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汐静默一秒,轻回一声:“嗯。”
而后盖上红盖头,被侍女搀扶着走出房间。
周围多了些许喧嚣,欢愉谈笑掺在热腾腾的佳肴芬芳间没入感知,却没有吵得过分,隐隐能察觉出宾客不算太多。
也是,弦汐心想,白晔几百岁的人了,想必也不剩多少亲眷,她又没邀请别人过来,这场喜宴的来客自是不会太多。
她在侍女的牵引下慢慢迈着步子,踏上红毯,前往拜堂之处。
最前排的饭桌边围坐着天族一干皇子。
四皇子螭渊瞥一眼婚堂尽头出现的身影,道:“二哥的侧妃来了。”
赤熘顺势看过去,打量一番,纳闷道:“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苍璃闻言也瞧了瞧,视线在那宽大喜袍包裹的身形上顿住,面色微疑,同样觉得眼熟。
他忽然想到什么:“欸,二哥这回纳的侧妃名字也有点熟悉,叫……叫什么来着?”
应桀提醒:“弦汐。”
“对对,就是这个!”苍璃连连点头,颇有趣味地笑:“和大哥那个小情儿的名字听起来挺像呢。”
话音甫落,他面容忽而一僵,冒出个不妙的猜想。
桌上一片死寂。
几人齐齐瞄向款款走来的新娘,眼里生出点微妙的意味。
应桀心觉不详地摩挲几许杯子,侧目问苍璃:“大哥的那位……名字叫什么?”
苍璃五官生硬:“……弦汐……吧?”
“哪个弦,哪个汐?”
“我怎么知道,她又没写给我看过。”
“……”
气氛如同凝结。
良久,苍璃率先打着哈哈:“嗐,可能就是个巧合。二哥和大哥一个在西海一个在东海,隔着那老远距离,他上哪去遇见大哥的情人啊?还娶人当侧妃……哈哈,巧合吧,巧合。”
他越说越没底,虚虚落下最后一个字,眼神游移着拿起酒杯喝酒。
应桀没吭声,螭渊同样低头饮酒,赤熘则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下:“是啊,不可能,太离谱了。”
谁也不愿承认那个极有可能是正确的猜想。
毕竟那种走向实在有点可怕。
几人默默不语,余光止不住扫向蒙着盖头缓缓前行的弦汐,心里的不安随着她脚步迈近而愈发浓郁。
——今天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他们暗自祈祷。
在满目喜庆的红色中,弦汐一路前行,直至侍女驻足,将她的手交入另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
弦汐仍是不适应这陌生的温度与触碰,指尖微蜷,想要抽回,却被白奕紧紧握住。
“这么特殊的一天,就给我点甜头吧。”耳畔传来白奕略带笑意的传音,“不然我会很难过的。”
弦汐动作一滞。
踌躇片刻,她终是没继续抗拒,任由白奕将她整只手包进掌心。
白奕带她转身面朝堂前牌位,躬身拜了一拜,随后从侍者端来的木盘上拿起一块石头。
“这是定缘石,”他对弦汐解释道,“我们在上面各滴一滴血,刻下名字,就算完成婚礼流程了。”
这听起来像是个很严肃正经的仪式。弦汐有些迟疑:“一定要这么做吗?”
白奕安抚地捏捏她的手,笑道:“别担心,就是做做样子而已,不会有什么影响。你也不必取下盖头,我来替你做这些即可。”
“……好。”弦汐缓慢点了头,随白奕拉起她的手,用银针戳破指尖。
“砰——!!”
乍地一声惊天巨响中大门霍然向两边敞开,凛冽寒风狂躁涌入,霎时袭卷整个婚堂!
弦汐吓了一大跳,即将落到石头上的血珠就此飞了出去,没等滴落第二滴伤处便已痊愈,她下意识掀起盖头看向门口——
门外不知何时已是飓风四起闷雷重响,遍布乌云的苍穹连一丁点阳光都吐露不出,然而比那黑沉天色还要令人肌骨生寒的,是正提着长剑,一步步登堂入室的玄濯。
他身后跟着数列银铠森寒、肃穆严整的亲兵,阵阵沉重脚步声犹若浪涛汹涌拍击在所有人心头。
堂内宾客刹那间全部站了起来,又唰然跪下一大半,敬畏同喊:“见过太子殿下。”
与玄濯手足同胞的几位皇子倒是没跪,不过皆是绷着张脸僵立在地,一副“麻烦大了”的样子。
玄濯并未理会周遭。
那双瞳仁尖利的金眸,如同在鲜血里浸泡了无数个日夜般猩红阴毒,酝酿着滚滚风暴,紧盯弦汐苍白失色的面容,以及她身上大红的嫁衣。
半晌,视线流转,凝住她被白奕握住的手。
第56章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呵。”
死寂漫延的婚堂内,响起玄濯极轻的一声笑,冷意彻骨。
弦汐生生打了个寒颤。
——玄濯为什么会找到这里?……他是来抓她的?又要把她关回他的龙宫?
弦汐牙关打战地想抽回手逃跑,然而挣了几下,却被“白晔”死死抓着手腕不放。她下意识抬头望去,发现“白晔”面色竟也同样难看至极。
像是紧张,像是厌恶,又像是畏惧。
剑锋划过地毯上空,玄濯挑着阴鸷莫测的笑,缓步朝前方那对喜袍殷红、却表情各异的新人走去。他举剑直指白奕,幽然对弦汐道:“一别数日不见,你看人的眼光当真是低了不少,连这等货色都瞧得上。”
自始至终玄濯没有看白奕一眼,语气里的轻蔑与嫌弃却是明然昭彰,全然不顾周围还有一众天族宾客。
白奕沉沉盯着他,袖下不觉握拳。
他正欲开口回嘴两句,身边却蓦然响起一道小声、颤抖、但又坚强的声音:“……你不要这么说他。”
玄濯与白奕齐齐一愣。
玄濯步伐顿住,眸底怒火无边地逼视弦汐:“你说什么?”
迎着那比火舌烤过的针还要刺人的目光,弦汐强撑虚浮的嗓音,对玄濯重复一遍:“你不许这么说他。”
弦汐实则很想赶紧逃跑,奈何这厢白晔死抓着她不放,那厢玄濯又口出恶言。白晔这些日子里好歹也没亏待过她,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自己而被玄濯侮辱还坐视不理。
玄濯牙都要咬碎了,握着剑柄的手青筋凸起:“你……维护他?”
白奕也有些发怔地看着弦汐。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当着玄濯的面回护他。
而且这人,还是玄濯的旧情人。
白奕一时心情复杂。
方才两句话已用尽了弦汐的胆量,她咽了咽口水,没再开口,移目避开玄濯那几乎能把她瞪穿的视线。却不防瞥见旁边站着的几个人,眼睛忽而又定住。
这婚堂里没几个宾客是弦汐认识的,可这几个人,她却眼熟非常——
是苍璃,赤熘,以及应桀。
数双眼睛相对,皆有不加掩饰的错愕。
甚至苍璃等人的错愕还要更胜弦汐几分,肉眼可见地夹杂些许不敢相信。
弦汐停顿一刹后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白晔邀请天族好友时顺带请他们过来的。她用了些力气扯拽白奕手腕,焦急地低道:“你松手,我不成婚了,我要走。”
白奕被她扯得回过神来。
他看看当下局面,心一横,不但没放手,反而强行拉着她要在定缘石上滴血。
弦汐急得都跺脚了:“我不弄这个了,我要走,你快放开我。”
眼瞅着面前这拉拉扯扯的一幕,玄濯指骨咯咯作响,彻底失去理智,猛然挥出一剑劈烂了那块定缘石:“狗杂种给我放手!谁让你碰她的!”
“轰隆”一声震响,悍然剑气一下将半个婚堂斩成两截,杵在一旁的苍璃赤熘等人见势不妙,立马都冲了上去拦住玄濯:
“哥!哥你冷静点!这是二哥的婚礼!”“有什么话好好说,咱们先回去,先回去!”“这儿还这么多人呢,你想让人看笑话吗?!”
四人急三火四满头是汗,两两一边死命拉着玄濯想把他拖走。
——天族太子在亲弟弟的婚礼上当众强抢新妇,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都够六界众生如火如荼聊上个三五年的,天族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苍璃螭渊赤熘应桀四个光体重和力道加一起就有上千公斤,然而竟愣是没能拉住暴怒下的玄濯半点,反而被他一道掀飞了出去:“滚!!”
叮哩咣啷一通乱响,宾客惊呼着躲闪退避,四人接连撞翻了几张饭桌才挨个儿停下。
他们哪个不是自小到大高高在上金尊玉贵地娇养着,从未出过这么大的丑,是以这会子顶着一身饭菜汤水在一众宾客注目礼下爬起来的时候,一张张白净的脸都红了个透。
可尽管如此也还是得认命地低着脑袋,跑过去继续阻拦玄濯。
“都给我滚远点!卫兵,把他们都扣下!”玄濯的厉喝轰然充斥了整个婚堂:“弦汐!弦汐你过来!——你还跑!!”
弦汐差点被这几声吓跪下去,正好那一剑也分开了她和白奕,她腿脚发软地就要往空处跑。
不等跑出几步忽地脚下一空,玄濯一把将她扛在肩上,“还想往哪跑?跟我回去!”
“不要,不要……”弦汐徒劳的喊叫尾音渺渺,顷刻消散于虚空。
被赶到一边的白奕眼睁睁看着这场景,手臂动了动,想去阻拦,却在对上玄濯凶戾目光的那刻定住。
仅是这迟疑的一瞬间,玄濯便已带着弦汐从婚堂消失。
满场死寂中,苍璃甩臂挥开押住他的卫兵,一脸晦气地抖掉身上饭菜渣子:“我就知道不该来这破婚宴,成亲成亲,有什么好成的……”
眼前一阵风云变换,弦汐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几句就被扛回了龙宫。
玄濯踹开寝殿大门,一下把她甩到床上,上去便撕扯她那身红嫁衣,戾气滔天的眼眸比嫁衣还要红上几分:“你居然敢嫁给别人!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把这身衣服给我脱了!”
弦汐死死捂住衣服,“我不脱!我为什么不能嫁给别人!”
“你为什么不能嫁给别人?”玄濯像是很不可思议她会问出这种问题一般,愤恨地喊:“你嫁给别人我怎么办?我跟谁过去?!”
弦汐费解地也冲他喊:“你跟你的妻子过。”
“你放屁!”
玄濯吼完这一句,喘着粗气盯她良久,忽然眼圈一红,哽咽着控诉:“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弦汐一怔。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玄濯流泪。
以前虽也听到过玄濯类似的声音,但都是背着她的,今日,倒是头回清楚地看见。
不得不说,上苍当真给了玄濯一副极好的皮囊。
他那张脸明明硬朗英俊得无可挑剔,可现下那纤长浓密的睫羽微微湿润,狭长眼眸泣下泪珠,顺着线条分明的下颌缓缓滑落时,竟隐隐有种……美人垂泪的绮丽感。
弦汐倏忽间晃了下神,下一秒就听外面轰的几声巨响,似是宫墙被撞塌的声音。
宫人匆匆来报:“殿下,二殿下突然闯了进来!”
玄濯眼泪霎时一止。
他幽幽瞪了弦汐良久,猛一擦眼睛,脱下外裳将衣衫不整的弦汐一裹,抱着她走出寝殿。
第57章 兄长,她送过你她长出来……
那件外裳沾着深重寒露,隐隐盖过了残留的体温,像是经过急匆匆的跋涉一般。
弦汐仍想不通玄濯是如何找来的,她正要开口问,却在殿外见到了白晔。
宫人通报的不是二殿下吗……?
弦汐心头一跳,顿时浮出个令她窒息的猜测。
寝殿前的庭院里,残砖断垣落了一地,白奕笔直地站在废墟间,一身绣金喜袍略有些褶皱破损,却丝毫不掩翩翩风度。
看到被玄濯裹着衣服被抱出来的弦汐时,白奕面色瞬间沉落下去,又晕开些许复杂。
玄濯抱着弦汐在白奕对面悠悠站定,冷嗤道:“胆子肥了不少啊,还敢找上门来。就这么喜欢你嫂子?”
白奕表情微不可察地扭曲一瞬,随即唇线平抿,沉默地看着弦汐。
弦汐眼神放空地与他对视。这段时日以来所有的疑云都在此刻得到了解释,她轻轻问:“白晔,你……是白奕吗?”
听到她这句话,玄濯略滞,视线若有所思地在两人间逡巡片刻,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哦,原来是这样。”他斜睨一声不吭的白奕,嘲讽道:“——你果然就会使些卑劣下作的手段。”
白奕绷着脸半晌没动。
他没理会玄濯轻蔑的话语,对弦汐道:“现在,你知道我说的那位兄长是谁了,你还觉得我足够好吗?”
弦汐张了张嘴,有些茫然,也有些失望和悲伤:“你为什么要骗我?”
“为了报复你身边那个人。”白奕坦诚道。
“……”弦汐失神地望了他一会,慢慢挪开眼。
白奕对她好,是假的。
说喜欢她、想娶她,也是假的。
她人生第一场婚礼是假的,新郎竟然也是假的。
到底哪里还有真心。
是她不配吗?
鼻头阵阵发酸,弦汐抬起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无声哽噎少顷,哑着嗓子对白奕道:“你……那你,又为什么要过来?”
白奕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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