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凑近细看,分明眉头微蹙,额头细汗簇簇如细雨丝丝,又被水蓝绣波纹丝帕拭去。
绥喜看的心疼,便去厨司要了碗漉梨浆来,县令夫人突然吐血,府中之人一时心惶惶,免不了私下议论,绥喜自然也听入耳中。
“公主,县令夫人突发重疾,莫鸣已经被府上的人带来,现在正在为夫人诊治。”
姜回接过梨浆,甘甜之味滑入喉咙,干涩烦热稍解,听闻此话,面色没有任何意外。
莫鸣贪心不足,一心想攀附高门权贵,自然不会放过借为县令夫人诊病而搭上县令府这个好机会,眼看唾手可得,却有人想要分一杯羹,甚至不需提点,往日徘徊不定的斟酌被抛却脑后,他便自然而然急功近利,露出马脚。
若是她猜的没错,莫鸣定然是给县令夫人下了重药,药效才能立竿见影让她好的如此之快,他的医术才能让众人为之侧目,得到县令的嘉许和推崇,且这重药,想必他也曾细细思量,赌的便是十拿九稳。
若不出意外,得到这些他已如囊中取物般轻易。
可却忘了,既然是赌,便定有一输。
姜回放下梨浆,站起身道:“走吧。”
绥喜疑惑:“公主?”
“我们去把这一出戏,好好唱完。”姜回道。
在盛京时她常听戏,而一出戏要想演的好,总是免不了恩怨交错,跌宕曲折,可在一切故事开始前也是活泼美好,岁月从静,如此方叫,戏有平落,才有高潮。
因而,戏既然已到了高潮,总要有人推波助澜,引得暗中人都出场才好。
从凝夏院去往春锦院,正巧经过莺姨娘的倚梅院。
远远的,便听到一阵喧哗。
离得近了,才听清是莺姨娘身边的丫鬟对着守门的小厮怒骂:“夫人病重,如此大事,我家姨娘怎能不去侍疾探望,你们还不赶快让开?”
“大人说了,公主既有令,让莺姨娘抄经百遍,抄不完便不准出来。”小厮道。原先他也是不敢得罪县令最宠爱的莺姨娘,但眼下,莺姨娘恐怕还不知道,府内早已不是她的天下。
现在谁人不知,夫人才是大人的心头肉。
“你!”
“罢了。”莺莺柔弱的小脸惨白,显然这些时日过的并不好。一双眼晶莹含泪,身姿单薄摇摇欲坠,好似下一刻就会在骤雨中凋零摧折。
“大人既然不想见我,何苦硬要出去惹他厌烦。”
“只是夫人重病在身。”莺莺抬起眼,哀哀婉婉道。“奴身为妾室,有过在身,上无颜侍奉大人,再不能为大人分忧,侍奉夫人身侧,便自请长跪不起,为夫人祈福。”
说着,莺莺就要跪下来。
小厮哪里敢受,纵使莺姨娘眼下不受宠,那也是大人的心姨娘,他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
一道声音忽然从不远处插过来,在小厮听来犹如甘霖仙乐。
“既然你如此挂心主母,想必受些委屈也不会在意。”姜回语气平静,淡淡的反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疏离且漠然的冷意。
莺莺刚要问她话是何意,身旁丫鬟赶忙提醒,这才略有不愿的回过神跪下:“参见长公主殿下。”
跪完便要起身。
“大胆!公主何时命你起身,竟敢擅自做主!”绥喜圆润几分的俏脸满是冷意。
莺莺微微睁大眼,却不敢反驳,委委屈屈的跪下。
姜回平摊右手,绥喜立即将缂丝纳纱绣佛手花鸟白玉柄团扇放于她掌心。
姜回掌心一扣,握紧白玉柄,玉色温润越发显得指若葱白,肤似凝脂。
姜回微微俯身,团扇抬起莺姨娘的下颌,漫不经心的平淡,眼里却漆黑的没一点温度。
“莺儿,本宫方才还想成全你的一片忠心,但眼下,本宫忽然觉得,你这个人立在这,就让本宫不悦。”
“君在臣先。”姜回一双眼注视着莺姨娘,直到从里面看见满满的恐惧,唇角微微勾起,一字一顿道。
“你在想为张县令分忧之前,不如先替本宫解了这份忧。”
立在这就让她不悦?难不成是要将她逐出府?还是要让她死!莺莺负气想着,目光陡然一变。
她想说姜回不敢,可最终却又只嗫喏着唇瓣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只因为纵使姜回被逐到离盛京千里之外的水云庄,可她到底是皇族中人,堂堂的长公主。
虽然,莺莺眼睫微垂,遮挡住变化的情绪,何况眼下大人还有把柄在她手中,更有连大人都讳莫如深的人物在护着她。
若姜回当真想让她死,只怕大人也不会护着她。
才华横溢的书生为了一介风尘女子放弃锦绣前程与之远走高飞山野隐居,那是话本子里的佳话,而太过美好的东西,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它的虚假。
她曾在酒楼唱曲,日日来来往往见了太多人,除了张次闹外,也曾有不少人向她表露定为她赎身,风风光光纳她为妾。其中不乏富商公子,贩夫书生,个个眼含深情,视她如珠如宝,最后被家中父母三两句阻止,如此轻易的也就将她舍弃,然后便已尽力般无奈又悔恨的在她面前哭诉愧疚。
男人的宠和爱,从来都是不可信的。
“奴婢有罪,请公主惩罚。奴婢绝无怨言。”莺莺抬起眼道。
倒是识时务。
姜回见此,颇有些败兴的收回眼,将碰了莺儿的团扇随手递回给绥喜,漫不经心的拿出丝帕擦拭掌心,末了,审视般的打量双手。
“都退下。”绥喜挥手道。
莺姨娘身旁丫鬟询问似的看向她,得到莺莺肯定的点头,方才和小厮一起,退至一边。
姜回并未看她,像是随意般开口:“你的意思是,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
“是。”莺姨娘紧紧咬牙点头。
“可惜。”姜回只轻轻说了这一句,便领着绥喜头也不回的离开倚梅院。
直到瞥见春锦院一角,姜回才对绥喜吩咐道:“你去对莺姨娘说,我解了她的禁足,让她梳洗后再来春锦院。”
“是。”绥喜退后半步,转身去了。
黄昏日落,乌金坠西,散散澄光总有几分明媚多情。
红贵兰花细叶窕粉,翠中拔蕊,艳丽浓香,少女立在花旁,背影纤细孱弱,眼神却冷漠平静。
半晌,身后侍女回来,二人朝着春锦院踏去。
进去时,张次恼大发雷霆。
姜回停在阶前。
“莫鸣,你不是说绝不会辜负本官期待,眼下,你却来说夫人病重垂危,而你,却诊断不出原由,束手无策。”
“真是好大的胆子!”张次呐不可遏,端起手中茶盏朝着跪在地上冷汗频频的人砸去。
莫鸣不敢躲,生生受了,额头鲜血汩汩流出,顺着发丝滴进眼中,模样很是可怖,却不敢伸手去擦。
心中已然明白今日恐怕不能囫囵走出县令府,语调都变得苍白无力,再无以前的得意笃定:“夫人脉象时缓时疾,沆涩如轻刀刮竹,却时而滑利有力,通脉缓滞,草民医术不精,实在诊不出是何故以致夫人吐血昏迷。”
“张县令夫人病重,怎么没人来通禀本宫,既然一个大夫看不了,那就召来通陵县内所有的大夫。”姜回迈上台阶,缓缓走进房中。
“公主殿下。”张次陌蛋灯骋谎勖磐獾难诀撸眼中闪过怒气,先躬身行礼而后阴恻恻道。
“公主殿下来了也不通禀一声,连规矩都不懂了?”
“张大人不必怪罪府中下人,是本宫不让她们通禀。”姜回挑了个位置坐下,漂亮的眼尾微挑,不带任何表情的抬眸道。
“张大人责罚她们,难道是觉得,她们不该听本宫的命令?”
“这,下官只怕扰了公主清净。”张次牡馈
姜回并未理会:“绥喜,还不吩咐管家去办。”
“是。奴婢遵命。”绥喜脆声声应是,走到阶前扬声道:“没听见吗?还不去请,只要是大夫。”绥喜微微咬了重音。
“便都请到县令府。”
丫鬟踌躇的看向张次模张次闹桓芯跻坏浪菩Ψ切Φ捻光针刺般落在他身上,恼怒道:“还不听公主殿下的吩咐去办!”
丫鬟连忙去办,跪在地上的莫鸣呆愣愣的看着姜回,公主?她竟然是公主!
通陵县街头巷尾无人不知,县令府住了位皇庄公主,虽然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被驱逐到此偏僻穷末之地,但是仍是天家血脉,连县令大人也不敢怠慢!
有道是,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从生到死一家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公主就会被浩浩荡荡的禁军接回京中。
要是她们必也会将公主好好敬奉,说不准哪一日便就脱了鸡毛当凤凰。
若是能得公主青睐,便是县令,也再不能将他如何。
莫鸣的眼神陡然发亮,像是死灰以燎原之势复燃,硬生生在偏僻窄地拘成一把烈火,要让所有人为之侧目。
“草民叩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莫鸣突的高昂道,眼中神采炽热。
姜回突的一笑,“看来这位莫大夫有话同本宫讲。”
“张县令忧心夫人,若不守在榻前,想必辗转难安,再者,若张县令迫于君臣尊卑不敢告退,那张县令岂非害本宫成了阻这一段鹣鲽情深佳话的罪人?”
看似句句都在为他着想,分明暗藏机锋,将他每一句话都堵在喉咙,若他反驳,便是对妻无情,不义,对君无信,不忠。如此劣迹斑斑之人,又怎能立足朝堂?
张次陌岛蓿却只得退下。
第43章 、无事忙
◎ 一时寂静,却好似冰水泼炉,沉闷紧张的让人背后跗凉。
◎
一时寂静,却好似冰水泼炉,沉闷紧张的让人背后跗凉。
莫鸣千百句话卡在半途,不上不下的似砧板岸鱼,刀未落下,却已濒死无望。
姜回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问道,漆黑眸光落向莫鸣那张虚伪而恐惧的面孔,又缓慢的移向院中纷纷扬扬落下的一地杨花。
“莫大夫,听说你是在山间跟着你师傅长大?”
“是,草民无父无母,被师傅捡上山,跟着师傅学医数载直到学成下山。”莫鸣道。
初时,有人问起,莫鸣也曾想过坦荡直言,但幼时的经历告诉他,凄惨曲折的出身固然能得到一两日的同情,但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却同时有了轻蔑,这就像是沾染上的一块怎么也洗不下去的污点。即便后来他登高显贵,也会被揪住这一点受人奚落。
但自幼拜入名医下却又不同,从小收养悉心教导至成人,感情自然为师胜父,是其他徒弟如何也比不得的情意,珍藏的秘籍自然也会独留给他,在他人口口相传之中他的医术在众师兄弟之中最长,旁人寻医问诊第一个想到的也便医术高明的莫大夫。
此后,旁人再不会假意叹他可怜,只会暗恨羡慕说他命好。
起先,莫鸣权衡利弊说出此话时眼神难免避退不敢直视旁人,而今,已然言之凿凿,神色坦然,曾经编织美丽的谎言连他自己也早已深信。
“本宫曾听闻,每至夏日,树上总会爬有刺虫,叫做刺毛虫,不知莫大夫可有听过?”
莫鸣小心而又谦卑的抬起眼眸。
面前女子神情平静,不,或许是没有半分波动地凝视着他。
杨树枝繁叶盛把日光拦住大半,白色似团绒的杨花飞在眼前,忽然生出一种遥远的虚幻,莫鸣不知姜回为何有此一问,是好奇,还是试探的怀疑。
半晌,斟酌着余地答:“草民有所耳闻。”
“只是有所耳闻么?”姜回淡淡道,漂亮的眼尾勾起潋滟的弧度,却没有半分恰时少女的明媚笑意,语调揉匀又冷漠。
“刺虫体型较小时,往往卷叶、吐丝结网为食,较大后则常食叶片、花朵或果实。胃口逐渐贪婪,你可知为何?”
“草民愚钝。”莫鸣道。
姜回神色微淡。
莫鸣默了默,小心觑着姜回的神色:“草民以为这,这许是天性自然?”
“天性使然。”姜回喃喃道,忽而抬眸道:“莫大夫说的好。”
“刺毛虫成虫之后便会学蝴蝶幼虫结茧成蛹,妄图蜕变化蝶,可却忘了,它只是飞蛾。”
姜回侧眸道:“辛辛苦苦,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公主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莫鸣愕然问道。
姜回仍继续道:“这个刺毛虫在乡野山林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院中杨花飞飞扬扬,渐渐吹笼。
“叫做――无事忙。”
莫鸣骤然抬起眼,却见走廊急匆匆走来数个背着医箱的大夫,而最后一个,莫鸣眸光倏地一颤,不可置信的陡然瞪大眼。
那个人,竟然是李桂手。
凭他也配!
李桂手今日与往日很是不同,发丝一丝不苟以木簪束起,惯常喜穿颜色花绿的灵鹫纹锦袍换成朴素合宜的墨绿长袍,没了积年富庶的华丽,倒真有了济世救人的淡泊。
他最后一个踏入房中,感觉到一股强烈愤恨的眸光,瞥下眼去,与跪在那的莫鸣对视。
先是一愣,又很快收回眸光。
莫鸣之于它,不过是过路逢石从山顶砸落,也许是最先最重的那颗,但旁边落石齐齐落下横堵前路时,也仅仅不过是其中一个。
时隔多年再次相逢,狼狈不堪的落魄人换了一个,也只做一句――作茧终自缚。
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莫鸣便更是气愤,目光滑落他肩膀,立刻道:“启禀公主殿下,此人身体有疾,天生肩膀歪斜,不配为医,请公主殿下将他逐出。”
一道道目光带着审视和打量落在李桂手歪斜的肩膀,旋即眼眸一缩。
有人附和,言辞犀利痛恨:“北朝律例,五官有异身躯不正者不入为官为商之列,此人不堪与我等同立此处,若不然,我等无颜为县令夫人诊病。”
“大胆!公主面前,岂容尔等放肆!”绥喜自李桂手身后走出至姜回身后,厉色呵斥。
“公主?”
众人这才想起,方才莫鸣似乎提起过“公主”二字,只不过他后来的话太过让人震惊愤慨,竟一时失仪。
“草民等拜见公主殿下。”
“你。”姜回手指指向孤零零站在一旁的李桂手。
李桂手目光复杂的看向姜回,隐有震惊,姜回却依旧神色不变,掀眼问道。
“可有话说?”
李桂手压下疑惑,须臾才道:“草民自知身形不堪。”
此话一落,莫鸣眼中飞快划过一抹得意和轻蔑,其余人则神色平平。
李桂手说的是事实,自然不该惊奇。
“却仍不忘医者本心,应以解病人疾苦为先。若是各位大夫才学胜过草民,能只一剂药便使夫人霍然而愈。”
“尚未望闻问切,竟敢如此夸口!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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