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姜回却没有动。“不必劳烦了。东西在我卧房窗下的桌案上。”
“我希望裴大人亲自去取。”姜回抬眼看着他颀长背影,身子微歪,笑盈盈道:“毕竟,夫君也不想其他人进我的卧房吧?”
裴元俭眉心一跳。
男人蓦的止步,冷冷道,“口无遮拦。”
“我不喜欢被人监视,裴大人是个聪明人,想必不会做两败俱伤的愚蠢之举。”姜回声音同样冰冷,方才一瞬间的温情仿佛错觉。
裴元俭回过头,眸光微微一闪,审视而探究的看向她。
姜回面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变化,她自幼在深山野林伴着野兽长大,即便是夜里,也始终保持警惕,经年累月下来对声音有种直觉的敏锐,是以,即使她不会武功,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危险。
所以,方才山上,不止有薛殷,还有一个人,藏的连她几乎都不曾发觉,此刻却已然试探出了结果。
裴元俭。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孤身一人活在这庄子里,周围都是明里暗里谋害欺辱她的豺狼虎豹,若再没有些活命的本事,恐被人在睡梦中夺去性命也无知无觉。”她道。
这声音平淡,更没有露出如寻常女子在此刻该生出的惨淡、脆弱、哀恸,无有不平更无怨怼,反而像个局外人,没有一丝波澜,像一潭平静到诡异的死水。
可她的眼睛却乌黑明湛,微微抬眸,这片死水便生出截然不同的生机,宛如水岸边的一株野草,生的细嫩柔枝,随风摇曳,却在风雨摧折后拔出韧弓,翠绿新盛,迎风巍峨。
如冰如石,坚不可拗。
“裴大人?”姜回没等到他说话,不由唤了一声。
“可。”裴元俭短促的应了一声,步伐不停径直走到马旁,解了缰绳,扬鞭朝着夜色疾驰而去。
眨眼间,方才河边的人离开大半,一瞬间冷清下来。
影子牵着修好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女子冰冷的声音响彻在夜色:“派人前往铜川将夏家人带到通陵。”
微微侧目,那双眼在暗夜中惊人的亮,削似寒光利剑:“刻不容缓。”
“属下遵令。”
很快,河边再无人烟,只剩几处半温的灰烬昭示着前不久有人来过。
车声辚辚,晓月钩云,转眼在消失在寒雾中。
水云庄内掠过一道黑影,停在前院最大的一处屋檐上方,片刻后,才旋身而下,极轻的推开门闪身进去,目光轻掠,飞快的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那处是一张干净整洁的书案,笼纱碧色的书灯,胡桃木削半竹的笔挂,绢纱笔墨一类。其中笔架做成了花枝的形状,还有半截檀香插在枝头,简约却又雅致。
陈放书卷的柜架靠近书案的形成一角,放着四面空置的多宝阁,里面便是那尊手指长的佛像。
裴元俭伸手去拿,碰到的一瞬,清晰的一声脆响,纵使他反应飞快,腕侧仍不免中招。
被淋了一手的丹砂粉。
月光洒进窗内,绑在佛像背后的丝线微微闪着银光,尽端连着枚铁球,一旦佛像被人移动,铁球就会往一旁滚落,而下面的两层薄板便会失衡倾斜,里面的丹砂就会洒落。
那薄板上似乎有字,裴元俭稍一顿才拿起,这字迹并不好看,却很端正,像是幼童初初学字,只能照葫芦画瓢般描着书卷上的字一笔一划照着抄写,却写的极为认真且珍惜。
上面的字是――惩罚。
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通陵县城门前已然排起不小的长队,正在由士兵检查着一个个通过城门。
姜回的马车排在中间,很快,马车被拦下来,小满佯装不耐的掀开车帘一角,递过去文书矜傲道:“我是县令府的人,还不快快放行。”
士兵瞧了一眼,粗粗检查一遍便递回给小满,连忙让开了路。
马车渐渐驶进偏僻小巷,停了下来,小满看向马车中间闭着眼假寐的女子,“公主可还有吩咐?”
姜回微微摇头,并没有睁开眼:“你回去安心办差,需要你时,自然会有人告诉你怎么做。”
“是。”小满下了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去李氏医馆。”姜回道。
数日过去,李氏医馆门前天生地养的那一株的连翘长的越发的好,大片大片的黄色随枝下展,更是系了一条条鲜艳红绸,越发显得喜气蕊盛。
新招的药童生的伶俐,看见来人,连忙将手中次等药枝放在墙根,在衣摆处擦擦手迎上来,也不乱看:“可是要看大夫?”
影子一身黑衣,连眼睛都看不见,一身气势瞧着便不好相与,药童却也不怕,只耐心等着。
良久,马车内传来一道微微嘶哑的女声,很平静却又充斥尊贵:“倒是有胆色。”
药童不由得低低头。
姜回掀开车帘,“记得,不要抬头,不该听的不要听。”
“这样才能保命。”
药童心中一惊,莫名不敢驳斥,却悄悄竖起耳朵,听见里面并无冲突,才放下心,捂着耳朵蹲在连翘旁边,示意自己听不见。
“何必这样唬人?”李桂手拣了药材放入抽屉,这才抬起头道。
“说的实话。”姜回淡然道:“毕竟此刻,我已然是个死人。”
“发生了什么?”李桂手面色一变。
姜回疲惫的揉了揉头,不经意露出掌心深深的血痕,纵然已经干涸,也触目惊心。
李桂手上前给她把脉,脉象混乱,心志疲瘁,他眉头越皱越紧,半晌,冷冷哼道,“既然不知爱惜,干脆便不要治,随地找个长街一躺,自有人给你收尸。”
反正眼一闭,大事了却,什么都不需要顾忌。
“还来这里做什么?”
“李大夫,我想活着。”姜回道。
想活着还糟践自己的身体?李桂手刚要讥讽,却看见她苍白到近乎毫无血色的脸,慢慢把话咽了回去。
活着。两个字,太平常的两个字。由姜回说出来,他却觉得心里憋闷、不适。
他亲眼看到姜回为了活着付出多少,忍受怎样常人不敢想的疼痛,一个月人不人鬼不鬼的躺在床榻,连说一句话都艰难,更别说走动。
如此,才能让她在现在看似一个常人。
然则实际上,姜回现在的身体,就像是一个美丽的皮囊里面装着满满的稻草,不需利刃,一点星火也许就会将她整个人燃烧殆尽。
李桂手终究不忍的撇过头,有些急的去药柜后面抓药,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又掩盖般的斥责:“脸白的和鬼一样,大清早的来我这吓人。”
半晌,他极小声的嘟囔,又似叹息:“还说是公主。”
即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如她这般大,也大多娇养靠在爹娘臂弯要买些漂亮的衣服发钗,和姐妹因着一匹绸缎争执不过便是人生中最大的苦难,又怎会像她一般,活的这般艰难。
李桂手关了铺门,只说有事明日再看诊,顺便打发走了小伙计。
折身拿了抓好的药材放入煎药罐中浸泡,取了外伤药膏用竹板涂抹在姜回掌心,最后故意用纱布一层层的将她的手裹成熊掌状,算作教训。
水云庄外。
薛揆看着夜色中来人,握刀迎上去道:“主子,可拿到东西了?”
裴元俭点头,把手里的佛像扔过去,“在这。”
薛揆接过佛像,木头的钝感咯在掌心,迟疑片刻,他开口道,“主子觉得姜回这个人是否可信?”
裴元俭冷嗤:“矫饰擅伪。”
夜色无边,骏马嘶鸣,年轻人飞身上马,动作洒脱风流,声音遥遥消散在空中。
“――却是可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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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第61章 、流言
◎十万两◎
外面渐渐热闹起来,提着竹篮的少女从医馆门前走过,摘了一株连翘和开的正好的荷花放在一处,旁边五六个幼童聚在一起击壤取乐,茶馆涌入不少人吃茶听书。
李氏医馆前堂,深褐色的药材在罐中浮浮沉沉,“咕嘟咕嘟”的声音伴着清苦药香弥漫。
姜回垂眸看着自己“发肿”的双手,并没有说什么。
李桂手用铜火筷夹出些炭火添在一边煮水的泥炉中,便拿起搁置在墙角,用粗麻线勾成的坐垫收尾,可瞧着一模一样的动作,编出来却不大对,一股一股的凸起,并不似先前平整,皱皱眉,有些烦的扔在一边。
姜回静静看着,直到他扔下,才道:“这是什么?”
李桂手有心想捡回来继续编,又碍着脸面,声音便听上去有些别扭:“这个是我新招的那个小药童瞎折腾的玩意儿,算不得什么。”
李桂手熬药总喜欢亲力亲为,也没有特别的原因,而是他对“药香”的把控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只有在将药力发挥到极致、飘出药香的一霎那起炉,在他眼中才可以用。
若不然,任他人如何说不介意、差不多,药材如何珍贵,他仍旧会冷着脸倒掉,十分的不好相与。然则,火候的把控可以揣度出时辰,练上几次也能炉火纯青,可这“药香”则是需要数年药理浸淫的老大夫不可,又岂是一个小药童能做到?
但是熬药的时辰不短,久立对年轻人仍觉不适,对上了年岁的人来说更是折磨,放了杌凳又常因阻碍被搬来搬去,药炉低矮,李桂手有时累及也会坐在地上,被药童看见,说地上有寒气,不能坐,便想出了编个坐垫的主意,既不成阻碍,也能隔寒气,先说粗麻线家中便有用不得银钱,又说这就算拜师礼,李桂手这才勉强应下。
药童编的勤恳认真,三两日便只剩下一个尾巴,若不是姜回突至,今日大约就成了,也因剩的只一点,李桂手才觉得简单想顺手做了,却不料,是他“想的简单”,编绳也需要功夫。
“看来,李大夫很是满意那个小药童。”姜回淡淡道。
“不过是我付银子,他做事,说什么满不满意,左右也将就着用。”李桂手拿了帕子端起药炉,抽空回了姜回一句,又将汤药倒入淡青色芙蓉碗中。
端着走到姜回面前递过去,不客气的扔下两个字:“喝了。”
姜回接过,芙蓉碗胚面上以五彩釉,最显眼的便是中间那株金莲藕,连汤匙都是一色,一眼便知富贵。
李桂手生性古怪,医馆也算不得富贵堂皇,身边更无丫鬟小厮侍候,唯有这些不起眼的东西上才能看出他出身大富户之家。
“李大夫,你银钱很多吗?”姜回眼眸一动,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樱唇勾起微小弧度,莞尔嫣然的模样看上去分外乖巧。
李桂手警惕道:“你是何意?”
“银两放在库房中,和荒僻陡壤里生的杂草也没什么区别,左不过是吃灰。”姜回话音一转,“但若是给我,那就不一样了。”
李桂手并不上当,不以为意道:“我的银子便是十辈子也花不尽,何必花心思给自己添麻烦,放那吃灰我乐意。”
这话让旁人听去,必定狠狠唾骂李桂手一番。实是招人红眼。
“自找麻烦”的姜回被话一噎,却并不放弃,颇为惋惜的摇摇头:“李大夫医术高超,品行高洁,实在不该将那些黄白之物过于放在眼中,难免堕了您的声名。这可是大大的不值。”
“哼。”李桂手将姜回的意图看的分明,冷哼道:“我就是个俗人,谈什么美名。”
姜回凭戏班子走南闯北将雨霖铃的戏曲唱到北朝各城,绛真成衣坊名气大响,渐渐人也发觉出绛真纱的妙处,可谓一匹难求,说一句日进累金也不为过,但她打探消息,收买人手,银子同样流水一般花出去,到现在手中就只剩下两千两,同她要做的事比起来简直杯水车薪。
她必须要寻找个新的进项,而这前提,也需要大量的银子支撑。
姜回自然知道李桂手这个人不好说服,不过,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嗜医如命。
“李大夫,行商走南闯北,便是西域和四夷也有涉及,所见奇物珍宝无数,想来药材也有不少。你若答应我,那些药材自然不会再明珠蒙尘。”
姜回看他神色松动,心中微定,单手支颐,语气蛊惑:“你家中虽是富户,可多为田产,纵使能用银钱买来不少,可也仅仅在通陵,这个偏僻的边境小城,而行商天南地北,说不准就会遇到只存在于古方记载中的奇药,若是错过,难道你就甘心?”
李桂手松动的更明显,姜回悠悠继续:“若是有了奇药,说不准就能研制出亘古未有的珍方,不但千古留名医术也能更为进益,但。”
“但什么?”李桂手不由道。
姜回微微一笑:“但李大夫不答应啊,我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谁说我不答应?”李桂手急道,说完恍然回神,他这是中了这个丫头的圈套!
“大丈夫一言九鼎,那我就等着李大夫的十万两银票了。”姜回淡淡道。
“十万两?”李桂手愕然惊道。
“唉。”姜回捋平裙膝的一个褶儿,起身往后院走去,苍白道:“我重病在身,劳累一夜,实是要休息了。”
说完,便施施然走了。
李桂手简直要气的发笑,这丫头面不改色说谎的功夫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简直,简直让他叹为观止、无言以对!
“方才你说,你现在已然是个死人?”李桂手拧紧眉,对她诅咒自己的话极为不喜,怎能把死放在嘴边?
“是啊。”姜回顿住,轻轻巧巧的应了。“通陵县早已经流言漫天,难道李大夫不知?”
姜回方才在城外排队进城时,便已然听见不少人在议论。
“不知。”李桂手道。
“长公主对菩萨不敬,自请前往寺庙参拜,斋戒三日,谁知,去的却是前朝寺庙,行此悖逆之举,上违宗庙,下弃兆民。于北朝不忠,于百姓有愧,大逆不道,罪无可恕。”
“苍天有眼,路遇劫匪,长公主连人带马车翻下悬崖,也算死得其所。”
姜回神色淡然,仿佛局外人一般,稀松平常的将人生死看为眨眼就过的一道风,不用吹,都会隐匿无踪。
说完,没再看身后一眼,径直离开,她在这里静养了月余,李桂手腾出了一间向阳的屋子给她住,不大,却看着很明亮,姜回循着记忆推开门走进去,意料之外的并不脏,甚至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
她方才说的是真心话,一夜不眠又经历生死,她确实累及,没有多想便躺下沉沉睡去。
等到暮色黄昏时,姜回才悠悠转醒,喝了些鱼蓉粟米汤,在院中帮李桂手晒好药材,药便好了。
刚刚喝完,影子便将一个老妇人带到她跟前。
老妪身材矮小,微有些驼背,脸却不是常年下土的黝黑,皱纹也少,衣色黯淡,料子却是细绸,显然是稍好细养的人户,一进来,鼓鼓的眼珠子先是飞快看了一眼,然后便垂下头,语带笑意却不让人觉得趋附:“贵人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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