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呼哧哧地喘着大气。
对,他之所以苟延残存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能够有这么一天吗?
他现在还不能死。
现在还不能。
见他确实平静了,少女才松开手来。
可手下的黏腻却挽留了她一阵。
姜姜不敢去看自己的手。
她害怕自己看见什么。
少女把手背到身后去了。
白徵筠收到白芝韵提醒,用水湿了帕子,从背后递到姜姜手里去。
傅红雪沉默看着。
许久,老人才再次开口:“我年轻的时候,成名极早,虽说不喜浮名,生怕浮名遮了眼,却还是忍不住自喜。”
姜姜道:“受到夸耀而欢喜,本就是人之常情。”
老人苦笑:“是我着相了。是我错认为,自己心性还是不够坚韧,非要做一个不露声色的人。我错了,错了,大错特错了!”
第97章 24.当年
秋风吹残窗, 正三更,为谱当年悲凉事。
浓雾卷愁愁不动,皆因此事非世有。
一点星子, 满室黑漆。
老人声,悔意重。
神佛不作声。
“我当年一心想让自己配得上声名,便立志要成为一个如何如何的人,给自己定下了一条又一条的规矩,让自己必须这样做不可。可是……”
——可是人又岂是傀儡?
——人本该驾驭规矩, 而非被规矩所驾驭。
——守规矩, 并不是做规矩的奴隶。
可是多少人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了规矩的奴隶, 被规矩骑着、压着、赶着?
老人错在误把枷锁当成了自制。
“当年我立誓, 此生必定屠尽天下奸恶之徒……”顿了顿, 他靠在门边,话题忽然一转,回忆道, “那一年, 我救了一个快要死的人, 这个人说他是从沙城来的,被恶霸霸占了祖业。”
姜姜知道,老人这算是开始讲起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便不再作声, 托腮细听。
“他当时看起来确实一身风尘仆仆又屡遭袭击的样子, 我虽然心中有疑问, 但到底还是热血占了前头。只等他伤势一好, 便随着他来到了沙城。”
白徵筠道:“不知此人是如何蛊惑前辈前来沙城的?”
“他与我说,沙城有一个大马场的老板, 看上了他的族人和族人的祖屋,打算夷平了,开一家寻欢作乐的场子。他们世代居住在那里,自然是不肯的。不料那老板面上说着好,背地里却暗下黑手,将他们满族都屠尽了。”
傅红雪紧了紧手中漆黑的刀。
他那漆黑的眼,转到了老人脸上。
白徵筠道:“此人居然敢撒下如此弥天大谎?”
老人凄苦一笑:“若他一开始就是骗我,我又怎会上这样的当!”
白徵筠讶异:“哦?此话怎讲?”
“就是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那黄沙之下覆盖的小镇,大半都是他的族人,遭受屠杀之后,已是空镇。”
白徵筠更加惊讶了:“原来这小镇,竟是那人的故乡。不过,那马场的老板,要这块地来做什么?”
“此镇乃是两地交汇必经之路,他们夺了,不过想要开几个黑店,赚点黑钱。”
白徵筠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顿了顿,他继续问道,“那他此举,为的是什么?”
——一个人千方百计设计一个人,若不是为了复仇,那会是为了什么?
“钱,他要的是钱。”
老人说到这里,身体都在发抖。
“他假意把我带到沙城,隐匿在一户人家里,做计让我出门打探到了那一场惨案。”
姜姜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插嘴道:“所以前辈才会深信不疑。”
“没错,自从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我就深信不疑了。”老人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不幸都可以拿出来利用,利用来设计害人,又怎么会有人不上当。况且……况且……”
傅红雪猛地握紧了自己手上漆黑的刀。
他那苍白的手,也和他的脸一样,近乎透明了。
手背上青筋突显。
白徵筠追问道:“况且什么?”
“况且,当我提着剑要为他杀了那马场老板的时候,他将我拦住了,一番痛哭,唯恐我冲动之下丢了性命。”
姜姜叹息道:“这样一来,前辈对他就会更加信任。”
“没错。”老人凄然而笑,“他告诉我,黄泥巷那里住着的,都是马场老板的手下,他们助纣为虐,常常欺负身边的百姓。”
白徵筠道:“黄泥巷?”
老人点头:“没错,黄泥巷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地方。”
白徵筠蹙眉道:“黄泥巷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不成?”
老人摇头:“黄泥巷并不特殊,特殊的是黄泥巷这片土地底下覆盖的东西。”
姜姜屈指敲自己的手心:“难怪。”
——难怪这个人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白徵筠心念一动,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现在开的‘欢场’,是因为拿到了黄泥巷下面的东西?”
姜姜也悟了:“地下是有墓还是有宝藏?”
老人抬起自己枯枝般的手:“墓,大墓,有无数珠宝的大墓。”
傅红雪忽然开口道:“黄泥巷那里住着的,真的都是马场老板的手下吗?”
老人忽然就笑了。
笑得很不对劲。
像是在自嘲,像是在悲鸣。
“半真半假。”
傅红雪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手臂上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
姜姜被这四个字说起了一身寒毛。
她已经想象到了一个人苦苦探查之后,提剑上门帮别人复仇,结果这探查的结果全是别人希望他看见的,这复仇的对象里,混杂了半数无辜的人。
她头皮发麻了。
老人却兀自陷入了回忆之中,那一晚,也是秋夜。
深秋。
秋风狂笑(非错别字)。
无星无月无灯无行人。
他提着三尺长剑,剑身狭长、轻薄、锋利。
一剑出鞘,无须有月,自有光华乍现。
一剑,便是一条人命。
人倒了一地,血淌了一地。
人还没有杀完,脚下的鞋子便成了血靴,连脚趾头都是一股黏腻感。
可他下手一向很快,因为那些人还没反应过来,喉咙就被割开了。
三尺青锋就像是一根柳条被风吹动一样,又轻又柔。
这场杀戮,开始得悄无声息,结束得悄无声息。
青锋入鞘。
他甚至笑着对那人说:“他们的身手根本就不足为惧,你就是担心太多了。”
那人也笑道:“那是对大哥而言,小弟就不行了,要是让小弟杀他们,怕是送上命都杀不了几个。”
他道:“要不我们去马场,把那马场老板,也给杀了。”
那人拦道:“不,马场之内高手如云,大哥还是要保存体力,我们先让他仓惶几日,再出手不迟。”
他道:“也罢,听你的。”
可恨呐,他血洗马场那一日,祝贺那人大仇得报,那人却趁醉将他丢进了火海里。
那一夜大火连天,将苍穹映出一片不详的红光。
红光在狂风中飞舞。
那一片火海,或许会成为无边黄沙之中的一颗红宝石,但是对他而已,却是舔舐着尖牙的恶兽。
火舌撩过的痛,真是叫人无法忍受。
哪怕他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自己浑身都融化了。
第98章 25.莫闻风
他爬啊爬, 爬啊爬,像一条断了腿的流浪狗一样,滚进了一缸水里。
那水很烫!很烫!
他用浸水的棉被裹着自己, 一路翻滚,也不知道自己滚过了哪里,受了什么伤。
他只有一个想法。
他决不能死!
他躺在漠漠黄沙里,望着夜空的一点星子。
就像是今夜一样黯淡的星子。
老人的眼睛也像极了黯淡的星子。
傅红雪知道,一个人的眼睛, 若是变得黯淡了, 那就离死不远了。
老人怆然道:“我这一生,都毁在了我自己手里, 死后, 是要遭万人唾骂的……”
他枯枝一样的手, 在发着抖。
白徵筠安慰道:“此人诡计多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也不能全怪前辈。”
他叹了一声, 问道:“不知前辈可还记得, 此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以辨认的。”
老人道:“他有三根手指,是断了的,为了平日方便自保, 便安了三个小钩子, 用来替代手指。他杀人的时候, 也常常用这钩子。”
姜姜想起了那背对他们的人, 那人的手上, 岂非就有三个小钩子?
白徵筠道:“原来如此,多谢前辈。”
老人忽然转向傅红雪, 问道:“他是为何而死?”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陆玄寂。
傅红雪慢慢道:“为道义而死。”
老人眼角湿润,拖着身躯远去。
等老人走远,他们才重新燃起了柴火。
姜姜已经饿得胃痛了,却失去了胃口。
她喃喃道:“柳清风柳大侠是何等名剑风流啊,可惜……”
他们自然都知道,姜姜所说的柳清风,就是老人。
傅红雪悚然动容道:“陆玄寂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
白徵筠叹息一声:“柳大侠又何尝不是四十出头。”
这么一个年少风发的人,这么一个正当壮年的人,却变成这么一副样子,实在很难叫人不痛惜。
所以他们都齐齐沉默了。
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就天亮了。
白徵筠和白芝韵背靠着酣睡。
姜姜和傅红雪在火堆旁边守夜。
姜姜打了好几个哈欠。
眼睛全是水汽。
傅红雪看了她一眼,道:“你也睡吧,我来守夜。”
姜姜拒绝:“不行,说好两两一组的,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干活。”
傅红雪目向远方:“随你。”
姜姜支手撑下巴:“不如我们聊会儿天?”
傅红雪道:“你想说什么?”
姜姜道:“我们是朋友吧?”
傅红雪道:“我没有朋友。”
姜姜:“……”
是她嘴欠,又问这问题。
少女也不能怎么样,只好若无其事继续道:“虽说我们现在已经大概了解了真相,可是我们并没有任何的证据可以证明,要想了结这桩案子,我们还是得回到‘欢场’,找到更多的线索。”
傅红雪道:“嗯。”
姜姜:“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
傅红雪慢慢道:“你说的有道理。”
姜姜想,要不她还是在地上画个棋盘,自己和自己下五子棋吧。
长剑划过沙地,线条纵横成棋盘。
棋盘是用檀木刻的,棋子是用玉石做的。
描线用的金粉,是一个人用手掌搓碎了,调好的。
棋子是现场做的,棋盘也是现场做的。
金子自然也是现场粉碎的。
做棋子的是一位白衣剑客,玉石往天上一抛,那剑唰唰几声,一颗圆润光滑的棋子就出来了;刻棋盘的是一位黑衣刀客,完整的一段檀木就这么着哐哐几刀,方正平整,无一毛刺的棋盘就弄好了;描线的是一位光头壮汉,足有两米的个头,蒲扇一样大的手掌,将那金子一拍,金粉就簌簌落到一个碟子来。
深秋虽有几分冷,但是临水而坐,阳光底下煮茶下棋,似乎也是一件雅事。
少女托腮看他们表演了一番,很给面子地鼓了掌。
白衣剑客脸色一凛,三尺青锋直取姜姜咽喉。
姜姜没有陆小凤的灵犀一指,自然不能把剑夹住。
剑锋是停在骨扇上的。
白徵筠手一震,白衣剑客的剑就原路退回去了。
白徵筠重新展扇,淡然笑道:“何必要和孩子一般计较。”
白衣剑客握剑的手发白,他知道自己打不过白徵筠,非但打不过,连在他手上走上十招都做不到。他死死地瞪着白徵筠轻摇的骨扇,不服气地把剑收起来。
姜姜挑衅道:“你看,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这削棋子的技术这么厉害,居然还不兴让人夸两句。”
白衣剑客气得脸歪:“你!”
姜姜眨了眨眼睛道:“怎么了?难不成你想要和你旁边劈木头的大哥比比?”
黑衣刀客倏忽拔刀,劈向姜姜。
刀气吹动衣袂和长发。
白徵筠合扇,架刀。
他的身形虽然未动,扇与刀相撞却蹦出了火花。
扇只是骨扇,刀却是寒铁。
姜姜继续寻死:“不是吧?虽然我没有夸你木头劈得漂亮,但我也没有说你劈木头的技术比不过削玉石的那位啊。别生气,我重新给你夸一波。你看看啊,你这大刀虽然大,但是你拿着的时候多么灵巧啊,还能用它来刻线。哇!这手技术,这种控制力,绝了!”
白芝韵没忍住,笑了。
幸好她的技能开了,处于被忽视状态。
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笑了。
但是盘腿坐在白徵筠对面的清癯男人,似乎若有似无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难道这个人竟是个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厉害的高手?
黑衣刀客也气得脸歪,哐哐又是几刀,全都被白徵筠微笑着化解了。
最后白徵筠折扇一击刀身,黑衣刀客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姜姜伸手:“哎哎哎,小心,站稳了,可别摔了啊!”
黑衣刀客的脸,沉得像极了月黑风高夜。
他的眼神也像刀,想把少女凌迟的刀。
姜姜还是笑着,不客气地将千金一两的好茶一口饮尽。
白徵筠淡淡笑道:“家妹一向顽皮,让场主见笑了。”
原来对面所坐的,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就是“欢场”的场主——莫闻风。
莫闻风淡然笑道:“少年男女,活泼些的好。总不能年纪轻轻就像我这样,满身沉寂。”
姜姜朝那黑白两人得意地笑了笑。
第99章 26.切磋
姜姜撞了撞傅红雪的手肘, 小声道:“你们刀客是不是都爱穿黑的啊?就像剑客都爱穿白的一样。”
傅红雪道:“不是。”
姜姜摸了摸下巴:“不对呀,按我现在行走江湖的经验来看,一般穿白色衣服的都是剑客, 穿黑色衣服的都是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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