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檀的脸色也彷如此时的天光,一半是明,一半是暗。
童言自是无忌,但这是高檀的痛处。
高宴,高恭,刘夫人,湖阳的一切种种皆是他的痛处。
出身低微,矜持倨傲。
顾淼抬眼,竭力想看清他此刻此刻的神情。
她的目光与他的相撞。
沉沉郁郁,而他方才脸上的笑意已经散去,他的目光定定望向了她,不是提问的小路,而是她。
顾远晓得其中缘故?
高檀从他骤然转身的动作,僵硬的表情,小心翼翼的眼神,猜测,顾远晓得他为何断发。
高檀自嘲地一笑,低头对小路说:“我的头发断了,是因为有会吃头发的妖怪。”
小路倒抽了一口凉气:“什么?这是真的么?这世上竟然有吃头发的妖怪?”
“好吓人啊!远哥哥!”小路眨眨眼,可怜巴巴地把顾淼望着。
高檀顺着他的目光也再度望向了顾淼。
顾淼读懂了他的眼神。
他想知道她为什么知晓。
不,他在试探她究竟晓不晓得他断发的原因。
顾淼索性随之笑了一声,顺势摸了摸小路的脑袋:“别害怕了,吃头发的妖怪在湖阳,我们这里是邺城,妖怪不敢来的。就算真来了吃头发的妖怪,这里头发比你长的人多了去了,真要吃人头发,也万万轮不到你。”
“呼……”小路拍了拍他的小胸脯,长舒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高檀哥哥吓死我了。”
*
寒风刮了大半夜,鸡鸣之时方歇。
高檀攀上营中三层塔楼,远眺ê印L焐未明,河水隐于漆黑之中,河面之上,薄薄的水雾飘动,恍如轻纱,零星可见几点幽幽烛火之光,不知是渔火,还是渡河的船灯。
今日自邺城大营前往凉危城的人不少,他留在邺城,打算趁机去一趟城中。
自回五山归来后,顾闯虽然待他客客气气,可是他不敢掉以轻心,他在城中可用的,如今唯有肖旗一人。
齐良的态度模模糊糊,他隐约察觉到他不喜他,可是齐良却以笑面对他,兴许比顾闯更为棘手。
而顾远……
高檀想到昨夜他对小路说的话,顾远年龄虽小,可似乎,意外地,却比他外在表现出的聪明持重不少。
至少,他没有当面戳破他的难堪。
顾远是个出色的武人,犹善射艺,在回五山之时,他去而折返,竟回来救他。
高檀嘴角扬了扬,不过一瞬,便又平了,他果真年纪小,是个怪人。
河面上的薄雾萦绕,船舶于河上平流缓进。
凉危城在ê幽喜啵顾淼起了一个大早,顺着一队人马,登船过河。
距离邺城南门不远处,石匠已经开始修筑石桥,往后渡河,更为容易。
一想到,今日无须再面对高檀,顾淼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昨日,一整日与高檀呆在一处,委实心累。
在她眼里,他其实是高檀,又不是高檀。
他不是她记忆中的高檀,不是她认识了十五年的高檀。
此刻的高檀像是一张干净的白纸,丝毫没有染上她回忆里的浓墨重彩。
她厌恶眼前的高檀,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道。
他没有做错什么,他甚至还救了她。
于她而言,此刻的高檀其实是个真正的陌生人,勉强算得上,一个偶有交情的陌生人。
不是与她朝夕相伴了十五年的高檀,他没有为难过她,他也不是那个冷冷清清的皇帝。
她对于高檀来说,大概也算是个陌生人。
他不识顾淼,只知顾远。
并且……并且,他就要走了。
她也不必再为难他了,他就要走了。
顾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ê由希冰凉的的清风拂面,她觉得仿佛一直盘旋在脑海的迷雾也被骤然吹散了些许,清明了许多。
先前,她竭力想要送走高檀,说到底,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过于在意他了。
可是只要当他是个陌生人,是个救了她一命,于她偶然有些恩情的陌生人,她就不必在意他,不必再为难他了。
顾淼几乎下定了决心。
天边的旭日慢慢升了起来,满池碎金,晨风吹散了河面上的薄雾。
船舶靠了岸,顾淼背着弓下了船。
今日随军来,是为点库,凉危城如今有了守军,军械库自也要另立。
顾闯令顾淼和其余两个军士,一同前去点库,既避免了差错,也免了当中有人暗藏私心。
顾淼在军械库呆了一早上,临近午时,才得了空闲,从库中出来。
凉危城中营内陈设尚还不全,伙食不算丰富,且按人头准备,今日过河来的兵士不少,等顾淼到了炊事营帐前时,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
她索性转身,往凉危城中心的方向而去。
前些时日虽遭战火,但攻城迅速,城中寻常人家没吃太多苦。凉危城这段时间已然恢复了生机,虽然人来人往,见到陌生的脸孔,仍有些束手束脚,但城中的食肆,茶坊照旧开放。
顾淼捏了一袋铜钱,打算去城里吃茶,再找个铺子买炊饼。
凉危城中有两条长巷交错,最为热闹。
顾淼先在北巷口给自己买了一碗豆腐,吃过后,打算再去南巷口买一碗茶。
茶铺门脸小,可是地段好,生意不错,往来的除了新来的军士外,还有不少凉危城中的本地人。
冬日喝茶,茶水上还添了炸过的细碎面块,有些油水味,远远闻上去,喷香扑鼻。
是以,顾淼耐着性子,立在门口排队。等了一小会儿,她的眼神不轻易地扫过街对面的铺子,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一间药铺走了出来。
宽肩蜂腰,健步如飞,身上虽未披甲带刀,可是他走路的姿势,一看便知,他是个武人。
更何况,顾淼认得他!
肖旗!
他是肖旗!
即便面目年轻了不少,但是他就是肖旗,不过,他为什么在凉危城里,眼下,他不是应该在湖阳么!
第14章 肖旗
肖旗原是高家的近卫。后来犯了错,被高家打发到了乡野。
高檀在乡野时,渐渐与他熟识,后来高檀回到湖阳,他也带上了肖旗。
肖旗此时应该还在湖阳做高恭的近卫,为何会出现在凉危城?
顾淼抬眼只见肖旗的身影拐进了一侧的巷道,她再顾不上排队买茶了,追随肖旗的身影而去。
巷道内亦有店铺与民居。
肖旗的步伐极快,他的背影穿过一众来往行人,愈发渺小。
顾淼原本打算低调行事,可她心中预感强烈,她不能在此时跟丢了肖旗,她于是转而疾步上前追去。
肖旗素来警觉,他察觉到了身后仿佛有人在跟着他。趁着将将与数人擦肩而过的功夫,他脚下陡然一转,转进了一旁的书铺。
顾淼的视线被前方几个路人遮挡了数息,再抬眼时,远处的肖旗已经不见了踪影。
巷道的左侧与右侧各有一间店铺,左边是胭脂铺,右边是书铺。
肖旗肯定是进了其中一间店铺。
顾淼加快了脚步,也转身进了书铺。
她刚一进门,目光便与店中的人相撞。
肖旗满含审视的目光望着她。他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横贯脸上的巨大刀疤,眼下还没有。
他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目光如狼一般,狠戾,直直地望着她。
顾淼心头一跳,眼神却未闪躲。
二人对视片刻,肖旗的目光露出些许疑惑,他却没有出声,率先移开了目光。
书肆之中,唯有一条狭长的甬道。两人之间,隔了两三个驻足翻书的书生。
顾淼身着醒目的邺城军服,书肆来往的人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这位军爷?”书铺的老板走上前来,笑脸相迎道。
顾淼将转过脸,余光瞄见肖旗转身而走。
顾淼立刻去追,却被挡在中间的老板拦住了去处。
书肆老板笑道:“这位军爷,有何吩咐?”
顾淼皱了皱眉,拨开了挡在眼前的人影:“借过。”
如果她记得没错……
顾淼加快了脚步,穿过堆满竹简的甬道,面前横放数排书架,再一转身,便是另一扇小门。
对的,这条街市上的铺子多有后门。
顾淼望着前路,肖旗的背影不见,可她的脑中忽然想到了一处去处。
她曾经和高檀去过那里,距离此地不远。
顾淼顿住了脚步。
*
空中飘来一朵阴云,冷风呼啸,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肖旗疾步拐过后巷,另寻檐下处躲藏,再往后张望,先前跟着他的人似乎已经被甩掉了。
那个人是邺城的人。
先前他不知是敌是友,可那人的目光仿佛并没有恶意。
不过若真是高檀派来的人,为何不另寻时机亮明身份。可若是敌,他又何以认得出自己?难道真知他是湖阳的人,还是高檀的人?
便是湖阳城中,知他的人如今亦甚少,更何谈千里之外的邺城与凉危城?
肖旗思来想去,心中又道,兴许是那邺城武人见他也是个武人,唯恐他是凉危城刘湘的旧部,故此才跟随着他。
肖旗索性又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待到确定再无人跟来后,他才朝出城的方向而行。
未时三刻,他如约来到了ê颖卑叮邺城外的旧祠堂。
此处旧祠堂已废弃多时。他与高檀相约在此处相见。
高檀来得很快,一袭黑衣,面上犹有几分病色。
肖旗抱拳道:“二公子。”
论嫡庶,高檀在高家万万算不得什么公子。可论长幼,高恭的儿子里,除了高宴最长,其次便是高檀。
称他一声“二公子”是肖旗跟随高檀自乡野到湖阳的情分。
高檀颔首,问道:“这几日可还顺利?”
肖旗想了想,暂且压下先前的古怪未提,只说了正事:“公子所料不错,化狄背后另有高人。”
化狄是凉危城以西的突兰地带的强人,他在突兰安营扎寨已有五六余年,最初化狄靠打家劫舍,强抢人马,占据突兰地带的一小片地域。然而,这一两年来,化狄忽而改了路数,屯兵屯粮,垦田开荒,朝更广阔的突兰地带迁移,他不再“明抢”,而是“招安”,在突兰一阙,俨然成了一个‘明主’,而非‘霸主’。
高檀问:“是何人?”
“他唤作赵若虚,如公子所料,此人过去三日便在凉危城中。”
高檀笑道:“你见过他了,比之柳怀仲如何?”
柳怀仲是高宴的门客,尤为多智。
肖旗摇头道:“只匆匆见过数面,某不知。”
高檀笑了笑,伸手将怀中的瓷瓶递给了肖旗:“此药如今已无大用了,为免节外生枝,再交由你保管。明日你便回湖阳去吧。”
那个白净的瓷瓶看上去极其普通,与旁的药瓶无别,可是肖旗知道瓷瓶里是什么。
先前是他亲手将此物给了肖旗。
瓶中乃是青花毒,是剧毒之物。
即便知晓高檀是兵行险招,可是,此乃剧毒,稍有不慎,神医亦难回天。
高檀向来是个对自己狠得下心的人。
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是,二公子。”肖旗双手捧过瓷瓶,仔细收进了怀中。
细雪停了,天光暗淡了些。
旧祠堂外的石虎像,头颅断了大半。
顾淼立在石像的背面,并不能听清祠堂中人的动静,可她不能贸然朝前探身,肖旗五感敏锐,她要是露了行迹,便是前功尽弃。
守株待兔,不知要到何时?
顾淼刚仰头看了看日头,耳边便听到脚步声靠近。
她往后一退,退到了巨大石虎覆盖的阴影之中。
肖旗疾步而出,往邺城外的方向而走。
顾淼脚下将要一动,跟上前去,另一道脚步却又靠近。
顾淼退回了石像背后。
从祠堂里出来的人是高檀。
真的是高檀。
顾淼心中一生冷笑,原来早在邺城时,肖旗也跟着高檀,他们为什么见面?
肖旗在帮高檀做什么……
*
申时正,邺城城门依旧人来人往。
高檀先自驿站取了马,打马朝大营的方向而去。
穿过了街市后,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另一道马蹄声。
他扭头一看,只见顾远打马而来,抱拳道:“高公子。”
高檀心中惊讶,转念一想,顾远兴许是将从凉危城折返。
他缓了马速,回礼道:“顾公子。”
定睛再看,顾远的眉目难得含笑,肩侧黑袍颜色略深,仿若落雪化后留下的痕迹。
第15章 孰好孰坏
“你今日出城了?”顾淼试探地问道。
高檀面上神情未变,抱拳笑道:“今日闲来无事,某便趁机在城中买了杂物。”
顾淼一笑,穷追不舍地问道:“你买了什么?”
高檀对此有些意外,垂眸答道:“不过是安神的药丸和汤剂。”
骗人。
顾淼心中一声冷笑,但眼下无凭无据,断然不是戳破他的好时机。
顾淼笑了笑,脚下一夹马肚,加快了马速,与他并肩而行。
耳边只听高檀问道:“你是自凉危城归来?”
顾淼嘴角一扬道:“正是。”
高檀随之一笑,仰头看了看天空:“今日既落了雪,希望明日便是晴日。”
没话找话,必然心虚。
顾淼但笑不语,也抬头看了看天色。
太阳就要落了,肖旗不知是不是已经出了凉危城,他为什么要来凉危城?
此时的凉危,除了高檀,还有谁值得肖旗千里迢迢地走一遭?
顾淼正想得入神,高檀却已调转了视线,再度望向了她。
今日的顾远着实有些古怪。
态度似乎比往日亲近,莫非是由于昨日靶场射箭?或是师徒情谊?
高檀只见他仰头看天边落日,橙辉勾勒出他的侧脸,他的眉睫弯曲,在日影下,落下一段柔和的弧线。他脑后的红色发带垂落,在风中轻轻摇晃。
顾远生得……委实秀丽,若非知晓顾远是犹擅射艺的军士,他断不会以为他是个邺城大营里的军士。
恰在此时,顾远忽而转过头来。
两人目光相撞,高檀见他几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可是下一刻,他又露出了些微笑意,道:“但愿吧,希望明日是个晴天。”说罢,他便加快了马速,朝大营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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