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是玄濯在她肚子里留下的,想必将来也会出落得十分优秀,那它会不会看不起她这个母亲,认为她无能、软弱、一无是处,甚或怨恨从她肚子里降生?
它的母亲,没有名分,只是个被囚禁在屋檐下,仰人鼻息存活的废物。
——类似这样的想法常常出现在弦汐脑海中,愈发加深了她的不安和慌乱,往往在她不知不觉间,泪水就已淌了满脸。
尽管这是在玄濯强迫下怀上的孩子,弦汐感到害怕,迷茫,却没办法对它产生一点厌恶情绪。毕竟这个还未出世的幼小生命,是现今她在世上已知的、唯一的血亲,也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在这金堆玉砌的牢笼里,支撑弦汐活下去的除了这尚未成型的小胚胎,还有乌麻。
乌麻差不多每天都会从墙角门缝爬进来看她,虽然因着结界没法靠近床榻,但隔着一段距离,也会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其实只要看见乌麻,弦汐就很开心了。
乌麻只能在玄濯不在寝殿时进来,不过这片刻的轻松欢乐,也已能让弦汐感到满足。
——乌麻没有记恨她上次丢下它的行为。
弦汐对此很是庆幸,几度又落泪。
她好像比以前脆弱了许多。
-
天宫,乾清宫。
“我要娶一位侧妃。”
玄濯开门见山地对祖伊道。
祖伊背着手站在博古架前,闻言朝他瞥去一眼:“娶你弟弟没娶成的那位?”
玄濯脸色登时一黑:“您是不是早就知道白奕要娶谁?”
祖伊慢悠悠坐回座椅上:“也没多早吧,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没收到婚帖。”
“……”玄濯懒得搭理他,向前迈出一步,“这个月我就要娶她,婚礼在天宫办。”
“想得还挺美。”祖伊整整袖子,“是你自己说要给未进门就过世的弟妹守丧半年,这才过去多久,就开始大操大办喜事,朝令夕改,毫无气度。”
玄濯差点忘了这码事,一时没能应答上来。
祖伊道:“听说,你带着亲兵到你弟弟的婚堂上大闹了一场,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人家新娘子劫走了,此事可是真的?”
玄濯半点不避讳:“真的。”
“你还要脸吗?即便你真惦记那女人,你就非得那个时候去?”
玄濯一怒:“那我该什么时候去?等他们孩子办满月酒再去?”
祖伊砰的一拍桌子:“你给我闭嘴!”
“……”
“玄濯,你太让我失望了。”祖伊沉沉道,“为了个女人,太子做派全然不见,还平白弄出这么多笑话,你这六百多年是都活到狗肚子里了?”
玄濯一言不发。
祖伊叹了声,默然少顷,道:“那个侧妃,你想娶可以,等你跟涂山萸成婚之后再娶,并且,不许把她带上天宫,她的孩子也不行。”
玄濯拧起眉,正欲反对,对上祖伊目光的那一刻又打住。
“……是。”
他咬着牙挤出这个字,随即转身离开乾清宫。
不上就不上,他跟弦汐在龙宫过得更好,谁稀罕来这糟心地方。
——
怀胎四月,较于精神上的动荡,弦汐身体的变化更为明显。
孕育这个孩子,对弦汐来说颇为艰难。
终究是蕴含神力的龙蛋,成形期间对母体消耗极大,弦汐小腹隆起的速度要比寻常孕妇快上些许,四肢乃至脸庞却在迅速消瘦。
那本就不算丰盈的身姿几乎只剩下皮包骨,惟有小腹突兀地挺着,看着不免有些凄凉。
孕吐反应也很是强烈,甚至到了只远远闻到饭香,就忍不住反胃作呕的程度,常常持箸半天也没法进食一口。
某天,弦汐看着铜镜,险些没认出来那憔悴瘦削的人是自己。
她的变化自然也被玄濯看在了眼里。
之后不管公务多忙,玄濯每日都会回来陪弦汐用饭,盯着她吃完一整碗饭,再陪她在龙宫四处走一走。
这样的生活,令弦汐偶尔恍惚,恍惚着以为他们真的是一对夫妻,一对亲密无间、恩爱非常的夫妻。
但很快她又立刻清醒过来——玄濯是快要成婚的人了。
而新娘并不是她。
……那她的孩子怎么办?别人会怎么看待这个由她生下的孩子?
她的孩子……以后会怎么样?
弦汐觉得浑身发冷。
连日压抑的恓惶,终于在初次感受到胎动的那刻彻底爆发。
那隔着蛋壳与肚皮的微弱一动,如同撞钟般回荡在弦汐心间,她双眼失焦地深呼吸少顷,眼眶骤然热烫,凄厉地哭了出来。
哗啦啦——
她一边哭泣一边用力扯拽镣铐,手腕脚腕青红交错,鲜血淋漓,可血肉磨破的热辣痛意非但没有让她停下,反而上瘾般沉迷其中。
血液染红银链也染红了床褥,漫开大片,匆忙赶来的宫人看到这一幕,惊慌地给玄濯报信。
不出几息,玄濯出现在寝殿门口。
他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走过去,摁住不断哭叫挣扎的弦汐,直至她哭累了冷静下来。
“怎么了?”玄濯将她抱进怀里,柔声问,“今天心情不好吗?”
“……”弦汐好久没说话。
正当玄濯以为这次也不会得到回应时,弦汐却沙哑地开口道:“玄濯,你以后,可以对这个孩子好一些吗?”
这里的人都是看玄濯心意行事,玄濯对她的孩子好,宫人才不会苛待它。
玄濯静了一会,“我当然会对它好,它是我们的孩子。”
“等你成婚了,也会对它好吗?”
玄濯微微一僵,旋即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我成婚不会影响到我们分毫,我同样会娶你,也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等孩子生下来,我就请九重天上最好的先生来教导它,你不用担心。”
娶她?
……哦,对,是侧妃。
弦汐双目空洞地看着上空,喃喃着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话:“我理解你,我什么都没有,配不上你,你的未婚妻很好,和你很登对,我只能有这样的处境,但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跟着被看不起……”
“别说了。”玄濯埋进她发间,喉间微哽,“别说了,你没有配不上我。等孩子出生了,我带你还有它去外面走走好不好?你想去哪里都行。”
弦汐没有说话。
她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唯一一个还怀念着的,如今也回不去了。
……对了。
“今天,是何月何日?”弦汐问。
玄濯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问,但还是回道:“十一月,初八。”
十一月。
时间过得可真快。
弦汐道:“后天,你让我出去一趟吧,我想回清漪宗陪师尊扫墓。”
后天即是明澈的孙女,明珞的忌日。
这个请求,玄濯没法拒绝,毕竟他对明澈多少心存愧疚,于是应下:“可以,我叫几个人跟你一起。”
“不要。”弦汐低声道。
“……”
玄濯没再发话,取下拴在她四肢沾满血污的锁链,换上一副新的。
期间,弦汐动了几下,想逃脱,可玄濯箍着她的手与臂弯却远比锁链更牢固。
那股力道让弦汐从心底里打消了挣扎的念头,她虚软着,任由玄濯再度给她带上镣铐。
“弦汐。”玄濯抚上她隆起的小腹,眼神却没离开她暗淡无光的面容,“我们已经有孩子了,你以后可以多喜欢我一点吗?”
弦汐没答。
她要怎么在被锁住的情况下,对玄濯说出一句喜欢。
哪怕是假的,也太困难了些。
第60章 “太子殿下!”
卯正过两刻。
马车降落到距离清漪宗百米开外的空地,弦汐下了车,步行继续前进。
六七个龙族亲兵跟在她身后,两个婢女在旁侧搀扶,皆简装便衣,肃穆沉默,如同伴随高门小姐出行的侍从。
这个时候玄濯还在天宫上早朝,并没有同来。
十一月的天尚未飘雪,但吹来的寒风已丝丝入骨,弦汐拢了拢斗篷,厚厚的一圈细短兔毛柔软贴在脸颊,送上几分暖意。
扶着颇为沉重的小腹走这么远的路,多少有些费力,但弦汐许久不曾外出,是以这会儿心情上的轻松远甚于身体疲惫。
走到山脚下,弦汐回首对跟来的一干人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吧,我自己上去就好。”
亲兵默然不语,侍女面面相觑,垂首道:“太子殿下有令,奴婢等不得离开娘娘半步,还望娘娘体谅。”
弦汐略一皱眉,低眼片刻,“清漪宗有护山结界,一令牌只能通一人,你们进不去。”
侍女和亲兵各自呈出一块通行令牌,“娘娘放心,殿下顾虑周全,昨日便已赐予奴婢令牌。”
“……”弦汐没了法子,叹出口气,踌躇着说:“那,你们至少隐去身形吧,不要让人看到你们跟着我。”
“是。”
随后,弦汐“独自一人”上了山。
她避开人来人往的宽广正路,绕进密林,踏上通往木峰的羊肠小道。
不似以往轻快的步伐,外加近乡情怯的犹豫迟疑,使得本就曲折的路途无形间更加遥远。弦汐走了许久才到达位于木峰山腰的观穹殿。
她躲在树木后四处看了看,那些熟悉的面孔再度映入眼帘。
——明明只是几个月没见,可就这么远远看着,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弦汐眼底泛起酸涩。
道路拐角处,李师盈和付眠结伴从弟子舍出来,谈论着今天要考学的内容。
弦汐望着她们,怔怔地踏出一步,正要开口呼唤,挺起的小腹却不慎被灌丛剐蹭到。
她惊了下,连忙护住小腹。
再抬头时,人影已消失不见。
“……”
弦汐落寞地垂下眼睫,躲在灌丛后,继续往前走。
到了山腰背阴处的墓地,果不其然瞧见一个佝偻身影,正拿着扫帚,默默清扫着一块沧桑墓碑前的沙土草屑。
那块墓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细微错纵的裂纹里透出几许风霜气息,却又被打理得十分干净,连青苔杂草都不见半点。
墓碑上有几排金粉描摹的小字,以中间最为明显:明珞之墓。
十年前的今天,明珞死在了妖兽口下。
弦汐看着明澈慢慢扫完周边灰尘、又拿了干净帕子擦拭墓碑,几次三番想露面与他一起,可双足却像是粘在了地上,抬起一点点便又落回去。
她将身子往树后更深地藏了藏。
——她不想被明澈看到她现在的怪模样。
怕从他眼中发现即使一丝一毫失望,或者悲伤生气的情绪。
弦汐驻足凝望良久,直到那苍老的背影似有所察,转过身来,她才匆忙闪避。
……还是先回去吧。
她想。
反正,时日还长着,她可以等明年生下孩子,带孩子过来一起看望明澈。
那样或许会好些。
弦汐心下略松,转身离去。
下了山,出了护山结界,那帮寸步不离的婢女和亲兵又显出身形。
弦汐只把他们当空气,自顾自往前走着。
停在百米外的马车如一个黑点出现在视野,弦汐脚步稍缓,不想那么快坐上去。
坐进那辆马车,意味着又要回到那座牢笼。
她于是放慢步伐。
许是有孕以来太过懒怠,又或者那些亲兵和婢女委实过分悄无声息,总之,在这近似慢悠悠散步的过程中,弦汐没能发现跟着她的那帮人是何时没了响动。
等到她察觉不对劲,却为时已晚。
两侧灌木丛窸窣作响,一双双幽绿三角眼宛若鬼火明灭闪烁,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包围了她。
弦汐第一反应是护住小腹,而后才警惕又谨慎地观望四周,缓缓后退。
“哟,看看这是谁呀?”一道耳熟的娇俏女音空灵响起,尾调夹着极明显的怨恨怪异上扬,“——居然是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情人。”
弦汐一愣,循声看去,只见一抹艳红一闪而过,涂山琼当即出现在她五步开外。
那双风情万种的狐狸眼迸射出淬毒般的狠辣视线,划过弦汐面庞,又顺势而下,停在她两手护住的、凸起的小腹上。
“才多久不见,你肚子就这么大了。”涂山琼抬起下巴,鄙夷讥诮:“这里面是太子殿下的孩子,还是你跑出去之后跟哪个野男人搞上的?”
“……不关你的事。”弦汐瞄一眼后方,见卫兵和侍女像是石雕一样僵在原地不动,显然是中了涂山一族最擅长的魅术。
心头一时浮起浓郁的不详感,她微微抿嘴,将目光移回涂山琼:“你又找我做什么?”
这句话无端激怒了涂山琼。两条细长新月眉沉沉下压,涂山琼满脸憎恶:“找你做什么?你说我找你做什么?你这贱人,胆敢算计本公主!”
弦汐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找她算账来了。
她后撤半步:“我也是被逼无奈。”
“你少来!”涂山琼厉声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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