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总总,错综复杂,迷乱如雾,连她自己都理不太清。
她索性选了个最直接的:“您可以拿剑横在我脖子上,我不可以拿剑刺您吗?”
场上蓦然一静。
连玄濯都忍不住回头瞄了她一眼。
祖伊高高挑起眉,压着怒火哼笑:“你是什么身份,就敢拿剑刺孤?”
“……”
弦汐默了默,唇瓣微张,飘出来的音气宛如冬日凋零的落叶,轻而凄清:“我没有身份。”
一句落地,接着跟上第二句:
“我只是块木头。”
玄濯的背影似乎有些僵硬,屹立不动的双手隐隐颤栗。
祖伊冷道:“既然知道自己只是木头,又是哪来的胆量对孤动手?”
弦汐不偏不倚地与他对视:“我是木头,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比您卑贱。我一无所有,但还有手有脚,有一条命,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清清淡淡的声线好似溪水淙淙入耳,祖伊凝视着她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瞳仁,怒颜渐敛,神情里多了些看不清的东西。
“……嗯,这话说得倒是不错。”他平静下来,从玄濯血流如瀑的掌中抽回剑,语气安然却莫辨:“那你有没有想过,孤随时能取走你这双手脚,甚或你的命?”
弦汐没马上回答。
玄濯警惕盯着祖伊,同时脚下后撤一步,偏过半边身子,没管手掌伤痛,一条染血的修长手臂向后揽住弦汐。
他的背影宽阔而稳健,胜似一面可以遮风挡雨、抑或阻挡其他任何伤害的高墙,弦汐几乎要看不见祖伊,所幸,她也没准备去看。
“我当然想过。”
她低低地说,字音和天上的云一同飘散,“可我要是还在意这些,也做不出今天的举动了。”
……
大抵是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什么,祖伊后来竟没有再计较。他收了剑和印玺,又提醒了一遍三天期限,随后带着一干皇子离开。
山野重归寂静,留在原地的两人一时间谁也没动。
玄濯默然片刻,收回尾巴,召水清洗干净手上身上的血迹,转身,勉强却依旧明朗地笑:“弦汐,你是不是又要回山洞住?……今天就算了吧,怪冷的,要不你先在我这儿将就一晚上……或者三晚上,然后再回去?”他眼里闪着星点请求的意味。
弦汐没回答。
几秒后,她挪动脚步,居然当真进了房子。
玄濯有些受宠若惊地望着她身影,半天才欣喜地跟上:“我现在给你做饭吃吧,白白折腾这么久,菜都要蔫了。”
“不用。”弦汐道,“我不想吃。”
“……行,今天不吃也行,但是明天可得吃了啊。”
弦汐没再言语,径自回了房间。
关门声比离去前轻了许多,甚至称得上是温和。
然而那四四方方的房门,仍旧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将屋内屋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玄濯在门口站了会,魂不守舍地走到厅堂,挑了把椅子坐下,低头不语。
日头一点点西斜,他双臂撑在楠木扶手上,长长墨发从背后消沉地垂落,肩胛于万籁俱寂的空气中嶙峋突起,恍如渺远山峦般寥落而孤清,萦绕着散不去的怅然。
独坐一下午,入夜,玄濯重新站起身,来到弦汐房间门口。那双从来明亮的金瞳半耷着,被夜色掩得有些暗沉。
默立许久,他抬起一只手,敲了敲房门,嗓音带着沉重和沙哑:“弦汐,你睡了吗?……我想和你说说话。”
安静。
落针可闻的安静每一秒都无比漫长,遥遥无际,仿佛过了半生光阴,玄濯的手滞在门前,没勇气再敲下第二次。
他刚做好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正欲放弃的一瞬间,房门却被打开了。
弦汐苍白淡然的脸出现在门后:“什么事?”
玄濯愣了会,嘴先于大脑一步,问了个不知所谓的蠢问题:“你还没睡?”
“不困。”
话是这么说,弦汐脸上却显然有些懒倦。
她将门往内又打开少许:“你要跟我说什么,进来说吧。”
刹那间玄濯还以为是自己没睡醒,杵在原地没动,等到弦汐瞥来疑问的一眼,才恍然回神,忙抬腿进了房间。
应该是他今天表现不错,所以弦汐对他宽容了不少,玄濯想。
弦汐慢腾腾坐回床上,拉起被子,包住自己,裹得像个白叶粽子。
见玄濯进屋之后一阵望望椅子一阵又望望床沿,好一会也没决定在哪落座,她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坐哪里都可以。”
玄濯闻言,眼神晃了晃,些许试探地往床那边迈开脚。
弦汐没管他,出神地注视窗外。
——明明她双手那么紧地拢着被子边缘,仿佛很怕冷一般,屋内的窗户却向外开着,任由寒风吹进,清晰明了坦露出外面的景象。
火树银花在夜空中簇簇炸开,山脚下数千米外隐隐约约传来热闹的嬉笑声,遥远的彼端,艳丽烛灯将黑夜灼红了小片。
玄濯顺着她目光看去,见到这满溢欢庆气息的人间烟火时,才蓦然想起,今夜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夜了。
马上又要迎来全新的一年。
沉寂少顷,他不再彷徨不定,坦然在弦汐床沿坐了下来,与她仅相隔一臂间距。
“弦汐。”他思虑着开口,指尖微一摩挲衣衫,难得有几分紧张不安,“你今天跟我父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
“最后那句,”玄濯顿了顿,眉心蹙起,“你说你……不在乎自己的命,什么的。”
灿红烟花在瞳孔中砰然炸开,万千流星似的光点拖着长尾熠熠划过星空,湮灭于虚无。弦汐一眨不眨地眺望这光景,轻悠道:“就是字面意思啊。”
清灵低柔的话音逸入耳蜗,玄濯一时怔忡。
这飘浮着少女最无忧的纯真的语气,他许久没从弦汐口中听到过了。
以前在清漪宗的时候,弦汐才总是这样说话。
……真让人怀念。
记忆在眼前斑驳交错,恍惚间难辨过往今朝。月辉与花火映在弦汐玉白而秀雅的面容,也照进玄濯眸底。
他没控制住,向弦汐靠近了几分,“为什么,弦汐?”他压下所有的愁绪和悲伤,和风细雨地问,“是因为我总缠在你身边,让你不高兴了,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吗?”
弦汐的目光终于动了,被晚风吹拂得有些干冷的双眼朝他转去。
“不是。”她声音轻盈得仿佛羽毛落在湖面,只拨起微弱的涟漪,“现在,已经跟你没关系了。”
这话里诸多含义令玄濯呼吸一滞。
他亟待再问,弦汐却先于他开了口:“生或者死,对我来说本就没什么区别,我是神木,只要不被外力杀死,寿命几乎无穷尽。——这种感觉,你多少也会懂。”
玄濯自然懂得,他同样拥有无比长久的生命。
但他觉得弦汐当时并非是这个意思。
玄濯没来得及深思,弦汐忽而问:“玄濯,你为什么不当太子了?”
她微歪着头看他,双手抱着蜷起的腿,娇憨姿态一如当初。
极熟悉的画面闯入眼帘,玄濯愣了愣,喉口竟不由得泛起点酸。
他眨两下眼,尽量平淡道:“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弦汐默默倾听,似是专注。
“我的身份阻碍了我们太多,也连累得你总是受伤,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要了。反正我当了六百多年太子,早就腻歪了。”
“……”视线从他轻描淡写的神情上挪开,弦汐道:“你又何必做这种事,你不是能直接把我关起来吗?”
玄濯顿时一僵,他缓慢低下头颅:“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我如今只希望……你愿意真心与我厮守。”
他喉间滚动,以微微仰视的情态,小心觑着弦汐:“弦汐,你现在,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声线难以自抑地低弱下去,宛如即将被判刑,“……你还恨我吗?”
仅是须臾的静默,弦汐望向他,道:“不恨。”
玄濯被这一声定住。
遥远的烟花裂响已放慢了频率,略显颓势地有一下没一下亮起,宣告子夜临近。
“我早已不恨你了,玄濯,我对你的爱也好,恨也罢,那些情份早在东海分别的时候就散了个干净。”话音间,岁月积淀的宁和缓缓流淌,弦汐淡淡说,“我也能理解你的难处了,你有你必须担负的责任,不能任何事情都随心所欲,就像当初要娶涂山萸也是迫不得已而为——”
“你快别理解我了!”玄濯实在听不下去了,下意识抓住弦汐一只冰凉的手,“我现在不是太子了,涂山也没了,你、你就当这些都没存在过,以后就我们两个!”
弦汐默不作声,只垂眼瞧着他抓住她的那只手。
玄濯这才反应过来。他同样瞧过去,理智告诉他现在必须立刻马上放手,可掌心紧贴的细腻肌肤又像是粘住了他一样,让他反复踌躇数回呼吸都没舍得放开。
事已至此,他索性把弦汐另一只手也抓住,目光灼灼:“弦汐,你给我个机会,也给我点时间,以前犯过的错我都会一一补偿你,只要你肯原谅我,让我陪在你身边,你想怎样都行!”
交握的手,没有被挣开。
玄濯诚惶诚恐地等了一会,依旧没有感受到任何抗拒,弦汐乖顺地被他握着,一动不动。
欣悦与希冀夹杂着一丝微妙的怪异慢慢自玄濯心头浮起。然而不等那丝丝怪异占据上风,便见弦汐睫羽扇动,向上舒展:“你说你想陪在我身边,那三天后,你打算怎么办?”她轻轻问。
周遭寒凉的空气都仿佛随着这一句陷入沉寂。
玄濯的表情霎时间低落到谷底,金瞳和握着她的双手一齐缓缓耷拉下去,半晌,才道:“我倒是……想了些对策。”
弦汐听着。
“父王是定死了决心要让我回去做太子,倘若我非和他杠,坚持留在这,那他大概率不会放过你。今天下午我想了许多,首当其冲想的就是,你在这三天里会给我个什么样的答复。”玄濯静了许久,苦涩一笑,“我想着,如果直到最后一天你也还是不肯原谅我,那我就分裂魂魄,造个足够以假乱真的分身出来跟我父王走,本体继续在这里待着。如果你肯原谅我……”
他略微停滞,抿了抿唇,在间隙里补充一句:“并且愿意跟我走的话。”
“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去一个更温暖舒适、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生活。”
——原本他跟弦汐最好的结局,无非是一同回天宫,他为太子,她为他的太子妃,从此相守相伴。但就现如今来看,这个可能性近乎于虚无缥缈的美梦不提,单是弦汐刺祖伊的那一剑就彻底断了这份念想。
分裂魂魄。这陡然提醒了弦汐什么,弦汐眸光闪烁,无声瞧了眼玄濯宽长的衣袖。
少顷,她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天帝大人找不到的地方。”
“肯定有。”玄濯满目认真,“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就一定能找到。”
“……”弦汐哑了哑,不觉蹙眉错开眼,嗓音微紧:“你为何这么执着于待在我身边?左右我住在这里,又不会跑去别的地方,你大可回天宫接着当你的太子,等想见我的时候,再下来见不就行了。”
“可我每时每刻都想见你!”玄濯当即离她又近了些,几乎与她相贴,激动声调因哀伤而发涩,“弦汐,我失去过你……那跟失去了我的命也差不多,我发现我根本离不开你,你就是我的一切,我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不能没有你!你就当是……就当是可怜我,让我陪着你吧。”
尾音战栗着减弱,他泪湿的侧脸埋入她手心,肩膀断续耸动,泣声压抑。
弦汐被他的温度烫得指尖发抖。
她仿佛忍受着什么一般紧紧阖上眼眸,神色甚至是有些痛苦。背后受着刺骨寒风,身前熨着灼热的体温,她来回深呼吸,竭力控制起伏不定的心绪,好久好久,才终于平稳下来。
微微掀开的眼帘里已没了光采,她极低地说了声:“——好。”
许是心情影响,又或者是不敢相信,玄濯一瞬间竟没能听清,他带了些茫然抬头:“什么?”
高低姿态转变,弦汐俯视着他,幽暗的夜色遮住了眼中空洞,“我原谅你,我们……”她顿了下,屏息,接续:“重新在一起。”
足足数秒,玄濯都没能反应过来。
他怔怔看着弦汐将一侧鬓发撩到耳后,闭上眼,低头吻住他的唇。
衾被自背后脱落,悄无声息地歪倒在床上,弦汐抽出手,揽住玄濯的颈,主动加深这个吻。
感受着唇上绵软香甜的触感,玄濯恍然回过神,却仍旧错愕得做不出任何举动。
弦汐同意跟他和好了?
弦汐在亲他?
……难道他今天的表现,就好到这种程度?
玄濯满脸难以置信地错愕了一阵,才勉强回神些许。他隐约觉得奇怪,但还说不上是哪里奇怪。
金瞳散发的幽光细致描摹弦汐微颤的睫毛,欲蹙未蹙的眉尖,与莹润无暇的肌肤,玄濯试图从中寻出异样,可也就在这时,弦汐睁开眼,直直与他对上视线。
她的眼眸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清透得过分,似山涧流溪,能倒映出烟雨雾霭,春华秋实。
此时却只有他。
玄濯呼吸骤然急促,理智筑就的高垣倏忽间漫开蛛丝般细碎裂痕,抑制多日的磅礴欲望驱使双手抱上那纤软腰肢,情难自已地向后抚去,将弦汐牢牢拥进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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