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直视他,示意他继续说。
行云额头出了点汗:“然、然后……天帝派出三百万天兵和五子与之对战,太子统率……二十万,攻入魔界,击杀魔君。”
他偷偷瞄一眼方知脸色。
显见,他没说错。
方知态度还算和蔼地让他坐下,对台下众学子说:“二百一十七年前,魔族意图为祸人间,扩张领地,天帝派出三百万精兵与自己膝下九子中的五子——黑龙玄濯,白龙白奕,苍龙苍璃,火龙赤熘,以及应龙应桀下凡镇压;”
“其中,白苍火应四子处理分散在人间的魔族,黑龙太子则统领二十万军攻入魔界,仅用三天,处死魔君,并荡平魔族后方阵营。”
“魔族生性凶残,发现魔君已死,后路也被切断,一怒之下竟打上天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最终由诸神联手击败,残党被赶回魔界,永世不得再踏出一步。”
方知捋捋胡子,感慨地眯起眼,“那场大战持续了七天七夜,魔血化作的烈焰也在天宫内燃烧了七天七夜,连凤后的花园都被烧毁一半。”
“——最后还是太子从天元山蟠桃树取来一滴先天壬水,才灭了那场经久不熄的大火。”
弦汐一边听,一边用心做笔记。
听到魔焰烧毁天宫那一段时,她笔尖微微一顿,颤了颤。
恍惚间,眼前忽地亮起一丛殷红似血的火光,蚀骨灼痛顺着脊髓攀爬蔓延,丝丝缕缕,细细密密,令她几欲以为肌肤要被烧红烧透。
……好难受。弦汐蹙起眉尖,腰背微微躬起。
这感觉太过真实,简直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
为什么?弦汐记得自己并没被火烧过,只被劳累的娘亲用烧火棍打过几次。那几次虽然痛,和这个感觉却不尽相同。
鼻尖沁出点汗珠,她捏紧毛笔,抛去脑中悚然又莫名的画面,努力让注意全部凝聚在课堂上。
……
捱到下课,弦汐收拾好笔和本,准备回去。
李师盈问她:“弦汐,你要回观穹殿啊?”
弦汐将椅子挪进书桌:“嗯,上次识植考试没合格,师尊让我今天放课去他那背书。”
李师盈满脸同情:“好可怜……快去吧快去吧!”
她摆摆手,转头跟付眠聊起一会修行过后下山去哪玩。
弦汐抱着书走出学堂。
其实识植考试不合格,并不是因为她没好好学习,而是试卷上考的东西和她背的似乎完全不一样,她也只好按照自己知道的回答问题。
比如,书上关于月华兰的介绍是这样的:
只生长在北部地区,夏季夜间有月光时开花,其余时候一律闭合;花枝被活物触碰会长刺,被雨水浇灌会生叶,花蕊可入药,治干热久咳,颜色随月光照射时间增长而逐渐加深。
弦汐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而试卷上的题目是:如图,某医修走在路上时发现前方有大片月华兰倒影,请写出此时医修所处的精准时间和地点,并说明原因。
对着那颜色深深浅浅、颇具层次感的图画,弦汐左看右看,完全猜不出答案。
思索再三,她提笔写下:北部,夏季,夜间。
原因:书上写的。
——都是书上的词,肯定正确。
结果答案是雍凉六月中旬丑时二刻。
错处当然不止这一个。
似懂非懂地听长老讲解完一系列人文数理气候等原因,弦汐依旧转不过来弯,索性选择放弃思考。
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只装了一根直来直去的筋,并不想如此为难自己。
然而教授识植的木笙长老见不得她这副不上心的样子,愤懑地跟明澈仙尊打了小报告,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遭。
弦汐有些发愁地叹出口气,认命爬上山坡,来到明澈日常休憩的主殿。
叩叩。
她敲敲门,喊道:“师尊,我来了。”
没有回应。
她干脆推门进去。
——震天响的鼾声冲入耳膜。
让她今天过来背书学习的明澈正四仰八叉地倒在藤椅上,手里提着个土陶酒坛,醉气熏天,睡得不省人事。
弦汐对这种情景习以为常,她封住嗅觉,走过去推推明澈:“师尊,醒醒,我来背书了。”
鼾声卡壳一下,明澈迷迷瞪瞪睁开眼,也不知有没有认出来者是谁就说:“嗯……?哦、哦,你来了……哈……”
他搓着老脸打了个哈欠。
弦汐在一旁老实站着,等他自个儿清醒。
明澈抻了抻胳膊腿儿,又坐在藤椅上发了会呆,眼神这才清明。他看向弦汐,慈爱道:“哟,小汐儿啊?来找师尊干嘛?”
弦汐把识植课用的教学书册递给他:“我识植考试不合格,您昨天让我过来背书。”
“啊?”明澈大抵是早把这事忘了个干净,他皱着眉头接过书,眯眼看上面的小字,“哦……背书是吧?……对对,是有这回事来着。”
他将书还给弦汐,“这上面的东西你都看完了,没用,你去那个……书阁,四楼北边第二层有一本《仙草百解》,那是你楚箫师兄的书,你拿那个过来,里面有他做的摘录。”
楚箫是明澈带的第一任弟子之一,主修丹药,于识植一门造诣颇高。
差不多是每次考学都能拿甲等的程度。
弦汐依言去了书阁。
清漪宗内,除了主峰上有藏经阁外,各峰也有单独的书阁,放的都是和各自所属灵根相关的法术卷宗和道法经文。
一楼书架旁离地半寸浮着一张翠绿飞毯,弦汐站上去,驱使飞毯飘到四楼。
今日书阁里人有些少,打眼一看,几乎可以说是空旷。
可能最近作乱的妖物比较多,大家都出去执行任务了……
飞毯在扶手前停下,弦汐推开阻拦门,踏上四楼地板。
四楼,北边,二层……啊。
快要走到北边,弦汐却停了脚步。
她见到了今日第二个醉鬼。
——玄濯背倚书架坐在地上,一条长腿屈起,碧蓝衣摆逶迤于地,腰间玉带悬挂一枚首尾近乎相接的墨色环形龙玉佩,手边放着一只比明澈那个小一些的枣红酒坛。
酒味不重,反倒逸散着清浅花香。
窗外洒入暖黄的光,他闭着眼,乌发松散,浓密长睫在眼睑落下一小片阴影,那双锋芒慑人的金瞳掩在薄薄眼皮后,使得面庞减弱了几分强势的攻击性。
是大师兄。
弦汐好奇地盯着他看。
她跟这位师兄交集不多,又或者说基本没什么交集,这会儿有些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书阁里喝酒。
玄濯在清漪宗是个特殊的存在。
他已有六百多岁,比明澈还大两百岁,却和楚箫一样是明澈的第一批弟子之一;
他不用修行,也不用和普通弟子一起参加课程;整日神出鬼没,甚少跟人打交道,也没人敢置喙他的任何作为——恰恰相反,他还因此更受追捧。
不过他从来也不搭理就是了。
弦汐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喜欢他。
说不出为何喜欢,只是每次见到他时,视线都会不由自主地被他牵走。
她认为这很正常,毕竟玄濯本身就十分吸引人。
气度从容,优雅而自信,好像生来就拥有一切,也能轻而易举得到自己想要的所有。
举手投足总是浸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味道,与旁的对话时,原本就因那比常人高出许多的身量而需垂眸睇眄,眉宇间又凝着与生俱来的傲慢骄矜,仿佛睥睨,令人不免又矮上一截。
孤僻高傲到了极点。
相貌、出身、地位、权势、实力……玄濯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达到了极致。
当初听明澈说起玄濯来历时,弦汐还问过明澈:师兄已经那么厉害了,为何要来清漪宗?
明澈说他在天界待够了,想去别的地方逛一逛,顺便学点新东西。
弦汐直白道:“那他拜师尊为师,是想跟师尊学炼丹制药吗?”
明澈不善武力,虽说修为高,却也不是什么能打的人,能当上木峰之主全凭一身炼丹本领,以及妙手回春的顶级医术。
可听到她这么问,明澈还是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也就炼丹吧……他受的伤自己马上就能痊愈,应该也没什么悬壶济世的理想……”
确实。
弦汐盯着玄濯看了一会,走过去,半蹲在他身边,往书架上摸索。
——露在外面的书里没有《仙草百解》,那看来是被他压在身后了。
她想像叫醒明澈一样叫醒玄濯,可犹豫半天,终究是没敢伸手推,只用气音轻轻喊道:“师兄,醒醒。”
玄濯没动。
弦汐觉得奇怪。
凭玄濯的实力,合该在她进入书阁的那一刻就觉察到了才对,怎么这会凑得这么近还叫不醒?
难道他喝的酒真的很醉人?
嗅觉在出了主殿之后就已解封,弦汐双手撑地,倾身凑到位于他另一侧的酒坛口上,闻了闻。
嗯,闻不出是什么花酿出来的。但花香清甜冷冽,让她一个没喝过酒的都有点意动。
不过凑近了闻,酒味依旧浅淡。
这种酒醉不了人吧?
弦汐若有所思地后退回去,一转头,却霍然对上一双灿然含笑的金瞳。
“……”
“……”
还没完全坐回去的弦汐刹在半路,僵硬着不敢再动。
两人鼻尖仅相隔一寸不到的距离,四目相对半晌,玄濯慢悠悠地开口道:“干什么坏事呢?”
第4章 我吃醋了
灼热吐息喷洒在唇瓣上,燎得弦汐忍不住微微抿唇。
玄濯的体温似乎比寻常人高一些,隔着几层衣服,弦汐都能感受到他身上蓬勃的热度。
滚烫,强横,势不可挡。
令她有些心悸。
萦绕于鼻尖的浅淡花香,被更为浓郁醇厚的龙涎香悉数取代,随着每一次呼吸吐纳侵占肺腑。
弦汐咽了咽口水,避开他玩味的视线,慢腾腾跪坐到自己小腿肚上,“……没干什么,以为师兄喝醉了。”
“怎么,你也想喝?”玄濯拎起酒坛在她面前晃了晃,“这酒给你喝,恐怕一滴就能让你睡个三天三夜,——试试?”
弦汐很好孩子地摇头。
就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玄濯颇感无趣地放下坛子,问:“来这做什么?”
弦汐嗫嚅道:“来拿书。”她指指被玄濯宽厚的背挡住的书架,“师兄,请让一下,在你背后。”
玄濯勾笑看着她,仍是没动,“什么书?”
“《仙草百解》。”
“你要那个做什么?”
“我识植考试不合格,师尊让我拿那本书过去背,说上面有楚箫师兄做的笔记。”
他问一句,弦汐答一句,把家底全交代了出去。
玄濯挑眉:“只要楚箫师兄的,不要我的?”
弦汐很疑惑:“你有吗?”
玄濯坦然:“没有啊。”
他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弦汐撇撇嘴。
没有还问。
或许是因为她呆笨的样子比较有趣,过往寥寥几次交集中,差不多每一次玄濯都会像这样出言逗弄她。
不过经这么一出,他身上的距离感也消弭不少,弦汐揪住他袖摆扯了扯,催促道:“师兄,快起来,我要拿书。”
玄濯:“不要。你只要楚箫的笔记不要我的,我吃醋了。”
他赌气一般转头闭上眼。
弦汐被他幼稚的行为噎住,半天才嘟囔道:“你都没有我上哪里要……”她目光幽怨。
玄濯一下笑出了声。
他宛如看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孩一样看着弦汐,大手在她头顶拍了两下,低声说了句:“小呆子。”
随后拎着酒壶站起身,悠然走下楼梯。
头顶的温度似乎余留了许久。
弦汐静静跪坐在原地,感受那温热从发丝向下,蔓延至面颊、脖颈。
将瓷白肌肤蒸出浅浅绯色。
师兄摸她的头了。
弦汐动了动指尖,发现身体已不自觉地紧绷起来,细嫩掌心微微汗湿。
坐了多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干嘛的,赶忙从书架上抽出书,乘着飞毯下了楼。
*
回到主殿,明澈正闲适地在庭院里浇花,完全看不出一丝醉意。
看到弦汐从院门外匆忙跑入,他抬头问:“嗯?怎么才回来?”
弦汐:“我在书阁遇到师兄,他喝醉了挡在那里,我拿不到书……”
“什么?在书阁喝醉?!”明澈勃然大怒:“谁?哪个臭小子?”
弦汐:“玄濯师兄。”
明澈骤然平静:“哦,他啊,那没事了。”他继续浇花,“可能最近天宫司酒又酿了什么新品,他随便找个清净地就喝了。”
玄濯干出什么都很正常。
弦汐眨眨眼,在原地站了一秒钟,跑过去:“师尊,我把仙草百解拿回来了,现在就开始背吗?”
明澈瞟一眼她手里的书,扬扬下巴:“翻开,看看上面写的能不能看懂。”
弦汐翻开看了看。
书上几乎每页都写满整洁清晰的小楷,和原本图文配在一起,竟也不显得凌乱,反而将内容讲解得更加通透。
甚至还有不少题目和答案解析。
弦汐翻了几页,抬起头,一脸迷茫:“看不懂。”
明澈收起水壶,闲闲道:“这玩意啊,光背没用,得用脑子思考。”
那她估计是学不会了。弦汐自暴自弃地想。
明澈往前走,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跟上。
一边走,明澈一边道:“我跟木笙说了,你学东西比别人慢些,以后识植交给我来看管就行。你现在学不明白不打紧,之后我一点点教,你一点点学。”
弦汐有些愧疚:“可我数理也这样,是不是给师尊添太多麻烦了……”
明澈无所谓地摆摆手:“麻烦什么麻烦,我一个老头子在这儿也没别的事干,每天也就炼炼丹教教弟子,要是你们啥都会了,还要我这个师尊干嘛?”
“……”弦汐抱紧手中书本,心里一阵温暖。
明澈对她,一直都像爷爷对孙女一样慈和。
但她也清楚,明澈是真的把她当孙女看待。
明澈曾有一个和她如今差不多大的孙女,叫明珞,性格很活泼,和明澈在清漪宗内相依为命。
后来外出被妖兽吃了。
明澈赶到时,明珞只剩下一堆残碎的骨头,以及碎裂破烂的衣裳。
再高超的医术也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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