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乔装被识破,高檀心中微惊,面上不显,避过高宴手中长剑。
剑光冷然,转眼削去了榻前垂帘。
他听见高宴问道:“你当日去哪里了?”
高宴兀自一笑,“顾氏尚在湖阳,你去悄悄查他们了?高檀啊高檀,我还当你一片痴心向明月,可你也不信姓顾的,不是么?”
高檀不答,身体退到了榻前,已无退路。
高宴双眼轻眯,脸上浮现几分不耐,手中一翻,收剑藏于身后:“你的剑没了,好生无趣!怎么,跑来顺安,也要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下一瞬,但见,高檀侧身,自枕下摸出了一柄短刀。
刀口锋利,随他动作,便如飞雪入眼。
高宴被刀光一晃,眼中却是一亮。
他听见高檀问:“你来顺安是为顾家女郎?”
高宴一剑挡过刀锋,眼波流转:“怎么,你也想娶个姓顾的?”
高檀退后一步,侧身,刀又复起。
高宴低笑一声,横剑去挡,一刀一剑,寂夜之下,撞出“叮”一声脆响。
他的语气笃定说:“是你救了高帜歉霾莅。”
高檀默然,刀锋又至高宴眼前。
高宴侧身避过,刀刃处却轻轻擦过他耳畔的发丝,顿时削作两段。
高宴见断发落地,露齿一笑:“我还是喜欢你从前当狗的模样。”
夜色沉沉,风中陡然吹来细声响动。
“你听到什么怪声了么?”提着更鼓的仆从在院中定住脚步,一脸紧张地问身旁的仆从道。
另一个仆从竖着耳朵去听,数息后,才道:“没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夜冷星稀,庭中肃肃。一时之间,刚才的怪声仿佛静了。
寂寂然无声。
“哦,大概是听错了。”打更的仆从松了一口气,以锤敲了三声铜锣,唱道:“三更到。”
*
甫来顺安,顾淼心中有事,昨夜睡得不好,一大早起床后,便往城中而去,一是为了记库,二是为了辨明唐县的方位。
年关将近,顺安城中的早市热闹非凡。
顾淼从军械库出来,天刚蒙蒙亮,便被人潮推挤着,在中街上缓慢挪动。
她穿了一身黑袍,虽未披甲,可也瞧得出来是张生面孔。
行了一会儿,她便旋身进了城中一间铁铺。
打铁的老工匠多看了她几眼:“军爷,是要铸剑?”
顾淼微微吃了一惊,并非惊讶于铁匠认出她是武人,而是在顺安城中,一间寻常铁铺便能铸剑。
铁匠头发花白,可一双手臂肌肉鼓起,一看便知是个打铁的熟手。
他仿佛读懂了顾淼脸上的惊愕,解释道:“军爷是自外地来么,军爷许是不知,顺安城中可铸剑,但甲胄与长戟却是不许私制的。”
顾淼点了点头,问道:“我打算制一把匕首,你能做么?”
“当然能。”铁匠说罢,回身去选了几柄新制的匕首递给顾淼细看。
顾淼却留心看了看,火炉旁的铁料均是现成铁料,色泽黑亮,并非铁石或者铁砂,更像是南面来的舶来品。
顺安附近的矿藏大概还未被人发现。
顾淼定了定神,伸手一指中间的短柄匕首:“这一柄相似的便是。”
她留下一串文钱,从铁匠铺走了出来。
走到院门外时,侧目忽见铁铺斜插的白布旗下,用白灰画了个极小的形状,行若“瘦月亮”。
顾淼心下一惊,这是逆教的标记!
不,起初他们不是“逆教”。
他们自称作顺教,教徒大多是出身乡野的农者,或者城镇附近的工匠,铁匠是其中的行当之一,亦有战时流浪的苦命人。
据说顺教最初萌芽是源于口口相传防身的武艺,后来教徒彼此相助,习武之外,又在迁徙途中照拂,渐才有了规模。
顺教这个名称最早出现于南地乡野,教首听说也是个苦命人,但小有家资后,乐善好施。
不过后来顺教的人数众多,成为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高恭便是死于顺教之手。顺教的教首与高恭同归于尽。
顾淼记得他的模样,是个五旬左右的男人,皮肤黝黑,样貌寻常,一身武艺却是了得。
教首去后,该是一盘散沙的顺教却未散,顺教左右两个护法,后来成了朝中心腹大患,顺教成了“逆教”。
顾淼又望一眼,那旗下不起眼的“瘦月亮”。
原来如此之早,顺教已经来到了顺安城。
她心中打定主意,便回府去寻顾闯。
顾氏要真接下顺安,除却屯兵,以武安治,最紧要的便是记名登册。
生者著,死者削,将顺安城民登记在册,按来说,高恭占据顺安多年,此等大事,当早已造册。
可是,高宴却说没有,说什么顺安疏于关照,关河南北而渡,记民着实困难,因而手中无册。
记民一事,便成了头等大事。
顾淼趁机便提议,让她带人往西,经河,唐二县记名。
往西山峦起伏,二县路遥遥,可惜,顾闯手下能信的人,此刻不多,便应了下来。
顾淼当天下午,点了人马,便要出发,临时前,她唤来了赵若虚。
赵若虚被晾得够久了,乍听顾远唤他,心中微惊,当真有些“受宠若惊”,见到顾远,只垂头抱拳道:“但凭顾兄吩咐。”
“你可听说过顺教?”
赵若虚沉吟片刻:“在突兰时,未曾听闻有顺教作乱,可在下四年前,自河东北行,途中确实见过顺教徒,当时,见过他们施粥的竹棚。”
顺教眼下的名声不差,赵若虚却说“作乱”二字。
此际若是劳动顾闯查探顺教,难免打草惊蛇。
赵若虚是个“外人”,又是个聪明人。
顾淼颔首,道:“这几日,烦劳赵先生想想法子,四处打听打听顺教。”
赵若虚抬头,心中一惊,顺教竟已到了顺安城。
此处原是高恭的地界。
从前偶有耳闻,顺教似乎从不涉足关隘。
但顺安城是关河之口,如此重地,顺教这些年大有长进。
他抱拳道:“在下自当竭力。”
日影西斜。
高檀在顺安城外见到了肖旗。
十里凉亭,举目望去,是西面遥遥几座山丘。
肖旗一眼看见了他衣领上覆盖的白纱,惊诧道:“有人伤了公子?”
不知为何,肖旗脑中率先想到了顾远:“是顾家的公子?”
顾远?
高檀低声一笑:“自然不是。”
他与顾远因为玉笄不欢而散后,二人之间,一直客套生疏。
回想起来,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一柄玉笄罢了,当夜他竟动了气,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动了气。
顾远,小儿心性,脾气鲁直,既说了“萍水相逢”,他也不能真当了真。
高檀自嘲地一笑。
肖旗忙问:“公子在笑什么?究竟是何人伤了公子?”
高檀摇摇头:“无事,他也伤了。”
肖旗此刻回过神来,他说的是高宴。
高宴来了顺安,是有些始料未及。
“大公子当真要娶顾闯的女儿?”
高檀手指轻动,敲了敲亭中石桌:“他娶不成,高宴也晓得他娶不成。”
且不说顾闯是不是虚情假意,高恭定然也不会让他娶了。高宴太过显眼了。
他恨高恭,恨得太扎眼了。
“可是,高宴定然要想尽办法,娶到她。”
高檀心中冷笑,转而道:“不提他了,说正事吧。”
肖旗便道:“据那几个铁匠说,唐县临近的山中似有铁。有赭者,下有铁。因此山偏远,还未被人发现,可若是铁帽露了头,不久便会为人察觉。是以,公子当尽快决断。”
顺安有铁,是意外之喜。
廉州,绵州山有铁矿,其中三四处,亦为顺教所有。
他应当尽快决断,是要取下顺安唐县一矿,还是将此“大礼”赠予顾闯。
只是,顾闯身上杀性太重,便是他真杀了高恭,往后恐怕愈难以收敛。
高檀思索片刻,起身:“你随我先去唐县看看。”
第38章 泥石
夜幕降临,山间渐渐下起了小雨,细雨如织,密密麻麻地顺着头顶竹笠落下。
顾淼带着一众人马,在日落之前,便赶到了西面距离较近的河县。
高宴口中所说的难以登名计册,并非全然敷衍顾闯,此事诚然是件难事。
河县,虽称县,却是前朝旧制,如今的河县人丁寥落,田园荒废,又因与顺安隔了一重山,往来不便,不见商贩走卒。
顾淼接连路过几处破旧的屋舍,房中皆无人,空置得委实太久,就连蛇虫鼠蚁也未可见。
好不容易见到几个人影,一见他们的打扮和马影,便发足狂奔,他们是在惧怕官兵,不管是谁的官兵。
一路行来,顾淼只在进入河县不久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年轻的女郎,她手中托着一个孩童,两人俱是面黄肌瘦,皮肉包着骨头。
河县距离顺安不远,顾淼先前其实并未预料到此地竟是这般凄惨模样。
她伸手摸出马鞍一侧挂着几块炊饼,递给马下二人。
那女郎瞪着一双空茫茫的大眼睛,伸手一把抢过炊饼,目光似乎扫过她肩头银甲,下一刻,却又埋头,径自去解裤腰上的绳结。
顾淼一看,登时面色大变,喝止道:“住手!”
女人抬眼懵懵懂懂地看了她一眼。
顾淼脸颊滚烫,高声喝道:“快走!”
待到二人背影远去,顾淼方才调转马头,与众人在县中屋舍前汇合。
她的心情不由沉重了许多,原本打算在河县歇一晚以登记名册,可是此地荒无人烟,何来计册。
“继续往西走,我们往唐县走。”
山中的落雨越来越大,从河县到唐县,需要翻越两座山丘。
顾淼只记得铁石是在顺安唐县附近的山峦,但具体是哪一座山峦,具体名何山,她已经不记得了。
山林之中,乌天黑地。眼前雨帘绵绵,辨路尚且困难,更何谈要寻露在土面的矿帽。
顾淼只得一夹马腹,加快脚程往山下而去。
山脚下的唐县亦如河县冷清。
一行人寻了几处空屋,打算将就半夜。
顾淼和衣躺在木板门上,夜风穿屋而过,她的耳畔听到此起彼伏几声鼾声,同行者仿佛都睡得熟了。
她轻轻翻了个身,脑中忽而又浮现出先前见过的那个女郎的面貌。
战时苦,士兵苦,百姓亦苦。
各处割据,争斗不止。
直至宣和五年,海晏河清,高檀杀了潼南孔聚,天下才算终于得了太平。
前朝争斗,各家倾轧,同战时比起来,倒成了小事。
她记得宣和五年的河唐二县。
铁官与铁道皆在此处。县中有田园,户户略有薄资。铁户往来山中场与冶,井然有序。
顺安近京,治下严谨,年年无灾。
高檀彼时已是贤君明帝。
他的心思亦全在江山社稷之上,修新律,开新科,访游乡野,求的一直是四海升平,天下归心。
顾淼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皇帝。
天明过后,雨仍未停。
高檀策马,登上唐县以北的盘山。因此山形状如盘,被称作盘山。教众偶然发现的铁石,便在盘山的山阴一面。
高檀穿过树林,往北徐行,马蹄之下土石泥泞不堪。这一场雨下了多时,在此之前,此处似乎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雨。
高檀望了一眼巍峨的山峰,蹙了蹙眉。若是此地急雨不歇,山石恐有滚落的风险。
他勒紧缰绳,打算折返,却听山腰处传来了打斗声。
马声嘶鸣,刀戟相撞。停在半山腰的是顺教教众,此时此刻,他们不知竟和谁忽而打斗起来。
耳边雨声越来越大,冷风呼嚎。
顾淼盯着眼前的黑衣人,他们不晓得到底是何来路,竟拦在这半山腰上,一言不发,一见他们,便朝他们攻来。
唐县环山,他们分作了数股巡山,顾淼带着数个名轻骑上了盘山。
此一群黑衣人来历不明,见人便砍。
顾淼起初以为他们是山匪。
可是他们的武功不俗,不像山匪。
顾淼闪身避过长刀,却在刀柄处瞄到了一枚熟悉的标志。
瘦月亮。
“你们是顺教!”顺教的人为何跑来了唐县?
黑衣人自不答,手中长刀又朝她舞来。
顾远为何来了唐县?
高檀听见了不远处,顾远的声音。
顾远竟来了唐县,他只知顾远出了门,是为记名一事,却没料到,顾远竟是来了唐县记名?
高檀念头几转,拽过缰绳,掉头朝山腰而去。
顾淼听见林中传来了一声哨声,清亮的鸣哨穿过雨帘。
面前的黑衣人俱是一震,纷纷调转马头,朝哨声处奔去。
这是他们的暗号!
顺教为何在此,难道他们已经晓得了唐县有异?抑或是他们早就知道山中有铁石!
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他们走。
顾淼打马而追,顺教众足有十余人,显是训练有素,熟知山中地形。
其中一人回身,朝顾淼放了一箭。
顾淼矮身躲过,抬手去摸身后箭筒。
恰在此时,前头那人又转过身来,黑色的袖口一翻,露出其下一枚极其精巧的袖箭,几支袖珍铁箭,一连数发。
顾淼脸色一变,偏头去躲,耳边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
她回身一望,却见一人策马而来,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
高檀?
忽见高檀脸色一变,顾淼唯听耳边一道破空之音,一枚铁箭险险擦过她的脸颊,径自射中了高檀的肩头。
他并未穿甲。铁箭一入白衣,登时染红了一大片。
顾淼勒马而停。抬头再看,那一群黑衣人已经隐入了雨中密林。
她拉开弓弦,慌忙射了一箭,并未命中。
她扬声道:“去追!”跟随她的轻骑从后疾驰而去。
她回身再看高檀:“你怎么在此处?”
雨水混着鲜血自他的右肩落下。
“我听闻你去了唐县,路途遥远,山峦盘桓,心中委实放心不下,且说我在城中,亦无大事,索性,来寻你,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顾淼听得皱眉:“为何?”
高檀还是没听懂她先前说的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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