升腾,映亮他深黑色的眼睛。
谢明裳撩开挡风帘子,从另一面钻进凉亭时,从她的视野,正好看见萧挽风从袖中取出一张整齐折叠的字纸,当她面前打开。
纸上是她自己的字迹。
前两天一时兴起,在书房提笔写下十行的长短句,当面留给他的承诺书。
【你入耳当真,难道我存心哄骗?】
【说到做到】
【三日后晴风院】
【应诺无悔】
……
纸张在面前摊开,灯下字迹分明。谢明裳升起玩笑的心思,正想着:要不要装作反悔的模样,把字纸抢来手里……
摊开的字纸却被萧挽风收了回去。
他抽出半截松枝,拨了拨小炉火,明黄火苗遇风,腾一下升起老高。
下一刻,手中字纸,被他直接递去火里。
字纸边角被火舌舔舐,瞬间窜起火苗。往炉火塞的动作太快,谢明裳想要阻拦,哪里来得及?
她恼火地猛扯他的手。好端端的,烧她的字作甚!
萧挽风任她拉扯,视线盯着明亮火苗。
“你的心意,我看到了。”
“口说无妨,却不必白纸黑字书写承诺……中原人的字纸,约束力强。”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才转过来,两人对视一眼。
“你记得很好,不记得也无妨。”
“我留你,并非为了看你后悔。”
短短几句言语间,谢明裳的手书在小炉中已化作一团明火。火光熊熊,在对视两人的瞳孔中跳跃。
谢明裳起先吃惊,继而恼火地猛扯他的手。
但听萧挽风提起“字纸约束力强”,“并非为了看你后悔”,她脸上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停下拉扯动作。
两人的视线齐齐盯住小炉中燃烧的火光。片刻间,明亮火焰转暗,字纸化作灰烬。
萧挽风这才起身,卷起四面挡风帘子,牵着谢明裳的手出小凉亭。
吃饱了酒肉的小娘子,手掌肌肤温暖,人热腾腾的,以至于谁也没想起披风。
两人手牵着手在庭院里走出十七八步,冷风吹过发烫的脸颊,谢明裳在
风里打了个寒战,萧挽风这才察觉她穿得单薄,停步回望凉亭。
谢明裳站在前方半步,手指勾着手指,轻轻拉他一下,示意他继续往前走,不必回头。
两人在冷风里加快步伐,敞开的堂屋就在面前了。
萧挽风把人送进门来,谢明裳站在门里,手指头依旧松松地勾着他。
角落里温着一壶茉莉花茶,香气弥漫,这是谢家饭后惯用的安神茶,她示意他去倒茶。
萧挽风去长案边倒茶时,耳边哗啦一声轻响。
房门被谢明裳关上。清脆珠帘响个不停,她捧纸笔去内间的贵妃榻边,正趴着写字。
珠玉撞击声再度响起,萧挽风掀开珠帘,把饭后的茉莉清茶放一盏去她手边。
谢明裳仰头冲他笑了下,举起字纸。
萧挽风的视线随意瞥过字纸,看清内容的瞬间,递茶动作微顿。
【如今是我不信你,还是你不信我?】
【你不信我承诺?】
手指又轻轻地勾住他的手,往下勾。谢明裳拉他坐下,使出七分力,居然没拉动人。
萧挽风就站在面前。摇晃的茶盏泼了他满手,他盯着纸上两行黑字,任她拉扯,居然继续往杯盏里添茶。
把谢明裳给气笑了。偏不松手,发力狠命地往下拉,连拉带拽。
还是拽不动。屋里没有点灯,庭院里亮堂的灯火从窗缝投射进来,明暗相间,看得清身影,看不清面孔。
此刻立在贵妃榻前的高大影子,倒有几分像大漠里的沙棘树了。
外表粗粝坚硬,张牙舞爪,滋味甘甜好吃。
谢明裳舔了舔唇角。上次亲吻是什么时候?似乎是前几日的某个下午,门窗紧闭的书房里?
入口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她几乎都忘了。只记得那天她轻轻推一下,他就停手往后退,仿佛早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人退出八丈远,远远地坐在木椅上,还不忘安抚:“别怕。不会对你做什么。”
如今是她想对他做点什么。
连拉带拽都拽不动人,她索性站起身,在光线黯淡的室内伸手摸索,一抬手便碰触到温热的嘴唇。
她抚过唇角,沿着棱角分明的脸颊,刀裁鬓角,继续往上抚摸。
发冠怎么拆解?她四处摸索,摸到男人扎得整整齐齐的发冠,乱七八糟地拆解。
也不知有没有扯到头皮,总之,用力拉扯几下,一缕硬而微卷的发尾被她攥在手里,绕手掌几圈。
她得寸进尺,扯着发尾把人往下拉。
贵妃榻边的高大影子终于动了。
宽大温热的手掌,掌心滚烫,攥住她不老实的手腕往下按,按得她站立不稳,倒在软榻上。
窗棂缝隙投射进的明暗相间的灯光,正好有几缕投射在贵妃榻前,模糊映亮两人的眉眼。
谢明裳仰头注视着面前男人浓黑的眉峰。
头顶扎得整整齐齐的发冠果然被她扯乱了。犀利浓黑的眉间落下一小缕散发,仿佛放归山林的猛兽撕下遮掩伪装,显露出原本的强烈攻击本能。
他居高凝视片刻,一只手肘撑着软榻,咬痕未愈的右手拨开她散乱乌黑的长发,拇指缓缓抚过她柔软的唇角。
视线仿佛短暂碰触,又仿佛对视了很久。黑暗里时辰流动得不分明,谢明裳有点恍惚。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拥在一处,开始细密地亲吻。
入口是个什么滋味?有酒的浓烈气味,有他自身的气息,夹带着茉莉花茶的清淡香气。她忽然很想说点什么。
她当真张了张嘴,想说:把你比作一棵沙棘树的那人,该不会是我罢?
又想说,不管那人是不是我,总之,有眼光。
“浑身是刺却好吃”的沙棘,这个比喻其实好准的。
但她已经很多天没开口说话了。
许多个句子同时冲来嘴边,一时间却又不知先说哪句。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再张嘴,又闭上……
反复摩挲着唇角的拇指,便在这时按去她唇上。
萧挽风凝视片刻,“张开。”
谢明裳微微地张开唇,粗粝带茧的指节轻轻拨弄几下小舌,不容拒绝地往里压。
浅浅的亲吻变作深吻。
把所有的声音都吻在喉咙深处。
从她决意留他、两人滚倒在软榻的那一刻,他便不再让她有拒绝的机会。
第90章 疼狠了,可以咬我
夜幕半圆的月移向中天,透进窗棂的月光缓慢变化形状。
无人的庭院静悄悄,草丛里只偶尔传来一两声蚱蜢鸣叫。
谢明裳眼前朦朦胧胧的。除了汗水,还有泪光。
噙不住的泪花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她挣扎着往外推。
夜色如水。
朦胧的也不知是泛起水光的眼角,还是窗外的月色。
视野里显出男人宽阔的肩头,肌肉隆起,忍耐地暂停顿片刻。
他在近距离注视她噙着泪花的失神的眼,注视片刻,伏下身来,近乎温柔地吻过湿漉漉的眼睑。
但他的动作和温柔的吻正相反,极为强硬,不容拒绝。
他的手指至今还在抚弄她柔软的舌尖……自从得了她的允许,粉润唇瓣微微张开的瞬间,骨节分明的指节便探进来,占据他的领地。
窗外草丛的蚱蜢还在此起彼伏的鸣叫。
室内传来的响动也模模糊糊的。
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
从头到尾,只传出一声叮嘱。
“疼狠了,可以咬我。”
细微呜咽冲破喉咙。
室内的响动声,逐渐盖过了庭院里断断续续的蚱蜢鸣叫。
——
谢明裳困倦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闯入光怪陆离的梦中。
梦里有花香,有鸟鸣,有松针落入雪中的簌簌轻响,有雪后大山清冽寒冷的气息。有血腥气。骆驼柔软的皮毛夹杂着泥土腥气。
浓郁的血气弥漫不散,沙土满脸。她昏昏沉沉抱着骆驼。
许多声音围拢了她。
“活的!”
“别碰,人还有气!”
“去个人回禀大营!一只无主骆驼穿出戈壁,驼出个活的小娘子!”
“喊军医!”
真冷啊。
铺天盖地的冷笼罩她全身。母亲的骆驼携带长生天的祝福,助她躲过戈壁几场致命的风暴,骆驼丰厚的毛皮让她免于大漠寒夜失温冻死。
但她还是觉得浑身发冷,抱住骆驼皮毛厚实的脖子不放手。
有人试图掰开她的手,抱她下骆驼,她冻得僵直的手指咯咯作响,握紧刀鞘,拔刀。
周围发出嘈杂惊呼。
远处马蹄声如狂风暴雨,震得大地嗡鸣。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喊:“谢帅来了!”“小娘子手里有刀!”“军医近不了身,救治不得!”
有人下马走近骆驼,打量几眼,忽地咦了声。“这把银鞘弯刀……老夫见过。”
身材魁梧如山的军中主帅拉住骆驼,按下弯刀,仔细端详她灰尘满面的眉眼。
“小丫头,镇守朔州的贺帅:贺风陵,是不是你父亲?”
“莫紧张,老夫谢崇山,和你父亲有战场上过命的交情。你手上这把弯刀可是你母亲的?”
“你母亲把你带去关外,你每年都偷跑回来见你父亲,对不对?你父亲带着你巡边,老夫见过你几次。”
蒲扇大的手几下擦去她脸上的灰土,把她抱下骆驼。
“你叫做……明裳?小明裳,把刀放下。这里都是自己人,别害怕。”
“你怎么孤身来了凉州?可是戈壁风暴迷了路?”
……
有人从后拥住她的身体。身躯火热,拥抱有力,让人感觉温暖而安心。
谢明裳往后蹭了蹭,把拥住她肩头的健壮手臂拉过脸颊边,枕着手臂,想继续沉沉地
睡去。
但接下去的梦境令人不安,她睡不安稳。
她用力地拉扯身后拥着她的人,想汲取更多的力量。被拉扯的人感觉到她的不安,另一只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温暖干燥的手掌覆住她的眼睑。
视野陷入全然黑暗。被覆住的眼睫不再细微忽闪。
肌肤紧贴,人体的热度从身后传来,她睡得舒坦一些了。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感觉自己总是在生病,高烧不退,说胡话。抱着母亲的弯刀死活不肯撒手。每次喂药都得谢帅亲自坐镇。
只有谢帅在场,才能从她的手里把弯刀短暂地拿走片刻,才能把药汁灌下。
她昏昏沉沉拉着谢帅不放,喊:“爹爹”。
谢崇山照顾后辈般照顾她,起先每次都严肃纠正:
“喊错了。圣上御驾亲征,你父亲正在朔州随驾征战。老夫这边也在等朝廷调令下。何时调令到了,老夫发兵增援你父亲那处。等战况稳定之后,让你父亲来接你。”
然而,调兵令迟迟不来。朔州最新的战报却传来惊人消息。
谢崇山再来探望她时,面容冷肃,沉默无言。
有人觑准时机劝说:“贺风陵乱臣贼子,通敌叛国,此女留不得。所幸大营里知道她来历的人不多。”
“谢帅,事态紧急,要么,今日就把她悄无声息处置了;要么,索性把人交给朝廷,让朝廷处置——”
谢崇山冷冷道:“你说的不错。不幸中的万幸,大营里知道她来历的人不多。”话音落地瞬间,谢崇山拔刀。
血光四溅。
开口劝说之小人,被立斩于刀下。
谢崇山喝令耿老虎进帐:“把尸身拖出去。所有知道贺明裳来历的人,排查一轮。居心可疑者斩。”
当夜,军中处斩十余人。秘密从此封存。
又有人低声相劝:“大帅,两名军医都斩了。贺小娘子的病情始终不好,人烧得昏昏沉沉的,怎么办?”
谢崇山沉声道:“去一趟军镇,把留驻镇子的军医调来。”
“遵令!”
——
谢明裳后半夜被热醒了。
屋里依旧没有点灯。深夜万籁俱寂,透进室内的灯笼光反倒显得亮堂。
身上热得慌,衾被捂得严实,又被人紧抱在怀里,后背肌肤紧贴胸膛,仿佛身后贴了个火盆。大半夜的,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她依旧枕着男人的手臂。几缕微弱的光从窗缝投射来榻边,谢明裳掀开被子,抬起手在光下看了看……松开两圈发尾。
又把扯脱的几根乌黑微卷的硬发悄悄扔去地上。
贵妃榻上衾被堆砌,乱得一塌糊涂。她撑着手肘想起身,没想到人稍微动弹一下,立刻僵在原处,表情细微扭曲。
疼,叫人想满嘴骂人的疼。
她又躺了下去。
躺下去又热。沉睡中的男人下意识地搂住她。仿佛烧得正旺的火盆子贴上来,给燥热身上添了把火。
沉睡中的萧挽风,浓黑眉峰习惯性地微拧起,睡梦中也不见宁和。
平日里紧绷的唇线倒显露难得的放松弧度。他把怀里的小娘子搂紧三分,谢明裳身体的重量压在身上,唇线微微上扬。
但这个侧躺的姿势谢明裳疼。嘴里无声地吸着气,细微地左右挪腾,想挪腾出一个轻松不疼的姿势。
好容易慢腾腾挪到躺平,绷紧的肩胛刚刚松弛下来,身后的人抬手把她揽住,揽着人往后拖,又把她侧搂紧。
两人肌肤紧贴,毫无缝隙,手臂搭去她腰上。
“嘶……”细细密密的疼直冲头顶。谢明裳火气上来,抬脚想踹他一下。抬脚也疼。
下一刻,心神转念,脚下松劲。算了,他的肩膀也被她咬得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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