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再无别话。
*
过了两日,突兰地带有了异动。
突兰地与凉危城隔了连绵数座矮丘,从前刘湘盘踞凉危时,曾于突兰地带的强人有过摩擦,地盘之争,亦是常事。
化狄本欲取凉危,无奈,顾闯比他早了一步。
从前他与顾闯实力大有差距,他不敢妄想直取邺城,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的力量壮大了不少,况且,凉危城与邺城虽只隔了一条ê樱可到底不同,顾氏将取下凉危不久,根基不稳。
此时若能一举夺下凉危,他便不只苟安于突兰一隅,他便能隔着ê樱与顾氏分庭抗礼,往后再往南,往东而进,徐徐图之,有朝一日,取下湖阳也未可知。
消息传到邺城,已是第三日的清晨。
一听突兰有变,顾淼一瞬间便想到了化狄,突兰地带的强人。化狄,此人不足为惧,可是……
他背后的赵若虚才是更为紧要的那个人。
当年,赵若虚为高檀所救,自然将忠心献予他。
赵若虚为人虽然阴险狡诈,可是真有几分聪敏。
若无赵若虚,高檀大概也不能够轻易地扳倒高宴,高恭。
难道……顾淼眉头一皱,难道肖旗来凉危,就是为了赵若虚!
顾淼一想到这里,惊得起了身,在营中来回踱步,没错,大概真是如此,不然肖旗为何要来?
当年,高檀为何又能如此及时地,恰恰好地,救赵若虚?
若是肖旗一直跟着他,那么此时机恰好的‘救人于水火’便说得通了。
原来如此!
顾淼越想越觉得真是如此。
赵若虚……
那么……这一次,该不该让高檀救他于水火呢?
*
一声低咳打断了顾淼的思绪,她循声望去,见到齐良轻振衣袖,朝帐中几前的顾闯拜道:“某以为,此时,不可静待其变,要一鼓作气,直取突兰西侧,令化狄措手不及。”
顾闯颔首,横眉道:“化狄以为他算老几!刘湘奈何不了他,他就以为老子也怕他!他以为他还能打到凉危去!”
顾淼默了默,目光瞥向,另一侧立着的高檀。
今日一早,顾闯唤她与高檀来,是为拜师射艺之事,刚客套了两句,齐良便带来了化狄来犯的消息。
事出突然,她和高檀都留在了帐中。
高檀大概还会和肖旗联系。
取下突兰,倒不是难事,顾淼心想,耳边却听顾闯问道:“既然要取突兰,你有何计策?”
他看似在问齐良,可是眼睛却也在高檀身上转了一圈。
齐良察觉到了顾闯的视线,可是佯装不知,目不斜视地拜道:“某自有一计,是以贯日弓,破城,突兰西侧,修筑石台,易守难攻,可是若以贯日弓为器,远望而射,先破城门上的弓手布防,再以巨石攻下石门,便可破城。五日之后,适逢突兰金玉节,便是破城之日。”
突兰西侧,以石墙为盾,布防严密,巡逻频繁,晚间更是密集,又以山峦为屏近战实在难攻,唯以远距离的攻势可行。
突兰金玉节时,突兰地带祭祀,畅饮,防守比平日稍稍松懈,其中尤以正午为最妙,因为祭祀大典在日中,此时此刻为最妙。
“妙极!”顾淼果然听见顾闯笑道。
计是好计,只是……
顾淼正欲开口,却见身侧的高檀抱拳道:“顾将军,某亦有一计。”
顾淼心头一跳,果然还是如此。
从前破突兰,用的便是高檀的计策。
若不是高檀的计策,大概他们不会取下突兰。
“哦?是何计策?”顾闯问道。
她记得清清楚楚,“火爆连环。”她听见此刻的高檀也如此说道。
火爆连环,是将火器架在投石器上,火器诞于硝石,是前朝皇帝炼丹的玩意。
高檀将‘火爆连环’的用途与制作对顾闯细细道来。
硝石在邺城大营,并非罕见之物。
火攻亦非罕见,只是‘火爆连环’贵在‘连环’,持续地连环地爆破,足以撼动坚硬的石门与延绵的石墙。
顾闯越听,眼中越亮。
高檀说罢,又是一拜,他直起身来,却微微侧头,望向顾淼。
顾淼刚张了张嘴,顾闯却忽然出声道:“你说,火爆连环需要几日方能做成?”
齐良扭头看去。
顾闯已经打定了主意。
高檀躬身拜道:“五日,火爆连环五日,便能做好。”
顾闯独独留了高檀在帐中,其余诸人先出得帐来。
顾淼思索片刻,疾步追上了最先行的齐良。
“齐大人,留步!”
齐良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她,神情依旧温和。
“你寻我何事?”
顾淼微笑道:“齐大人,此时要去何处?若无别事,我新作了一柄角弓,齐大人随我去瞧瞧?”
齐良垂下眼帘:“你在可怜我?”
顾淼一愣,立刻摇头:“当然不是!”不是可怜,是可惜。
齐良眉间的疏朗笑意未减,只是紧绷的唇线,令他的脸色瞧上去微微焦灼。
顾淼搜肠刮肚,却再也找不到别的话来说。
齐良何许人也,他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纵然顾淼不开口,她此时此刻的无言与勉强也被他瞧进了眼里。
他沉默了数息,忽而低声问道:“你也觉得,二者之间,是高檀的计好?”
顾淼心中压着一点莫名愧意,被他一语点破,不禁语速极快道:“大人之计,并非不是良计,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当日,或是起了雾,或是落了雨,即便射艺超群,贯日弩也难以射中。”
今岁突兰金玉节,虽无风无雨,可是遇上的是,难得一见的‘天狗吞日’,午时一到,四野漆黑,贯日弩根本不可能射中,可是火爆连环却如是流火,如烁星,如耀日,点燃了突兰的寂空。
这样的‘预言’,顾淼知晓,可是对齐良,她说不出口。
她抱拳道:“大人天纵之才,突兰一隅,不过尔尔,今日一计不成,往后还有百计,尚有千计,往后大人还能遇见,更多更广的沃土,比突兰大上百里,千里,我从来都信大人。”
齐良表情怔愣了一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淼,忽而一笑,道:“你说的是真话?”
顾淼点头道:“千真万确。”往后顾闯依仗齐良的地方,多不胜数。
齐良低咳了一声:“我此时无空,需得往械库去,但午时过后,我去寻你,再瞧瞧你的那一柄新得的角弓。”
顾淼笑了笑:“好啊。”
齐良走后,顾淼暗暗舒了一口气。
她转身欲归,却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一道人影。
高檀不知什么时候已从中军大帐走了出来,正立在迎风招展的角旗下。
他的神色淡淡,见到她,只是微微颔首,脚步一转,便往西侧而去。
第16章 赵若虚
自凉危城往突兰行,须得四日。
顾淼一路随军西行,暗中观察高檀的动向。
破城之日,赵若虚被高檀救于壶口关隘,顾淼要想办法在高檀找到赵若虚之前,率先找到他。
山脉绵延,眼前的嘉山是此行翻跃的最后一座矮丘。嘉山的另一侧便是突兰地带。
因为火爆连环的装卸,这几日,高檀与顾闯常在一处。
虽然她没工夫教高檀射箭,但是顾淼也一直跟在顾闯的左右,趁机注意高檀的踪迹。
若是肖旗此时真在此地,高檀定然要寻得时机与他相见。
进了嘉山,行进的队伍速度缓了下来,他们今夜要在溪流流经的山侧安营扎寨。
顾淼勒缰停马,扭头去看高檀,却见他恰好侧目望来,开口问道:“明日破城你是与弓手一队还是留在营中?”
“自与弓手一队。”顾淼答道,心中却想,她肯定是要与骑兵一道进突兰,方能提前到达壶口关隘探个究竟。
高檀翻身下马,道:“明日万事小心。”
顾淼定定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郑重,倒不似敷衍搪塞,虚情假意。
顾淼转念一想,不过,说起来,大概都是因为她姓顾。他才来讨好她。
呵。
顾淼敛了神色,转过了眼,翻身下了马。
抬眼又见,不远处的齐良也下了马,他朝自己招了招手。
顾淼便朝他而去。
高檀见顾远不发一言地走开,顺势望去,方见齐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高檀眉头微蹙,心中想道,火爆连环之计替代了齐良的贯日弓,齐良心中定然不忿,只是顾远性子鲁直,与他似乎格外亲厚,当日,他如何评说他……
他称齐良为天纵之才。
高檀想到此处,暗自一声冷笑。
他避开了齐良的视线,转身而走。
顾淼抬眼,只见齐良的视线自她的身后移开,直视她,笑问道:“嘉山连同突兰的舆图,你可仔细瞧过了?”
“自然仔细瞧过了。”
顾淼点点头,虽然嘉山如何,突兰如何,她记得一清二楚,可是保险起见,琢磨了十数遍,如何趁乱到达壶口关隘,如何见到赵若虚,倘若再遇肖旗,她又该怎么办。
齐良观她神色,忽而问道:“你有心事?”
顾淼一愣,摇头道:“齐大人,何出此言?”
齐良笑了笑:“你仿佛在出神?”
顾淼忙答:“只是有些忧心明日破城,倒不是什么心事。”
齐良徐徐道:“我见了那火爆连环,诚然难得,亦甚为机巧,有此器械,明日破城,大有把握。”
顾淼颊边露出一点浅笑:“那便是最好了。”
*
夜静更阑,一夜过后,旭日的光芒在东边点亮,银朱色的霞光刺破朝霞,一点一点地辉照山麓。
数座投石器高耸,掩映在松柏绿意间,火器装置也已备齐,顾闯点了兵马,唯待时机。
突兰金玉节,是整个突兰地带,最为盛大的节日,焚香沐浴,祭祀祝祷,直到午时至,众人须得四肢扑地,埋首长拜,三刻过后,继而再起,载歌载舞,直至昏昏。
午时一至,火爆连环便起。
众人望着远处的连亘石墙,屏息以待。
金乌缓缓爬上云顶。原本耀眼的光芒却渐渐地黯淡了下来,越来越暗。
顾淼听见四周传来了压抑的惊呼:“天狗吞日!是天狗吞日!”
午时将至,四野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林中的夜虫发出鸣叫。
“投器!”一片黑蒙蒙之中,顾闯扬声下令道。
赤色火焰转瞬腾空而起,接连数发,自投石器齐齐飞向突兰的石门与石墙。
数息过后,爆破的声响,轰隆如雷,刺目的金色的火光迸溅而出,石墙一阙亮如白昼。
精锐骑兵俯冲下山。
顾淼捏紧了长弓,翻身上了雁过千山,埋低了身,随骑兵之流,趁势冲向山下突兰。
耳边的轰隆巨响不绝,火爆连环,撞上石墙,溅起滚滚飞烟与乱石。
化狄的人马早乱了阵脚。
谁能想到火爆连环能有如此威力?谁又能想到,偏偏是今日,偏偏是金玉节庆遇上了天狗吞日!
敌在暗,我在明,即便突兰布防再严密,也不可能刹那生出明目,生出三头六臂,抵达汹涌而至的千军万马。
顾淼借着火光照映,扫视四周,此情此景,不必顾虑破城,她要往壶口去。
是以,她并不与人缠斗,只驱策雁过千山,避过袭击,一面御敌,一面往北疾行。
她记得很清楚,当年,赵若虚在壶口关隘,被流矢射中,箭头淬了毒,伤了他的一只眼。他目盲之时,幸而被高檀所救。
只是,依照眼下的情势,高檀尚在石门之外,她猜,兴许是埋伏已久的肖旗救了赵若虚,而高檀不过是顺水推舟,做了这个‘恩人’。
呵。
顾淼一夹马腹,愈向北疾行。
壶口关隘,亦有驻军,午时三刻过后,天光再度亮起,先是蒙蒙亮,如同乌云蔽日,继而大亮,一如寻常日中。
顾闯部署的另一队人马早已自嘉山而下,与关隘的驻军缠斗在一处。
流矢若雨下。
顾淼一面留意箭矢的方位,一面焦急寻找赵若虚的下落。
人仰马又嘶,顾淼策马敏捷地躲过数道飞箭,打马冲开骑兵的包围。
她一刻也不多留,绕到了化狄的兵马后方。
在人群中,她先看到的人是肖旗。
他高坐黑马,身上穿着的,竟也是化狄一方的军服。
黑铁头盔之下,露出大半个面目。
他没有看见她,打马往关隘北侧而去。
顾淼拍马跟上,抬手摸到了背后的长弓。
肖旗耳边听得几声木轮之声。果见一辆青布马车自关隘北口疾行而出。
他知道赵若虚就在车中。
两马并驾,马车快速地通过了关隘北侧。
肖旗挥了空鞭,胯下骏马飞奔而去。
眼前的马车穿过了乱军,往一侧石道而去。
肖旗忽见,自石道另一侧却来了追兵,不是顾闯的人,而是化狄的兵马。
车帘一动,赵若虚探头而出,脸上的表情还不及松懈,却见追兵举弓而至。
他们要杀了他!
肖旗默然片刻,可惜,化狄到底是个强人,只怕赵若虚手里有他的把柄,他就算逃出了城,他也不会真留下赵若虚的性命。
肖旗念头急转,心中有了决断,这是二公子要的人。
数箭齐发,铁箭贯穿了木车的后侧。
肖旗抽出腰间长刀,打马而去,追兵见势,先是怔愣,为首之人,暴喝一声道:“来者何人?勿要误了将军大事!”
这个“将军”指的当然就是化狄。
肖旗恍若未闻,扬手刀落,砍向来人。他的刀法凌厉,刀刀直取要害。
诸人方才觉得不对,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了肖旗。
“你究竟是何人,要做什么?单枪匹马!你以为你落得了好处!”
肖旗不语,侧头却见,几枚铁箭又钉上了赵若虚所在的马车,不知道他人是死是活?
拉车的马儿受了惊吓,发足狂奔。
肖旗不敢耽误,执刀在手,横扫而去。
追兵功夫万不及他,可足有十数之多,他得尽快脱身。
肖旗将砍落数人落马,耳边忽听破空声响,一枚铁箭斜插而来,射向了对面弓手的右臂,力道非常,弓手中箭,霍然坠地。
又有追兵?
肖旗回身去看,只见一人一马,疾疾而至。
数枚铁箭,接连而至,射落了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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