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蓝衣衫的丫鬟引着几人步往前院。跟在最后的莫鸣飞快抬头看了一眼,白墙黑瓦、飞檐翘角,处处可见县令府巍峨高贵。
连脚下踏着的□□小路上的石子都不难看出精挑细选,细瞧,竟是暗八仙的图案,花篮繁团,凝遐万千,不是像一些门户,哪怕有所讲究,用的石子也多大小不一,只其形而无神韵。
来不及再想,穿过月洞门便到了前院,踏入正堂,便更是耳目一新。
地上铺着豆青色绣鲤越龙门的织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刻卷草纹梅瓶,斜插几支兰花,正首挂“敬宗绍德”匾额,下摆嵌翡玉紫檀雕螭椅,案几兽首香炉散发着淡淡的沉香。
通陵有名的大夫此刻聚在一堂,虽来往甚少,私底下却免不了各自打探,明面上大多也彼此相识,是以免不了相互寒暄一番,但也仅限于此,三两句之后便各自静默。
约莫一盏茶后,檀色的金丝篾帘轻轻波动,走出女子鬓发如云,身段纤细。
碰撞轻响打破堂内寂静,芙蓉花窗漏进来的日光在帘下显得疏疏杳查,身后丫鬟手中捧着雕流云纹漆盘,依次将茶盏奉下便离去。
“诸位久等。”茗之盈盈一礼,脸色从容平静,并不因久迟而失矩,倒让人不敢小觑,更生本该如此的敬畏,是以几位大夫皆道不敢。
“哪位是莫鸣,莫大夫?”茗之环视一圈,扬声道。
莫鸣微怔,旋即急急走出人群,道:“禀姑娘,我是莫鸣。”
感觉到茗之眼神落在他身上,莫鸣背脊不自觉向下弯一分,心中疑虑不停。
“莫大夫,夫人感激你多日辛苦,还请上座。”茗之伸出手指向下首左侧第一个位置。
一众目光聚集,莫鸣心中热意鼓胀,有些不适却难掩眼底喜色,以及更深处的自傲和更进一步的渴望,种种复杂交织,却稳端坐上尊位。
眼神暗地里颇有些轻蔑的扫过依旧站在的大夫,微微挺直了背脊。
本以为会等来几句夸赞,谁知,却无端没了下文。
茗之眸光移向其余大夫,微微颔首:“诸位大夫也请坐。”
“此乃轻梅茶,取初冬的第一支红梅晒制干瓣,加以金山茗雾做臣,白毫隐显、不夺其香。”
“请品尝。”
莫鸣先拿起茶杯轻拂叶沫,颇有架势的赞叹道:“万绿丛中一点红,妙。”
瞧见身旁人欲开口,立即一口囫囵喝下,打断他开口:“回味甘甜,花香灼灼,入口难忘。”
其余人眼神略微僵硬,不善的瞥他一眼,隐忍着附和道:“香气浓郁清醇,口感柔嫩匀甜,不失为一道好茶。”
夏日燥热,园中花朵都似郁郁寡欢,堂内却清爽怡人。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大人因此亲定茶名,众位大夫可解其意?”
几人面面相觑,若是说起医术,他们自是可对答如流,但诗词一道,他们实是不通。
“请恕我等才学浅薄,还请姑娘解答。”
“不敢,梅花风骨傲然,菊花生性高洁,可却不及桂花色淡香浓。只因为,桂花不争。”茗之道。
“夫人沉疴已久,大人日日忧心忡忡,我等虽为奴婢亦是忧愁。只望各位大夫能够摒弃前嫌,同心同德,尽早为大人和夫人解除烦恼。”茗之适时露出忧愁,不卑不亢道,于无声处暗藏机锋。
“待得夫人病愈,县令府的答谢自是不尽。”
“我等必当全力而为。”
“诸位忙碌一夜,想必累了,且先回去休息。”
茗之扬声道:“冰文,送各位大夫。”
很快,走出来一个模样乖巧的小丫鬟,将石青色绣彩蝶寻桂荷包一一送上,细声道:“这是诊金,诸位这边请。”
推辞一番,便也告辞跟着冰文离开。
“我观夫人乃是直犯厥阴,浊阴上逆用茯苓、白术……再辅以吴茱萸、人参……”
“肝阳上亢、少阳不舒,又似淤血气郁,应用柴胡、黄芩、半夏、川牛膝……”
讨论声逐渐消弭,茗之本欲将莫鸣留下,却不想他似乎也有此意,迟迟不曾挪动脚步。
“莫大夫可是有话要说?”茗之只一瞬便明白此人眼中贪欲,面色却如常。
墙中冰裂纹花窗镶嵌琉璃,清透似水,稀稀疏疏露出鲜绿芭蕉,似乎想越过轩窗探进园中。
“在下,哦不,小人还未谢过夫人谬赞。”
茗之静静站在那望着他,等他下一句。似有疑惑。
莫鸣立即辩解道:“小人自是不敢扰了夫人休憩,不知姑娘可否代为说上一二,小人感激不尽。”
莫鸣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百两银票,悄悄递到茗之手边。
茗之推却银票,却应下他的请求:“莫大夫有托,奴婢自当尽力。”
莫鸣微微露出不解。可是他给的银票少了?正犹豫要不要再添,就听女子问道:
“莫大夫为夫人诊治已久?”
“是。”莫鸣恭敬回道。
茗之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可莫要失了先机才好。”
“奴婢先告退了。”说罢,便掀帘而出。
莫鸣怔怔跟着一个家仆走在身后,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临出府时差点被门槛绊倒,脑海中似魔魅般盘旋着女子的低语。
莫要失了先机。
是啊,他为县令夫人诊治时日最长,为何要让他人后来居上,夺去他的功劳?
县令夫人的感激,县令大人的青眼,这不尽的荣耀和备受推崇的声名,理应都是他的。
莫鸣猛然回头,注视着那差点将他狼狈绊倒的门槛,县令府高门宅院,便是门槛也比寻常人家高上许多,县令府的丫鬟穿着用度亦是堪比商户小姐,眼底气度神色,言谈之间,更比他们一堂坐诊大夫还要尊贵。
这一道门槛,形如一道天堑。
他应当抓住先机。
“我已经想好了为夫人诊治的新药方,还请代为求见。”
凝夏院。
姜回命人撤去原本奢靡华丽的瓷器雕椅,正堂只摆着一架黄花木雕百鸟博古架,又从县令府藏库搬来了不少书卷,再是从市井书房搜罗,不乏羊皮竹简,其中诗赋杂记、天文政术、星象舆图包罗万象。
绘着锦绣山水屏风围了半圈,姜回手持书卷坐在檀木刻缠枝莲花纹圆桌旁,身后湖水波纹生潋,碧翠的荷叶映了满目。
桌上摆着荷花酥和桂花软酪,青x刻花鹅颈瓶内放着新摘荷花,香气清新宁静。
“主子。”陈丁从屏风后走出,恭敬立在姜回身后。
“嗯。”姜回轻应一声,目光仍落在手中书卷。
“张次淖匀瓮陵县令以来,功绩平平,也因此始终不曾升迁。
“明面上并不足为奇,怪却也怪在此处。北朝律法,知县任期以九年为最长,吏部三年一次以历纸、巡视制进行核查。政绩出色予以擢升,若无政绩则降职或贬。而今,是张次奈县令第十三载。”
“说下去。”
“属下又去查了通陵县志,发现另一个蹊跷。新历永和八年,边境作乱,后击退。”
如此大事,却廖廖几字一笔带过。很难不让人心生疑虑,顺着这个猜测,陈丁又去通陵县内寻了几个老者打听,方辗转得知。
“通陵县城墙导致防御不力死伤数百,按理县令本该问罪,最后却不了了之。”
陈丁从怀里拿出名册递给姜回,“这是与张次慕缓霉僭泵册。”
姜回放下书卷,伸手接过名册打开,依次看下去。
“属下根据名册依次查对,最高不过是四品典仪,却也是因着张次姆⑵弈讣乙銮祝并无不妥,也无人牵涉在此事之中。”
于是这条线索便到此终止。陈丁便又按着姜回的吩咐去查这些年“因公暂住”在县令府的官员,却发现一个人在新历八年之前,几乎每隔一年,便会或途经修整,过遇雨难行宿在县令府,虽长不过五日,看上去无任何异常之处,却因是眼下唯一的,他便命人去查,多翻问询方知。
“这人便是涪州现任知州,原涪州通判殷崇义。”
“在当时要处置张次闹时,殷崇义下属擒了一个外敌奸细进了议事殿,殷崇义怒不可遏,当即对当时知州进言,严惩彻查,张次闹过反倒不足为提,因此搁置。”
“后不知怎的,就再也无人问起。”
“可有查到殷崇义与张次闹间私底下有何往来?”
陈丁却摇了摇头,“不过属下命人去殷崇义原籍查探,却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殷崇义曾玷污人妇,却因并无苦主相告,北朝律法无状不审,因此并未受到惩处。后来这个妇人为保名节自缢而亡。”
“这与张次挠泻喂亓?”姜回声音平静,却有一丝难辨克制的冷意。
“张次脑盛宠一女子,名唤夏玉,而这女子是那妇人族中亲妹,生的五分相似。”陈丁低眸道。
“说来也是凑巧,夏玉鲜少离开凝夏院,出府更是屈指可数,偏偏为数不多的一次遇到了曾在夏家侍奉的老嬷嬷,而我们找到的人恰好是这个老嬷嬷的亲侄。”
丝丝缕缕看似毫不相关,一经串联便如明线清晰,老嬷嬷侍奉夏家,自然识得夏玉和那妇人,听得打探殷崇义旧事,痛彻他禽兽不如也叹那妇人凄惨悲凉,顺着话又说起这妇人族妹可是有了大造化。
这嬷嬷那日碰见夏玉,见她衣着不俗,问她可是嫁了什么富贵人家多年来了无音讯,夏玉却几次搪塞怎么也不肯说,这嬷嬷按耐不住心下好奇,在夏玉离去之后悄然跟上,瞧见张次恼大动旗鼓的命人出去寻找,那模样可当真是将夏玉放在了心尖上疼爱,是以多年也不曾忘记。
抚掌叹道,两人本为姐妹,境遇却天差地别起来,姐姐早夭,妹妹成了县令大人的心尖人,衣食富贵享用不尽。
“凝夏院空置许久,县令府中又不曾听说有一位玉姨娘。”姜回低声喃喃道。
平地起风,湖水中荷叶频娑沙动,忽起一大片阴影在眼前闪过。
姜回眉心蓦然一动,突的想到前几日,雨夜惊鬼。
所以,夏玉是,死了?
第40章 、满堂彩
◎逢喜◎
寒意凄幽,灯色冥冥。
水痕浸透长阶,檐下白纱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飞快一抹犹如鬼影落在凝夏院那一方照壁。
照壁自古有藏风聚气,阻煞添福的之意,因此备受高门大户喜爱,讲究农家也会摒弃奢华而用土墙简易筑成,再请上秀才公绘上“五谷丰登”“年年有余”的字样图个吉祥。
但县令府的照壁却更像祈求照壁的另一个寓意――驱鬼。
自从前几日雨中闹鬼,凝夏院前这方照壁引来不少丫鬟小厮有意无意的打量,不知哪里传出的流言,说这照壁太小不能挡煞,图案也不吉利,才招至小鬼作祟。
本是流言,谁知第二日林伯渠便大费周章的命小厮搬来一块更宽、中细、底窄的,绘着如意、元宝、犀牛角的长方形琉璃照壁,更有飞檐翘角,奇致精巧。
言之更与公主殿下高贵身份相配,却难掩心虚。
姜回几乎轻易便可断定,这位县令府曾最受宠爱的玉姨娘,死的蹊跷可疑。
或者说,她的受宠,只不过是因为她是张次南赘上司的一份正中下怀的礼物,而礼物在送上之前,总会竭力予它美丽,却又如惊弓之鸟般小心保护它周全安致,不容一点闪失受损,就如,母雁孵卵,即便身体虚弱,腹中饥空,也绝不肯轻易离开一步。
更遑论,不过一点掌缝之漏,张次淖匀辉实乃快。
屋中传来低低咳嗽声。
绥喜眉头紧皱,把温好的汤药递在姜回手边,便安静的低着头。
县令府到底不是她们自己的地方,汤药更容易被动手脚,更何况,若是此时露出弱态,则更若细颈落人股中,一败涂地不过瞬息之间。
是以姜回每日喝药都是由李桂手煮好之后再由陈丁送来,医馆距离县令府遥远,路上再遇人询问,药总免不了变凉,便会由屋中小炉重新温热。
姜回接过瓷碗,沉默一饮而尽。如此多日,口中苦意也似寻常。
“绥喜,等你想明白,随时可与我说。”姜回微微抬眸,“你我主仆一场,你的身契我会给你。另外给你一百两,也不必再回庄子,足够寻个去处安然度日。”
绥喜还未听完,就已经跪在姜回脚边,等抬起头时,早已泪眼朦胧。
“奴婢不想离开公主。”
“可是绥喜。”姜回一双眼漆黑而清亮,宛若月光下的水潭,静静注视着泪流满面的绥喜,音色仍冷静无波,却在此时显露几分过于冷漠而致的绝情。
“你真的觉得你适合留在我身边吗?”
若是姜回当真是一个千娇万宠受尽宠爱的公主,那么绥喜在她身边无论是何性情,都能肆意而活。
但她不是。无论是盛京梁家的嫡长女,还是北朝的长公主,都环饲群狼,每走一步皆如履薄冰,若再愚蠢的只一味环抱取暖,唇亡齿寒已是最好结果。
“奴婢……”绥喜茫然怔怔的看着姜回,哭声戛然而止,却忍不住絮絮流着泪。
可她看到的依旧只有女子平稳不动的眸光。
像脱了力那样,绥喜瘫倒在地上,声音滞涩,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奴婢不想。”
姜回语气微微缓和,似乎在试图从话中拣出如寻常人此刻该有的一丝宽慰,好叫绥喜足以坚定的做出选择。
“绥喜,还记得那日,你塞给我几个枇杷。”说起来,这才是她和绥喜的第一次见面,初醒的不甘和愤恨,接踵而至、凶神恶煞的奴仆。
像是沉浸在往日的记忆中,姜回的声音带了一丝飘渺的空茫,“你告诉我,快吃,不吃就会被她人夺去。”
灯影轻恍,映的女子容颜似鬼魅一般。姜回侧眸,声音逐渐清晰,却是饮血的冷:“哪怕累如贯珠、被弃之敝履,也不能被你我吃下。”
“绥喜,为什么?”
世人万事,恩怨情仇,似乎到了最后关头,总会从心底竭力发出一声,为什么。
答案也许荒谬,也许空无。最后终于化作闭眼消逝后天地之间的一抹叹息。沉如冗疾,浅过浮云。
绥喜茫然低着头,心中千丝百结。想说王婆子惯会欺凌弱小,可却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但姜回也从不曾想得到一个答案。只淡淡道:“若论无辜,绥喜,天下人活着谁不无辜?即便穷凶极恶也曾心生善意。”
一个枇杷而已,失去它毫不可惜。可若是对濒死之人,便是绝境孤舟。正如无辜二字,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
若活在是非对错之中,尚不能全身而退,更遑论求仁得仁。今生今世,所有人阻她之路,她绝不会因“无辜”二字,踌躇退怯。
若错,便错的彻底,总好过落为鱼肉,而刀俎全在他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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