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寂不置可否,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抿了口,问:“姜公子要去何处?”
姜予微的手下意识收紧,心道这便要开始盘问了吗?她压下浮躁的心情,镇定的道:“大人将我送到前面的南北杂货铺子即可。”
说完,她严阵以待,准备应付接下来的提问。寻常人见她乔装改扮尚且都会生出几分好奇,何况是以缉捕而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本以为多少会问上一句,然而陆寂听后只是对车外的裴仪淡淡吩咐了一句便没再说什么,倒是让她颇感意外。
少时读《世说新语》,其中德行篇有一则,“王戎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怒之色。”
宣宁侯府,四海名门,世家子弟的礼数教养大抵都刻入骨中。正如方才初见时的那句“姜公子”,陆寂心中如何做想不得而知,但他并未选择拆穿,给足了体面和尊重,眼下也同样是如此。
姜予微又道了声谢,语气不由要诚恳几分,“有劳陆大人了。”
陆寂勾唇,嗓音里隐匿着笑意,“姜公子对我总是万般客气。”
交情又不深,还有那样一个赌约,不保持些距离才是她不对劲。姜予微刚要说话,然而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巨大的惯性带着她整个人猛然前倾后,又迅速朝身后倒去。手里的茶水也泼了出来,尽数洒在她的右手上。
她疼的抽了一口凉气,好在陆寂及时将她扶住,立即将茶盏拿开。饶是如此,白皙的手腕上也烫红了一大片。
陆寂皱起眉头,眸色幽冷,好似白玉微瑕。他直接用袖子擦拭掉残留在上面的茶渍,这件昂贵的重莲绫锦袍算是毁掉了。
手腕嘶嘶的抽痛,勉强还能忍受。
姜予微想将手伸出去冲冲雨水,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正被陆寂小心握着,顿感浑身不自在,忙缩了回来,道:“没、没事,不要紧。”
陆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朝外沉声道:“发生了何事?”
“爷恕罪,是温举人。”裴仪惶恐的声音混杂着雨声传来。
姜予微一愣,顾不得手上的伤势,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果然在前面不远处的博远书铺看到了温则谦。
温则谦身穿一袭宝蓝色粗布深衣,是最寻常不过的料子。因为便宜好用,所以百姓们大多用这种料子裁衣。不过穿在他的身上却显得身姿格外挺拔,儒雅宁静。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四五十左右的中年男子,看打扮应该就是书铺的掌柜。
温则谦拿出刚誊抄好的书,怕这书被雨水打湿所以藏在了怀里,“孟掌柜,您上次让我抄写的《郡斋读书志》我已经写好了,请您过目。”
孟掌柜接过后没有像往常那样翻看一遍,而是眉头微微皱,为难的道:“温举人,你......你最近不用过来了。”
温则谦顿了顿,温声笑道:“那我将《白虎通义》抄完,正好可以休息一段时日。”
“也不用了,我会另外找人抄这本书的。”
温则谦诧异地抬头看向他,“孟掌柜,这是何故?”
孟掌柜叹了口气,终归是不忍,将他悄悄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道:“昨天晚上突然有两个凶神恶煞的人来敲我家的门,那两人让我今后都不许再收你的书,我没瞧出来对方是什么来历,但一看便不是好人。温举人,我与你也算熟识所以提醒你一句,你近来是否得罪了什么人?”
温则谦脸色凝重,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拱手行礼道:“是我连累您了。”
“快别这么说,我也不愿为难你,但我总要顾忌一家老小的安危啊!”
温则谦点头,“我明白,此前向您预支的那十两银子,我会尽快还给您。”
孟掌柜见他没有半分责怪自己之意,反而襟怀坦白,心里越发过意不去,连连摆手道:“银子的事不急,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你、你好自为之。”
“多谢孟掌柜。”温则谦又行礼了一个大礼,感谢他往日来的照顾。
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怎么?温大才子还不知情吗?如今城里不止博远书铺,其他书铺也都不敢再收你的书了。”
来人身穿缃叶色素软缎团领袍,脚上是圆头锦鞋,头戴幞巾,手持一把竹骨墨兰折扇,面容俊秀,只不过眉眼间带有两分戾气,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
他是温则谦的同窗,姓余,乃是本州通判家的幼子。
“见过余公子。”温则谦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神色平静的道。
余環挑眉,“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的意思?”
温则谦淡淡一笑,“多谢余公子好意,我大抵已经猜到了。”
余環最是厌恶他这幅虚伪的模样,明明都火烧眉毛了还要故作从容,忍不住讥讽道:“温大才子如今的日子恐怕不大好过吧?你如果真缺银子,可以来找我借。看在同窗一场的份上,这个忙我还是会帮你的。”
温则谦不为所动,“那就多谢余公子了。”
余環自讨了个没趣,越想越觉得郁闷。冷哼了声,目光忽然撇向孟掌柜手里的那本书,道:“孟掌柜,这册书本公子要了。”
“这......”
孟掌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温则谦,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川字。
温则谦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与余環作对。
跟在余環身后的小厮却横眉怒目的上前,一把将书抢了过来,骂咧咧道:“我家公子说要了,你磨磨唧唧的做什么,不想活了吗?!”
说完,捧着书屁颠屁颠地跑到余環面前,立即又换了一幅面孔,谄媚笑道:“公子,您要的书。”
余環看也没看他一眼,拿起书随意地翻看起来。
孟掌柜满眼担忧的看向温则谦,而后者兀自站在那儿,安然若素,好似山间傲立的松柏,心朗如月。
才看了没两页,余環把书一合,撇嘴嫌弃的道:“俗不可耐,本公子还以为字能有多好,原来不过是被金银所染的俗物。”
说罢,直接扔出了门外。雨水瞬间打湿了书,上面“郡斋读书志”那几个字迅速晕染开来,糊做一团。
那小厮上前对着门外狠狠啐了口,附和道:“什么玩意儿,也敢脏了我家公子的眼?”
“李叙,不得无礼。”余環装模作样的呵斥。
“是,公子。”
余環扬着头,朗声道:“有些人啊,插上几根鸡毛就真把自己当凤凰了。不过也多亏了有个好娘子,让他能翘起尾巴向上献媚,贵人一高兴,说不准还真能捞个一官半职呐。”
那小厮咯咯直笑,“公子说得极是。”
温则谦脸色发白,抿了抿唇,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第18章 柳家
余環用眼角的余光撇了他一眼,总算是舒坦了,扬着头得意的道:“我们走。”
“是,公子。”
余環带着小厮扬长而去,临走时还不忘在那册书上又踩上一脚。
见他们走远,孟掌柜忙冒雨把书捡了回来。只是书已经被踩烂,无法再用下去了。
他看向温则谦,知道他心情不佳,轻声安慰道:“温举人,你千万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温则谦勉强扯了扯嘴角,道谢后告辞离开。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雨幕中,姜予微的心如同被生生撕裂了般,密密麻麻的痛。
她收回视线,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是故意带我来此的?”
陆寂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湿帕子,让她敷在手腕上。
姜予微没有接,冷着脸定定地看他。
美人艳如桃李,冷如冰霜,眼中倔强深情。美得不可方物,然而为的另有其人,真是让人不不悦啊。
陆寂掩住眼底的寒意,一笑,道:“姜姑娘何出此言?”
“陆大人既说我们算是朋友,为何不能坦诚相告?”
从她爹和杨氏忽然逼她换亲,到王麻子带人去找温家的麻烦,还有今日发生的事,点点滴滴串联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难怪杨氏一直拖着不肯同意提前婚期,难怪她总觉得蹊跷,明明坊间并无流言传出,可她爹却说在邻街铺子听到有人在议论。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眼前这个男人看似温润如玉、知礼守节,实则阴狠毒辣,不折手段。
从一开始,姜予微便已经掉到了他的圈套当中!
陆寂垂眸,不顾她的反对,硬拉住她的手,将帕子敷在她被烫伤的地方,语气似乎是有些无奈,“你纵使生我的气,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才是。”
姜予微觉得很不舒服,用力想将手抽回来。但抽了两下都没能抽能成功,那只手好像是铁钳般。
冰凉的湿帕子确实缓解了灼痛,然而她心里越发躁乱。
就在她想要开口时,陆寂却忽然退了回去,彬彬有礼道:“姜姑娘误会了,此事与在下无关。”
姜予微暗自冷笑,以他的身份,还需要亲自去动手吗?他甚至都不用吩咐,只需稍作暗示,贺鄞和姜益平便会是迫不及待、欢欣踊跃地安排好一切!
她深吸了一口气,指甲掐入肉中却感觉不到痛,语气恭顺恳切的道:“陆大人,小女蒲柳之姿,性情粗野,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还望大人能高抬贵手,放过小女。”
“姜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陆寂将湿帕子取下,伸出窗外放在雨中,浸透过后又拧成半干放在她手上,动作轻柔。
“此事确实与我无关,这几日我并未在城中,而是去了安庆、江宁等地巡查盐田,昨日半夜才回,众人皆可作证。”
凉风顺着缝隙渗入进来,吹到人的身上如同刺骨的寒刀,势要将她的血肉一片片刮下来似的。姜予微紧咬下唇,毫无血色,四肢冰凉。
“裴仪,去把掌柜叫来问话。”
姜予微一愣,皱起眉头询问:“陆大人何意?”
陆寂温声笑道:“姜姑娘既然对此有所怀疑,不如当面问个清楚。”
裴仪很快便把孟掌柜带了过来,“爷,人带来了。”
雨淅淅沥沥的下,到处潮湿不堪。
陆寂看了眼坐在角落里的姜予微,掀起车帘一角,问:“孟掌柜,昨日来你家中的那两人身上穿的是何衣物?”
孟掌柜忽然被请过来,人还有点懵。乍然听到他询问起这件事,诧异的抬眸一看。
见车上之人衣着华贵,气度斐然,猜想其身份必定不凡。
忙垂下头不敢再看,也不敢有所隐瞒,诚惶诚恐的道:“回贵人的话,当时光线太暗,小人也未能看清,似乎只是寻常的葛布衣裳。”
“那他们身上可有特征?”
“好像......也没有。”
孟掌柜边说边仔细回忆,忽然想到了一个细节,“小人想起来了,其中有一人右手的食指有些古怪,似乎无法弯曲。”
姜予微怔住,脑中嗡嗡作响。
右手食指不能弯曲,难道........
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是他们?!
陆寂又问:“他们离开时往何处去了?”
“往榆花巷子的方向去了。”
姜予微的手轻轻颤动,思绪如同潮水淹没了她的口鼻。这种几近溺毙的窒息感,让她胸口一阵阵闷痛。
榆花巷子,那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地方。巷口那家铺子的冰糖葫芦,她每次路过都会去卖一串。
陆寂见她整个怔怔的,像是丢了魂一样,挥手让孟掌柜退下。
马车重新启动,晃晃悠悠的继续往前走。车内的气氛压抑凝重,光线晦暗不明,车轮压过青石板发出的声音如今听来格外的清晰。
姜予微心情很乱,好在陆寂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没有刻意与她攀谈,给了她可以喘息思考的间隙。
然而这样的体贴却更加残酷,因为这代表着陆寂早已胸有成竹。他高高在上,看着自己垂死挣扎。
姜予微冷静下来,拱手行了一个大礼,道:“方才小女言行无状,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陆寂浅笑,“无妨,姜姑娘会如此做想乃是人之常情,误会解开了便好。”
“多谢陆大人宽宏雅量。”
陆寂不置可否,“看样子,姜姑娘已经猜到了端倪。”
“小女确实有所猜测,只是还不敢妄下断言,免得再犯刚才的错误。”言外之意便是不能告诉你。
陆寂笑了笑,面上淡淡的,“原来如此。”
湿帕子反复敷三次后,手基本感觉不到灼痛,只是还有些泛红。
约莫又走了一柱香的时间,裴仪勒住缰绳缓缓停下。姜予微从车上下来,再三向陆寂道谢后转身进了南北杂货铺子。
南北铺子是城中最大的杂货铺,无论是一文钱一张的绣花样子,还是从北边运来的波斯美酒,这里都应有尽有。
甫一进门便可看到一排排的柜子摆放着许多货物,琳琅满目的令人挑花了眼,来此买东西的人也络绎不绝。
她径直来到摆放铜镜的地方,拿起一面银鎏金莲花纹镜翻看起来。
看了一会儿,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放下东西直接又走了出去。
陆寂的马车果然不见踪影,街上没什么人,只有买芍药的小贩挑着担子在对面的廊下躲雨。
她深吸了口气,并没有去找王麻子,而是往榆花巷子的方向走而去,因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
榆花巷子共有五户人家,姜予微来到最里面也是最大的那户人家门前。
门口蹲着两只半人高的石狮子,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石狮子身上出现了斑驳老旧的痕迹。
两扇朱漆正门未开,平日出入都是走两侧的角门,但不知为何今日角门也是紧闭。
她上前叩动门上的兽首铜环,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个三十四五岁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体格彪悍,能看出衣服下紧绷的肌肉。满脸络腮胡子,眼尾处还有一道寸长的刀疤,面露凶相。
那男子盯着她看了好几眼,忽然惊讶的道:“姑娘,怎么是您?您怎么这幅打扮?”
姜予微点头,面无表情的问:“屠佺,我舅舅可在家中?”
屠佺嘿嘿一笑,笑起来凶相减淡许多,反而多了几分憨傻,“老爷正在书房,他如果知道您来了定十分高兴。”
“带我去见他。”
“是。”
屠佺做了一个往里请的动作,右手食指有些怪异,那是因为他早年流落江湖时路遇一群山匪,在逃跑途中不慎弄断了食指。后来经过修养伤势虽已痊愈,但手指却再也无法弯曲。
她外祖父见他有些拳脚便收留了他,让他帮忙看守宅院。
迈入半膝高的门槛,迎面可见一座松鹤延年石照壁。往里走半盏茶左转,然后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来到荷池边。
此时荷花尚未结花苞,唯有翠绿荷叶摇曳。荷池边有一间堂屋,是柳聿怀的书房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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