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予微抬步进入,只见一个四十开外的男子正站在黄花梨木翘头案前,身穿宝蓝色道袍,头戴网巾,面容清癯,依稀可见年轻时俊秀的模样,手中紫毫笔在宣纸上行云流水的写下“和光同尘”四个大字。
“舅舅。”姜予微唤道。
柳聿怀抬起头,看到她也颇为惊讶,“予微,你怎么来了?”
姜予微也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的道:“舅舅,是您派人去孟掌柜的家中威胁他不许再帮温家?”
柳聿怀一顿,意外她竟然这么快知道此事。嘴角沉了下来,挥手让屠佺下去。
屠佺做贼心虚,几乎是逃似的离开了。
房门关上,四周陡然一静,仿佛隔断掉外面所有的声音。竹影轩窗,屋檐上的雨一串串滴落,溅在白石上绽起细碎的水花。
“你都知道了?”
姜予微垂眸,“舅舅,您为何要这么做?”
第19章 书信
柳聿怀放下笔,绕过书案来到她面前,拿出早就打好的腹稿,语重心长的道:“予微,我如此也是为了你好啊。那陆寂是何许人也?他既对你有意,你若执意不肯,可曾想过是何后果?”
“与温家的婚事是我母亲的遗命,况且温伯母多年来对我一直关怀备至,照顾有加,我若是悔婚岂非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柳聿怀不以为意,“当年你母亲就是不肯听我劝说,执意要嫁给你爹这个读书人。结果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你如今还要重蹈她的覆辙吗?”
姜予微拧紧眉头,极力反驳道:“舅舅何出此言?母亲当年便是看中温家家风清正,才会为我定下这门婚事。温则谦待我情真意切,此次更是对我不离不弃,我相信他绝非那种人。”
柳聿怀冷哼,“知人知面不知心,普天之下最不可信的便是读书人的誓言。温则谦对你好,那是因为他如果错过了你便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婚事。倘若温则谦将来金榜题名,一举高升,你怎知他不会弃你如敝履?予微,这种人舅舅见多了,你就不要执迷于此了!”
这个理由,姜予微实在难以认同。她除了是姓姜之外,身上还有别的优势吗?
说温则谦会负心薄幸,简直是无稽之谈。
“舅舅说这些,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柳聿怀眸中闪过一抹心虚,摆出长辈的架子,呵斥道:“予微,你怎敢这样同我说话?!”
姜予微冷笑了声,道:“听说表兄三次秋试都未考中,舅舅有意在府衙为他谋个差事。前前后后花费了数百两银子,可到现在都迟迟未有消息......”
这些年杨氏没少在姜氏面前说她和柳家的坏话,她表兄谋的只是个小官,任命其实早就下来了。但因为姜氏的一句话,贺鄞便让人按下一直没给,此事她也是才知道的。
一个个都说是为了她好,可一个个都有自己的谋算,她在这些人的眼中不过是一块不懂事的肥肉罢了!
“胡说八道!你这都是打哪听来的?!”柳聿怀板着脸,话越说越虚。
外祖父和外祖母对她疼爱有加,过了年关后身子又差了许多。
姜予微不愿闹大让二老为难,生生将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只道:“我说的是否是实情,舅舅心知肚明。”
柳聿怀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背佝偻下来。
“予微,你以为我愿意如此吗?前日贺知州特意请我去醉仙楼小酌就是为了告诉我,如果我不帮忙,不仅仅是你表兄的差事便连我如今的官职都不保。他还说要将我们一家赶出溧州,你外祖年级大了,经不起折腾!”
她就猜到此事与贺家脱不了关系,心中暗恨,指节发白。
为了逼她同意,贺家的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之所以找上舅舅,便是为了让她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你一向聪慧,难道还看不明白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得罪陆寂,贺鄞第一个饶不了你。你在意温则谦,可温家无权无势,想要毁掉他何其容易,那王麻子尚且只是开胃的小菜罢了!”
姜予微身形一僵,面色惨白。
柳聿怀又劝道:“予微,听舅舅的吧,别在犯犟了。对你,对他,都好。”
姜予微动了动唇,声音艰涩,“我知道了,今日我来过柳家的事,不要告诉外祖父和外祖母。”
说罢,转身出去了。
柳聿怀送到门外,见她走远,叫来了屠佺,脸上那痛惜为难的表情顿时消失不见。
“你去趟一趟知州府,就说贺大人交待的事情我已办妥。”
“是。”
回到姜家时,天色尚早。姜予微挑了条僻静的小道绕到姜家后院的墙角,屈手做成哨子,学了两声鹧鸪鸟的叫声,这是她与银瓶约定好的暗号。
没过一会儿,老旧的榆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一个人影探头探脑的伸出半个身子,见到她后用力挥了挥手。
姜予微急忙闪了进去,银瓶插好门栓,两人蹑手蹑脚的沿来时的乱石小径回到自己院中。
关好房门后,银瓶长松了一口气,道:“姑娘,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奴婢还以为您至少要两个时辰,可找到了王麻子?”
姜予微疲惫的坐在一旁的黄杨木玫瑰椅上,轻轻摇头,“没有。”
“啊?”银瓶张大嘴巴,“他不在家中?”
“不是,我在路上遇见了陆寂,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银瓶小心覷了眼她的神色,发现她心事重重的模样,默默的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也不敢多问。
姜予微看到她脸上担忧之色尽显,勉强笑了笑,道:“没事,你放心吧。”
说罢,起身来到里间,换掉身上的草白色直裰。散开束发,重新梳了个简单的云髻,插上两只白玉簪。
又将换下的衣服整齐叠好,掏出一块碎银子,对银瓶道:“这件衣服我穿过,不好再还给你表哥。你拿上这钱去成衣铺子帮他再买一身吧,另外代我向他道声谢。”
“不用了,姑娘,衣服不值几个钱。我替他另做一件便是,反正有现成的料子。这银子您还是自己留着,等将来买铺子时用。”
姜予微苦笑,暗道铺子多半是买不成了,“听我的吧,这也是我的谢礼。”
“是,姑娘。”
银瓶接过银子,将衣服藏在她平时用来买绣线的篮中,用一块布盖好,准备待会寻个理由带出去扔掉。
才藏好,房门忽然被人敲响。银瓶吓了一跳,赶忙将篮子提到不起眼的地方。开门一看,发现是环儿,手里还捧着一个竹木匣子。
银瓶道:“姑娘还在小憩,你有何事?”
环儿只有她的肩膀高,怯怯的道:“银瓶姐姐,这是门房才送来的,说是温举人送给姑娘的。”
“知道了,给我罢,你先下去。”
“是。”环儿不敢停留,老老实实去打扫外面的院子。
银瓶将竹木匣子放至桌上,姜予微打开,里面是一匣子樱桃脯,个头饱满,色泽鲜红剔透,光看便让人胃口大动。
“温公子对您真好,知道您爱吃,又送东西来了。”
她没有理会,拿起夹在缝隙里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着“予微亲启”的字样。字迹遒丽秀逸,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姜予微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予微卿卿如晤,久违芝宇,时切遐思。今母亲登门仍未能改拟婚期,恐有静待原日。迁延岁月,河清难俟,一日如同三秋,吾心急如星火,唯睹卿卿所赠之香囊寥慰相思。又思此情长久,不在朝暮之间。
卿卿诸事勿忧,一切有吾。他日携手余生,方不负此情。
路遇五间楼蜜煎铺,知卿卿喜爱,特遣人送来。
“啪嗒”。
一滴清泪划过俏脸落在了信笺上,墨迹顺着水痕晕染开来,“卿卿”二字顿时模糊了。
信上他对自己的处境绝口不提,只嘱咐姜予微不要烦忧。款语温言,好似寒天雪地里饮下一碗滚烫的羹汤。
然而温则谦越好,姜予微越发觉得愧疚。若非那日在贺府她不当心,又怎么会招来这诸多麻烦?
强权之下,鸿毛微雨,道尽途殚,她到底该如何是好?
自从柳氏亡故后,银瓶还未见自家主子哭过,一时手足无措,“姑娘,您、您有何不痛快便说出来吧。奴婢愚笨,虽不能为您分忧,但总比憋在心里要强。”
姜予微用力擦掉泪痕,眼尾处泛红。她拿起一颗樱桃脯塞入口中,笑了笑。
真甜......
一夜无话,重门紧闭。细雨蒙蒙,昼夜未歇。冥冥小江树,漠漠暮空云。
翌日,辰时一刻。东方欲晓,晨光熹微,莺鸣雀和,嘤嘤成韵,已是雨过天晴。明亮的碎金从树影间照射下来,撒在庭院中那株芭蕉上。
姜予微掀起折纸梅花纹床帐,接过银瓶递来得竹盐漱口。带梳洗完出来,黄杨木如意纹方桌上已备好早膳。
仓粟小米糕,松子菱芡枣实粥还有两熟煎鲜鱼,一律都用翠青釉碗盛着。
姜予微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她胃口其实不佳,只是在强逼自己往下咽。
银瓶领着环儿收拾屋子,好不容易又等到一个晴天,准备将被褥都拿出去晒晒,夜里也能睡得舒服些。
才吃到一半,门口光线忽然一暗。姜予微抬眸望去,见姜嘉月不知何时进到了院中。
她身上穿着秋香色上衣,配松绿印花百褶裙,手腕上戴着姜氏送给姜予微的另一只白玉镯。眼眸上挑,似笑非笑地盯着姜予微,“你还有心情用膳?”
姜予微吹了吹还有些烫的枣实粥,夹了一筷子鱼继续吃。
姜嘉月恼怒,“喂!跟你说话呐!”
她神色未动,淡淡的道:“人不吃饭会死,饿出病来死的更痛苦。”
姜嘉月一愣,颇为意外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倒是我小瞧你了,我还以为你现在已经愁得茶饭不思了。”
第20章 不同
姜予微假装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嘲讽之意,几口吃完,用温帕子净手,吩咐环儿将饭菜撤下去,才道:“二妹妹来找我所为何事?”
姜嘉月笑了笑,自顾自地走到桌边坐下,招呼银瓶给她上茶。银瓶对她虽然不喜,但也不敢怠慢,拿出了珍藏的六安松萝茶。
“我是来看热闹的。”
“热闹?”姜予微不明所以,“我这里哪有热闹可看?”
姜嘉月抿了口茶,嫌弃味道有些涩,放在一旁不喝了,哼笑道:“不是我说,你这消息还真不是一般的闭塞啊。”
她看向银瓶,发现银瓶也是一脸疑惑的模样,便道:“还请妹妹赐教。”
“今日早上官府的人把温则谦扣下了。”
姜予微闻言微惊,蹙眉道:“什么叫扣下了?”
姜嘉月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抚了抚鬓见的金嵌玉蝴蝶簪子,漫不经心的道:“听爹说是因为有人检举他秋试舞弊,所以官府来人把他带了回去,连投牒都暂时被驳回了。”
科举舞弊是杀头的大罪,温则谦不会也不需要如此。况且秋试都已过去了这么久,多半又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他。
那栽赃之人必没有胆色做伪证,因为朝廷的巡查御史会专门查看此类案件的卷宗,所以姜予微猜想此事最后可能会不了了之。
严重的是投牒,没有官府审批的文解便无法进京参加来年的春闱,他们是想用这种办法阻断温则谦的仕途。
此招真狠真毒,温伯母每日起早贪黑,操劳半生,就是希望温则谦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如今却因为权贵的一句话,半生心血都将化为泡影。
还有温则谦,他满腹才华,若因此无法一展宏图,又......
姜予微嘴角紧绷,周身的血液在体内奔涌,面色苍白得吓人。他们是料定自己不忍心毁掉温则谦,想逼自己就范!
“多谢妹妹告知。”
姜嘉月白了她一眼,道:“有病,我是专程来看你笑话的,谁说是来帮你的?!你过得越是凄惨,我心里就越痛快!”
看她笑话,需要一大早就赶来告知她这个消息?姜予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姜嘉月见她脸色并无惊慌失措,不由奇怪的问:“你不是最在意温则谦吗?听到他下狱,你为何还能如此平静?”
连她都知道,姜予微的软肋实在太明显了。
“急又有何用?”
姜嘉月扯了扯嘴角,颇为无语,对她还是生不出半点喜欢。见没有好戏可看,起身索然无味的道:“没意思。”
说罢,直接走了。
银瓶方才听到温则谦被抓时便已经急得像是在油锅里煎熬,姜嘉月一走,迫不及待的道:“姑娘,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奴婢听说进了大牢的人要先挨一顿杀威棒。温公子一介书生,如何受的住这样的刑罚?”
“你最近总问这句话,都快问出心得来了。”
银瓶又急又气,狠狠地跺了一下脚,“都到这个时候了,姑娘您怎么还有心情打趣奴婢?要不咱们去求求老爷,让老爷帮忙先将人救出来吧?”
此事十有八九是贺鄞的手笔,她爹有没有参与其中还犹未可知,又怎会帮他?
姜予微摇头苦笑,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别的路可选。这场赌局,不是温则谦输了,而是她输了。
姜予微从银匣子里取出二十两银子,对银瓶道:“你拿上这银子去找屠佺,他与黄班头交好,请他帮忙求黄班头通融一二,务必不要伤到则谦哥哥的根本。”
此前听屠佺闲聊时说过,他们这些捕快的手上都有功夫,表面上用足十成力道,可能也只是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但如果伤到了筋骨,后半辈子便完了。
“另外,帮我去青山别院送封信,请陆大人午后到城外的湖心亭一聚。”
“那怎么能行?”银瓶想也不想的道:“那陆大人根本不是好人,姑娘您若是去了那便是自投罗网啊!”
“去办吧,别耽误了时间。”姜予微的声音很轻,轻到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银瓶心中酸涩,为她感到委屈和不甘。在府里好不容易熬到快要成亲,可竟这样被人生生拆散,老爷也丝毫不顾及骨肉亲情,帮着外人一同来坑害自家姑娘,这都叫什么事?!
见姜予微心意已决又实在耽误不得,她只能咬牙去了。
姜予微又唤来环儿,让她去一趟温家,请温伯母不要担忧。
做完一切后,她重新坐在了黄杨木花卉纹折叠镜台前。平日她喜欢梳云髻,因为简单,只需戴几支珠花和一对白玉耳坠子即可,也不施粉黛,尽量不招杨氏的眼。
然而她待会要去做一件事,不宜再用素净的装扮了。
银瓶不在,她只能自己梳妆。散开满头青丝,她不太熟练的给自己绾了个堕马髻。从黑漆描金妆奁里取出一直珊瑚宝玉簪子戴上。傅粉描眉,点上绛唇,双眸明净清澈,灿如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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