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汐感情迟钝,想象不出他那一刻会有多痛苦,但每次看着他到后山扫墓时灰暗消沉的神色,都隐约有些感同身受的悲伤。
明澈对她说,她和明珞长得有几分相似,就是略呆了些;当初路过小渔村的时候他险些以为遇到了明珞的投胎转世。
他说这句话时尽管在笑,可那皱纹堆叠的笑容却难掩凄凉孤苦。
弦汐将那个笑记在心里,决定以后要尽力对明澈好。
——望着前方微微佝偻的苍老身影,弦汐小跑两步追上去,问:“师尊,我们现在去哪?不背书了吗?”
明澈道:“哦,背书的事先放一放,方才你去书阁的时候宗主给我来消息了,让我去主峰大殿一趟,你也跟着一起去吧。”
“宗主叫您去那做什么?”
“不晓得,没问。”
明澈很佛地回。
弦汐:“……好吧。”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主峰。
推门入殿,清漪宗主乘潋正坐在上首跟召机长老谈话,见两人来了,和蔼地笑道:“来得有点晚啊明澈,干嘛去了?”
明澈双手拢袖对他行了个礼,道:“带我这小徒儿学习呢,宗主找我何事?”
弦汐也依葫芦画瓢地把手揣进袖子对乘潋行礼。
乘潋稍一挥手,让他们在旁边坐下,“也无甚大事,就是任务署近来接到一些请求解决作乱妖兽的委托,我寻思咱们宗内的年轻孩子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就挑出一部分不太危险的,把你、还有召机这些座下有徒弟的都叫过来,分配一下任务。”
明澈转头看看空荡荡的大殿,“方行他们已经走了?”
“是啊,适合年轻弟子接受的委托毕竟不多,各自分完就先回去了。”
一旁的召机起身请辞:“宗主先聊,在下先行告辞。”
乘令:“好,剩下的之后再谈。”
召机捧着一摞卷轴走出大殿。
乘潋让明澈坐到召机方才坐的的位置上,右手拍着大腿,回忆:“总共四百七十五个委托吧,方行的水峰接了四五十个,召机的土峰接了一百来个,火峰金峰异峰接的多点,现在还剩……三十个。”
他觑了眼明澈,面露难色:“三十个虽然不算多,不过你们木峰那边……”
由于清漪宗向来只收单灵根弟子,人数在一众仙宗中可谓排行倒数,加上木峰以丹修医修为主,攻击型不多,是以尽管只有三十个任务,在年轻一代里也依然不是很好分配。
明澈显然也清楚自家短处。他干咳几声,浑浊的老眼珠子乱瞄,“那个,年轻弟子……大概是什么范围?”
他心道实在不行找几个年纪大点结了丹的来顶顶。
奈何乘潋却道:“金丹期以下的。”
明澈:“……”难搞。
正当他思索观穹殿有几个没结丹的弟子能承担外派任务的间隙,乘潋抽空关照了下弦汐:“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弦汐。”
“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
“年纪挺小的,筑基了吗?”
“到筑基后期了。”
乘潋微讶:“你修炼得很快嘛!”
虽说单灵根会比其他修炼快些,但十七岁就逼近金丹期,也确实是个小天才了。
明澈被他们这一问一答分了神,不由骄傲地介绍起来:“这孩子可厉害着呢!跟大她好多岁的师兄师姐比武都甚少有败绩!”
乘潋意外道:“她是主修外攻的?”
看不出来啊,文文静静的。
明澈挠着头:“算……是吧,本来一开始看她木灵气息足,想让她修丹的,但是她学书本东西比较慢,所以在外修方面进展要比别的快些。”
乘潋明白了,看来这孩子不大聪明。
不过能打也行。他建议明澈:“你挑个任务给弦汐吧,让她出去锻炼锻炼。”
不料明澈却厉声拒绝:“不行!她太小了!”
——这一嗓门略有点刚硬,令气氛一时凝固。
发觉乘潋面色不怎么自然,明澈僵了半晌,和缓地解释:“弦汐她……反应慢,呆头呆脑的转不过弯。妖邪大多狡诈阴险,她现在羽翼未丰,出外派怕是会有事。”
乘潋默了默,对弦汐道:“小弦汐啊,你先回去吧,我跟你师尊单独聊会。”
弦汐听话地站起身对两人再度行礼,走出大殿。
殿内,沉寂许久,乘潋缓缓开口:“明澈,你是不是怕她也跟你孙女一样,死在妖兽手里?”
“……”
“她和明珞长得有那么一点像,你会格外照顾她,我也理解。”乘潋慢条斯理,“可你现在拦着不让她出去锻炼自个儿,未来你还能护她一辈子不成?”
明澈默然片刻,道:“宗主,你不知道,弦汐那孩子是真的……”
话音微顿,他抿唇搓了把脸,“她刚来那阵,成天傻乎乎的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做什么,看别人走她就跟着,被人赶了就站在墙边,动也不动,连饭都不知道吃。”
“有一回我去炼丹房炼丹药,见门口落叶杂草太多,就让她拿笤帚去扫扫,她好端端在那扫着,就有坏心眼的欺负她,在背后朝她扔石子。那傻孩子,被人砸了也反应不过来,还得发呆一会才回头看——人早就躲起来了,哪能看得到?”
“最后被砸得头上都流血了也不会躲,一边抹眼泪一边继续扫地,要不是我发现得早把人给赶跑了,她估计都得晕在草叶堆里头!”
时至今日说起这些,明澈仍旧气得不行。他深吸两口气平复心情,对乘潋长叹道:“她这两年倒是长进了点,可也没机灵到哪去……宗主,真不是我不舍得她下山出任务,我是打心底里怕她出事啊!”
乘潋静默良久,亦是叹了口气:“这孩子确实不容易,那你打算如何?让她一直待在山上吗?”
明澈不答。
乘潋语重心长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弦汐这情况的确特殊些,——可是明澈啊,咱们都是老头子啦,不剩几年日子好过,以后飞升还是羽化都得看命;可弦汐将来还长着呢,焉知会不会遇到什么要命的困难?”
“……”
“再苦再累,也终究得长大,弦汐是个有潜力的孩子,即便有所缺陷,你也得让她学着独立起来不是吗?”
乘潋将桌上剩的最后一摞卷轴强塞进他手里,“你也别太担心,这些任务都是经过筛选的,就算是没结丹的小弟子也应付得来;再不济你找个厉害点的陪她一起去,不出手,仅在后面守着不就行了?”
……
弦汐回到木峰,犹豫一会,选择去主殿等明澈回来。
她在主殿里跟木头似的杵着,默默思考师尊会不会被宗主说服,让她下山出任务。
吱呀——
殿门打开,截断了思绪。
弦汐转过头,看到明澈就像召机长老那样抱着卷轴,慢慢跨过门槛,那年迈的身形背着光,隐约又沧桑了些。
她过去凑到明澈跟前,“师尊,你回来了。”
“嗯。”
明澈点点头,侧首看着她,许久未言。
弦汐不解:“怎么了,师尊?”
“……没什么。”明澈静了片刻,将手里卷轴最上面的两份交给她,“这些,你明天去做吧,今天先不用在我这背书了,我去找个人。”
第5章 我找我小师妹出去玩
翌日,弦汐站在清漪宗高耸入云的牌坊外。
明澈说他找了个人陪她一起出任务,让她在这等那人过来。
此时天刚蒙蒙亮,她等了一会,发现远处雾气弥漫的路径上遥遥走来一个碧绿衣袍的男子。
男子步伐稳健,不疾不徐,自带一股温雅斯文的气质。走近一看,竟是近来一直在山下云游四方的楚箫。
弦汐心想,难道师尊给她叫来的帮手是楚箫吗?
那也不错,楚箫师兄挺可靠的。
然而楚箫却停在她面前,疑惑地问:“弦汐?你怎么在这站着?今天不用去学堂听课吗?”
弦汐比他更疑惑:“我今天要下山做任务,师兄不是师尊叫来帮我的吗?”
楚箫讶异地挑眉,随后无奈一笑:“好遗憾,不是我。是木笙长老最近要闭关,让我回来替他给你们上课。——早知道有你这份差事,我应该早点动身的。”
他轻叹。
不是他?
弦汐开始有点好奇明澈找的究竟是谁了。
楚箫问她:“你修为提升得很快嘛,已经能接外派任务了吗?”
“我也是第一次接,宗主说让我出去历练历练。”
“任务危不危险?要是不好做,我跟你一起去也行。”
“不用,”弦汐摇摇头,“不危险的,而且师尊好像找了很厉害的人陪我,就不耽误师兄时间了。”她乖巧地微笑。
她挺喜欢楚箫师兄的。
并非恋人的喜欢,而是一种对兄长和前辈的亲近。
她刚来清漪宗那段时间,什么都不会,上课听不懂,修行也修不明白,偶尔还会有人看她呆愣欺负排挤她;那时就是楚箫出面训斥了那些人,并手把手教她那些再基础不过的东西,让她能够尽快跟上别人进度。
楚箫一直对她很好。
弦汐心怀感激。
——面前少女弯着秀气的眉目,笑意浅浅,一双纯澈清丽的眼眸如同洒了漫天星子,明亮又温柔,且熠熠生辉、朝气蓬勃。
像一棵向阳而生的小树苗,恣意舒展柔嫩枝叶,可爱得让人移不开眼。
楚箫垂首看着她,嘴角也不觉扬起笑。
和弦汐这个小妹妹相处起来很舒服,他一贯这么觉得。
凝望那又长开了些许的秀美小脸,他心中不由软下一角,“哦?有多厉害?”
“我还……”
弦汐正想说她还不知道是谁,远方却蓦地传来一声雄浑飘渺的嘶鸣——
“咴——!”
云雾惊破,天光骤亮,一辆由五匹背生双翅的纯白天马拉载的金玉马车从高空疾速奔来!
“……?”两人齐齐望去,弦汐张着嘴,看傻了眼。
只片刻,马车轰然落到他们前方五步之处。
窗口垂落的玉帘被修长手掌挑起,玄濯俊朗无俦的面容出现在后方,视线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圈,他朝弦汐悠然道:“傻站着干嘛呢?上来。”
弦汐还没来得及答话,楚箫便先一步挡在她身前,沉着脸问玄濯:“你让她上去做什么?”
虽说楚箫自己也是一大家族的少爷,但他素来谦和有礼,委实看不惯玄濯那特立独行、以自我为中心的太子爷做派。
玄濯同样看他不顺眼,闲散道:“我找我小师妹出去玩,与你何干?边儿上去。”
“你——”楚箫微微愠怒:“你态度放尊重点。”
玄濯嗤笑一声不搭理他,转而对弦汐道:“喂,小呆子,再不上来天都要黑了,今天还要不要做任务了?”
弦汐愣愣道:“师兄,师尊找你来……陪我出任务?”
不可思议,师尊是不是下了什么血本?居然能使唤动玄濯来跟她过家家。
玄濯略一扬眉:“怎么,不乐意师兄陪?”
“不、不是,我是没想到……”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上来。”
玄濯显然没多少耐心,不等她说完就唰地撂了帘子。
楚箫登时更怒:“玄濯!你对她什么语气!”
弦汐不想看人吵架,忙安抚他道:“没事的师兄,我要走了,你先回去吧。”她绕过马车后面从另一侧上去,车子太高,又没轿凳,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进到车厢里,坐在玄濯对面。
她刚坐稳,天马便甩着蹄子飞速奔腾起来,跑出一里地左右再度扇动翅膀飞向上空!
“……!”失重感骤然席卷全身,弦汐看不见外面情况,不禁微微揪紧云锦坐垫,然车身却是平平稳稳,连晃都没晃一下。
“师兄,我们要去哪?”她困惑地问。
玄濯侧首看着窗外景色,爱答不理道:“按你路线走,先去清平镇。”
听他这话,弦汐猜测应该是师尊事先把任务内容都告诉他了,于是放下心来,拿出卷轴查看清平镇情况。
清平镇出事地点在一家勾栏,妖物本体是一条红绸——被无数人血染红的白绫。
那栋勾栏名为长停阁,寓意希望宾客长长久久地停留,然宾客停留时间不长,惨死的人命怨气倒是久留不散。
长停阁在清平镇当地算是最出名的勾栏之一,伎子又多又美,嗓子柔身段娇,这也导致阁内竞争激烈,倾轧现象严重。昔日千金一曲的歌姬,稍微人老珠黄就马上会被新人取代位置,沦为阁内杂役。
残忍却也无奈。
——然而不仅如此,掌管长停阁的桑老板还是个极其变态的好色之徒,自己用权势压榨玩弄年轻伎子不说,还将其送予他人谋取利益,私下弄出了不少命案。
某天几个伎子被折腾到崩溃,各自从鲜血淋漓的衣服上撕下一截布条缠到一起,趁桑老板昏睡时合力勒死了他,然后拿这条拼凑的血布挨个上了吊。
布条沾满人血与怨气,最后竟成了精怪,在长停阁内胡作非为。
三月下来,受害者多达十余人,无人再敢来光顾,桑老板的儿子只好关门歇业,向仙宗求助。
“……”弦汐温习完任务内容,略微抿唇。
有点难办。
长停阁内现如今想必已充满妖气与怨气,布妖气息隐匿其中,来去自如,外形又不突出,并不好抓。
直接动武,要是把它逼急了又有可能跑出去祸害无辜凡人。
降妖除魔,靠的不仅是法力——还需要动脑。这也是明澈一定要找人陪她的另一个原因。
只是明澈请来的这位祖宗爷……
弦汐实在不大敢请教。
她犹豫再三,刚鼓起勇气开口,马车便“砰”的又落了地!
这么快就到了?弦汐略感惊奇,这天马跑得居然比她御剑都快上几分。
罩着隐形结界的马车停在巷子里,玄濯率先大马金刀地下了车,一刻也没等她,信步走出巷子。
弦汐忙跳下去追赶,“师兄,等等。”
玄濯转过头,神情漠然。
弦汐睁着乌亮溜圆的眼睛仰头问他:“师兄,我们一会要怎么对付这个……布妖?”
“什么‘我们’?我就是来看着你不让你死的而已,其余的你自己考虑。”玄濯冷淡反问。
“……”弦汐眼神黯淡下去,羞愧地低头:“对不起,我没想出来办法。”
“那你就在里面坐着等它自个儿找你。”
玄濯不耐烦地丢下这句,继续往前走。
弦汐在原地沉默片刻,垂首安静地跟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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