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红雪道:“穿白色衣服的还有孝子,穿黑色衣服的还有刺客。”
姜姜点头:“你说得对。”
黑衣刀客拔刀对傅红雪。
“你也是用刀的。”
傅红雪道:“是。”
——无论谁问他话,他都会回答。
——无论谁问他话,他都会很慢很认真地去回答,因为他是一个对自己的话负责的人。
“拔你的刀, 我们来比一比。”
傅红雪慢慢道:“不比。”
黑衣刀客沉下脸来:“你看不起我?”
傅红雪还是慢慢道:“我的刀, 是杀人的,现在也可以救人, 但是不劈木头。”
黑衣刀客怒声一吼, 点脚一跃, 跨过了对弈的棋台,直冲傅红雪而去。
白徵筠将姜姜往后一拉,笑着道:“金线已然风干, 何不趁着天色尚好, 就着白茶清欢, 戏水楼台,手谈一局?”
莫闻风笑道:“正有此意。”
姜姜对棋局没什么兴趣,也对他们之间你来我往的话锋没有兴趣, 她托腮看向不远处缠斗的两个人。
两个刀客。
两个黑衣刀客。
一个胡子拉碴, 一个脸色苍白。
一个刀已出鞘, 一个刀未出鞘。
黑衣刀客道:“我叫沙飞天, 江湖人称‘白影飞刀’。”
看他那倨傲的神情, 显然对自己的称号十分满意。
傅红雪淡淡报上自己的名字:“傅红雪。”
竟是不报名号。
沙飞天浓眉一皱,觉得此子甚是嚣张, 决意要将他教训一番。
——太把自己当一回事的人,遇上不把自己当一回事的人,总是格外容易冒火的。
“看刀!”
银白的刀身在日光之下更是耀耀生辉,姜姜伸手把折射的光挡住,差点被他两字大喝惊得喷出千金一两的好茶。
光从这一声喝叫里头,姜姜就已经看见了沙飞天惨败的结局。
可江湖也不全是没有眼光的人,沙飞天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只是他碰上了傅红雪。
傅红雪的眼睛似乎并没有去看沙飞天的刀,他的眼睛在打斗的时候,似乎总是落在自己的刀上。
他那把缠着又破又黑布条的刀,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难道他就不怕万一失手没挡住,被沙飞天一刀劈下来,掉了脑袋?
傅红雪不是这样不谨慎的人。
他只是无需再盯着对手看,就可以感受到对手下一步会做什么动作,他的刀会落在哪里。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恰恰就是成千上万次的挥刀、打斗当中积累起来的经验。
眼睛有时候会骗过他,但是这种经验堆积的感觉是不会骗他的!
傅红雪无需拔刀。
他一直都在躲。
沙飞天已经使出了一百多招了,傅红雪还在躲。
可就算是躲,他们那快若残影的动作,行云流水的身法转变,已经足够精彩的了。
少女看得跳起来鼓掌。
她这一次倒不是故意讽刺,而是真心实意。
只可惜沙飞天已经被气得脸红了。
“傅红雪,拔出你的刀来!”
傅红雪道:“我无需拔刀。”
傅红雪说了一句实话。
可有些时候,实话实在不怎么好听,当然就会有人听不下去。就像苦口良药,虽然对病情有好处,可就是难以下咽。
沙飞天愤怒得像是一只被网住了的河豚。
气呼呼的河豚提刀连砍十六刀,刀刀快若疾风,刀刀势若雷霆,刀刀直冲要害。
他确实是一位很不错的刀客。
傅红雪一边倒退,一边侧身躲避,左右距离从未拉开过一尺远,就把这十六刀避过去了。
非但如此,傅红雪在第十六刀落下的时候,手中刀鞘在手心一旋,手腕一转,一沉。沙飞天只觉得虎口一痛一麻,手中的刀就拿不住了,被傅红雪伸腿踢飞出去。
刀插在高大的梧桐树上。
沙飞天脸色瞬间就变得青白一片了,他拔出树上的刀,就要往自己的脑袋割去。
傅红雪出刀了。
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出刀的,也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收刀的。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拔过刀。
连沙飞天都这样怀疑。
下一瞬,他手上的刀断了。
沙飞天的脸色很难看。
傅红雪道:“刀不止一把,脑袋却只有一个。”
就在这时……
“叮”一声,瓷片与剑气相撞。
傅红雪同时回身,刀柄往前一送。
白衣剑客就倒在了地上,捂着自己的肚子,吐出一口血来。
姜姜松了一口气,收回丢出杯子的手,谴责道:“真是不要脸,居然趁机偷袭。”
沙飞天也嗤笑着,甩袖离开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小人。”
白衣剑客脸色几变,居然强撑起来,退回了原位。
傅红雪看都懒得看一眼,他目光转向姜姜,也只看了一眼,就放到了虚空远处,慢慢迈出自己的左脚,又拖着自己的右脚,坐回自己刚才的凳子上。
那光头壮汉就像是一个弥勒佛一样,笑嘻嘻地端坐在那里,成了一座肉山。
这座肉山忽然就向坐在另一边的白芝韵出手了。
他的手看起来就像蒲团一样,可掌风扫过,小草就被吹秃了头,露出和他一样的大光头来。手掌落下的地方更是不得了,巨石都裂成了齑粉。
原本只听过熔金,从未听过把金子碾成粉末,还怀疑那金子不是纯金的姜姜,在这一刻彻底信服了。
她不由得有些担心白芝韵。
白芝韵倒是淡然:“这边花花草草多,要是破坏了,就不美了,我们到空旷些的地方切磋去。”
说完,她纤腰一扭,就率先落脚了。
地,还是刚才傅红雪打斗的那块地。
莫闻风笑道:“白云公子就不担心贤内助?”
白徵筠微微一笑:“嘘,对弈最忌三心两意,连这香片都便宜了我们家不会品茶的小丫头,又何必吝啬这一场比斗呢?”
莫闻风轻轻落下一子:“白云公子倒是心宽。”
白徵筠沉思着,闻言一笑:“倒算不上心宽,只是芝芝的武功纵然算不上登峰造极,可也少有敌手。遇上她,或许是对手的不幸呢?”
他手执白子,人白,衣白,棋子也白。
落子无声。
落叶也无声。
第100章 27.切磋2
寂寂深秋。
苍苍梧桐。
萧萧索索。
满地落叶堆积, 也不知地上落叶是真是假。
白芝韵负着双手,倒掠三尺,极其微妙地避开了那光头壮汉的一掌。
姜姜伸手揪了揪那迎风的蔷薇, 原是手工的绒花,可细节处一看,倒像是天然的花瓣脉络。
这假作真时真亦假,倘若现在放一朵真花在她眼前,她怕也是分不清楚的。
这荒漠之中, 沙城里亦真亦幻的江南庭院, 住得久了,她怕也是要分不清身在何处的。
姜姜将蔷薇花揪下来, 一边把玩着, 一边看白芝韵和光头壮汉的决斗。
白芝韵今日穿了一身男装, 虽是男装,却一眼就知道是个女子。毕竟,无论是哪一个男人, 都不会穿出这样曼妙的曲线来。
白色的长袍外裹了一身天青色的宽袍, 宽袍配广袖, 用来舞蹈倒是漂亮,决斗似乎就显得有些累赘了。
更何况,她还戴着高冠博带。
只能说气若谪仙, 不能说像个武林高手。
可这样的一套装扮, 让她在倒掠、回转、抬腿、格挡、甩袖、翻转之间, 挥舞得极其好看。
像是在借力舞蹈。
姜姜觉得此处欠些丝竹管弦之乐。
若能添上, 再藉着香茶一杯, 美景一片,岂非赏心乐事?
白芝韵侧身躲过光头壮汉拍下的一掌, 素手在他臂上借力一按,凌空甩腿一个浑圆的翻转,衣袂翻飞,恍若一朵水面盛开的莲花。
光头壮汉额上冒出了冷汗。
白芝韵浑身的装饰和招式都看似累赘,破绽极多,可到现在,她躲闪之间,他连一片衣角都还没有触到。
更何况,白芝韵一直游刃有余,变换灵动,如鱼在水。
光头壮汉大喝一声,侧迈一步,一步足有四五尺。
他那蒲扇一样的大掌一合,就像拍蚊子一样往前拍去。
姜姜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来决斗的招式。
白芝韵足尖一点,往上一跃,借着那激起的掌风往光头壮汉背后落地。
她的手还是背着的。
光头壮汉回首一招“揽月式”,掌风绵密如春雨,双掌直冲白芝韵两肩的肩井穴。
白芝韵弯腰,伸手撑地,双脚往上一踢,正中光头壮汉手腕处。
光头壮汉踉跄后退了两步,激得落叶纷飞。
只一瞬,他又横跨侧身,双掌如同烙铁一样往白芝韵身上招呼。
白芝韵身后就是一堵厚墙,绝无再躲的地方。
岂料白芝韵一个“燕子翻飞”,落地无声。
光头壮汉转身出掌,紧追不舍,招式之间连绵不绝,绝不留给白芝韵喘息的机会。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光头壮汉已经出了数百招,可这数百招也都让白芝韵完美躲过,那翩跹的身影,足以成一支绝美的舞蹈。
姜姜都看痴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添新茶了。
她拿着空杯,不知觉地喝了一口空茶,又一口空茶。
傅红雪对白芝韵这样新奇的身法有了一丝兴趣,毕竟作为一个刀客,刀是不能轻易出鞘的,遇到寻衅的人,若是不想轻易杀戮,那就只能暂避锋芒。
会躲的人,才有赢的机会。
白芝韵无疑是一个极其会躲的人。
甚至堪称躲避的高手。
光头壮汉大声喝道:“出手!”
白芝韵左右闪躲接连的掌风,笑道:“我要是出手,你就没有出掌的机会了。”
光头壮汉嚯嚯地把掌力往下拍去,虽是看准了白芝韵的天灵盖,结果却是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落叶。
莫闻风三指捻着黑棋,笑道:“看来贤内助也极善谋略。”
白徵筠两指夹着白棋,慢慢落下:“万事皆有章法,做事当然要先把章法弄明白,才好找到着手的地方,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道理,谈不上什么谋略不谋略的。”
莫闻风笑道:“多少人终其一生都不能明白的道理,白云公子倒是通透的人。”
他将黑棋缓缓落下,棋子敲盘,发出一声轻轻的嗑哒声。
白徵筠摇头笑道:“只是在下投胎投得好,日日听得禅机哲理,受了些许熏陶。在下本就在此占了些便宜,又怎好和他人无端比较。”
白棋落子无声。
白芝韵落地也是无声。
光头壮汉的呼吸已经急促起来了,气急且喘长。
他凝起内气,几乎全部灌注在这一掌里面,直冲白芝韵脸面。
白芝韵以脚尖为轴,往后侧倒下,转了一个半圆,避开了掌风,又倒掠三尺,拔身而起,直冲光头壮汉而去。
这一连窜的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沓,更无浪费一瞬的时间和一丝的力气。她好像一只真的燕子,身法变换毫无凝滞。
光头壮汉反倒被白芝韵那冲上来的身影惊得愣了。
就是这一瞬!
白芝韵顺着光头壮汉的臂膀,连踢他手上八处穴道。
凌空一翻身,落到了他身后。
她终于出手了。
在光头壮汉后心一点。
只用了两根手指,轻轻一点。
光头壮汉的手就垂下来,人也倒下了。
他倒下的动静,并不比一座假山坍塌的动静小,激起落叶与尘埃数层。
白芝韵早就一跃三丈远,避开灰尘。
——白衣不耐脏,弄脏太难洗了。
莫闻风哈哈笑道:“白云公子,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他们的棋局也结束了。
白徵筠拱手道:“是场主相让了。”
莫闻风道:“白云公子年少英杰,谦虚了。”
白徵筠展扇摇了摇,不再说话。
深秋摇扇固然奇怪,可和推来让去的谦辞相比,他还是比较乐意显得奇怪一些。
莫闻风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主动道:“听闻白云公子有事寻在下,不知是何事?”
白徵筠笑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
说起这点,姜姜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顺利。
他们自那荒废的小镇返回之后,就向蓝衣人提出了想要面见他们“场主”的要求,不料蓝衣人什么也没问,只说一句“话会带到”。
姜姜都已经做好,要自己探找的准备了。
不料当晚就有蓝衣人说,他们场主约他们第二日午后一见。
简直顺利到不敢相信。
姜姜本能地就觉得有蹊跷。
白徵筠倒是似笑非笑地说:“或许别人心中磊落,觉得没什么不可见人的。”
姜姜直觉这句话意有所指,无奈小狐狸和老狐狸还是不能比的,她暂时没想明白。
莫闻风的回话,打断了姜姜的回想。
“白云公子所说的陈年旧事,可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哦?”白徵筠道,“场主已经料到在下要问此事了?”
莫闻风摇了摇头,脸上有些落寞地说道:“这些年来,已经有太多人想要调查此事了。”
白徵筠道:“我看场主有些伤心的样子,不知是为何?”
莫闻风叹了一口气,望向远处:“旧事旧地,不见知音人。”
白徵筠眼神微动:“场主为何有此一叹?”
莫闻风道:“诸位听我一句劝,莫要再追查此事了,追查此事的人,都不见得有什么好下场。”
“此话怎讲?”
莫闻风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只是很快又被他收敛了:“追查此事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了,知晓往事的人,也都接连逝世了。即便如此,你也非查不可吗?”
白徵筠道:“非查不可。”
莫闻风眼神凌厉地盯着他:“不惜一切?”
白徵筠坚定道:“不惜一切。”
莫闻风摇头叹息:“看来,是我意气消磨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
白徵筠道:“那场主现在可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了吗?”
莫闻风想起往事,表情悲痛:“你们可知,我为了查明真相,不但身边的亲人、朋友,他们几乎都送上了性命,就连我自己,也在那一场火灾之中,失去了两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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