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过后,高M多饮了几杯,早已昏睡过去。
他却睡不着,他半掀了帐帘,任由夜风吹了进来,吹起了他的乱发,吹散了酒意,他抬头望见了明月。
他不能留在湖阳。倘若一直留在湖阳,高恭,高宴,任何人,永远都不会正眼瞧他。
他只有来了邺城,才能建功,方能有出头之日。
是以,他跟随高M而来,便是强留,也要留在邺城。
两年前,他在湖阳见过顾闯,顾闯是个粗人,可是顶天立地,是个将才,短短两年,他已占据了ê右阅稀
只要过了ê樱攻下凉危城,顾闯便在北地固若金汤,便是高恭也得忌惮三分。
他要留在邺城。
高檀想罢,放下帘帐,躺回了帐中的木板床。他翻过身,自枕畔的行囊中摸出了几封书信。
书信来自邺城中人,是过去两年间,他陆陆续续收到的几封书信。
他摸出的这一封信,是他寄来的第一封信。
他料想寄信人,年岁应该不大,盖因他的字迹宛如狗爬,信的内容,也实在……实在大胆。
他在信中说,自己随顾家军进了湖阳城,无意中窥见公子,‘一见公子惊为天人,玉树焚风,三水特此拜上’。
高檀低笑了一声,好一个‘玉树焚风’,好一个‘三水’,只是不知这署名是真是假。
若他真能在邺城大营中,寻得三水,兴许可为己用。
*
鸡鸣三声,顾淼翻身而起。
她昨夜睡得不好,做了一整夜怪梦,睡得不踏实。
一想到高檀竟然又来了邺城,她根本不可能睡得踏实。
顾淼梳洗罢,捏着长弓先去了靶场。她打算今日操练完,便去探探顾闯的口风,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把多送来的那个高檀退回湖阳。
岂料,她一到靶场,之见操练的队伍已经列队,而高檀和高M赫然在列。
“顾远!”
赵剑扬声唤了她一声,吓了顾淼一跳。
赵剑,兵头子,如今的陪戎副尉,正是当初把她脑袋打伤的那个兵头子。
她记得,为了陪戎副尉的官职,他俩打了一架,她因此负了伤。
赵剑一直看她不顺眼,总嫌她生得白,长得细皮嫩肉,晒不黑。更何况,他嫉妒她,嫉妒她是顾闯的“远方亲戚”。
“伤养好了么,顾远,既然伤养好了,你为何走路像是乌龟爬!”
顾淼撇撇嘴,径自站到了队伍的最末端。
“高家公子。”赵剑客气地将目光投向队伍前面的二人,拱手道,“初来邺城大营,二位公子,不吝赐教。”
许是顾闯的吩咐,赵剑将两把长弓分别递给了高M与高檀。
赵剑又笑了笑,扭头敛了神色,再度高声唤道:“顾远,你先射三箭,容高家公子,看清靶在何处。”
这就是刻意的下马威了,邺城营中,她的箭法,难逢敌手。
顾淼持弓而上,立在树下,挽弓,将箭头对准了远处的圆靶。
她试图集中心力,可是她能感觉到无数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高檀的目光自然也停留在她的身上。
他穿着和普通士兵一般的黑色军服,腰间扎着黑色腰带。
可是她用余光,就能瞥见他,鹤立鸡群一般。
第4章 长幼
顾淼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手中一箭利落射出,正中靶心。
身后传来几声欢呼。
“好箭法!”夹杂其中的,有高M的声音。
顾淼再不迟疑,接连射出两箭,都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靶心。
欢呼声愈烈。
“果是好箭法。”在一众声音中,她清晰地听见了高檀低低的叹声。
顾淼目不斜视地回到了最初站立的位置。
高M的箭法,她不清楚。
可是高檀的箭法,她一清二楚,不敢恭维。
当年,高檀初到邺城,不知是不是藏拙的缘故,他的武艺不显。
说起来,他幼时,长在榔榆乡野,自没有习武的机缘,回到湖阳后,高恭也没有特意派人教授他武艺。
高檀的武功是杂学,偷偷看高家的其他人跟着师傅,学来的武功,后来高恭见他聪慧,才允他随高宴一道习武。
他是半路出家,论射箭,不及她半分。
顾淼转眼,见高M先射箭,他的第一箭离靶心最近,第三箭时已脱了靶,他气喘吁吁地拱手道:“高某献丑了。”
赵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许是此弓不是公子惯用的长弓。”
高M但笑不语。
“高檀公子。”赵剑又朝高檀拱手。
高檀捏着长弓立到了树下。
他抬手挽弓,弓弦如月,他修长的手指轻动了动,箭在弦上,却未发。
他侧脸望来,对赵剑笑道:“此弓乃是好弓,不知可否借扳指一用?”
来者是客,况且乍来靶场,他们自然没有准备挽弓的扳指。
赵剑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他光秃秃的十指,他没有那么讲究,于是只好扬声唤道:“顾远上前来,将你的扳指借予高公子。”
什么?
顾淼身影一顿,一时没有动。
赵剑皱起眉头,又扬声叫她:“顾远!你听到了么?”
陪戎副尉,官阶比她大。
军令如山,顾淼不得不挪动了脚步,不情不愿地走到了赵剑的面前,将拇指的扳指取了下来,递给赵剑。
赵剑转眼又是扬起一张笑脸,将她的兽骨扳指,递给了高檀。
高檀暂且收起,接过扳指,套在了拇指上。
她的手指比他的纤细,扳指只能勉强落进他的拇指上端。
高檀转过身来,目光再次落到顾淼的脸上。
“多谢顾公子。”他说。
顾淼眼也未抬,只“嗯”了一身,便退到了赵剑身后。
高檀状似毫不在意,转身,挽弓,弓弦贴着她的兽骨扳指,随着一声风的轻响,白羽箭离弦而去,如同飞鸟离巢。
可是,第一箭,他就射偏了。
羽箭根本没有上靶。
高檀脸上波澜不惊,神色自若地再次挽弓。
第二箭比之第一箭稍好一些,勉强上了靶,可是距离靶心甚远。
顾淼唇边的笑意淡了。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藏拙,示弱,是高檀惯会的伎俩,以弱制强。
耳边只听一声破空响,高檀的第三箭离弦,插入草靶,距离靶心,约莫一掌之距。
赵剑中肯地评价道:“高檀公子聪敏过人,不过短短三箭,便能一箭更比一箭精准。”
高檀收起了弓,微笑道:“是某技不如人,献丑。”说着,他脱去了拇指上的兽骨扳指,径自递到了顾淼面前,“顾公子,射艺了得,往后还望赐教。”
他垂眉望来,漆黑的眼仁宛如水洗过后的曜石,一尘不染,他的眼中似乎没有算计,没有怨恨,没有欢喜,亦无失望,唯有陌生的坦坦荡荡。
眼前的高檀断然不是她熟知的高檀,是个陌生人。
顾淼嘴唇轻动,垂下眼睛,飞快抢过他递来的扳指,压低声胡乱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午后,操练暂歇,顾淼再不耽误,直往顾闯的大帐奔去。
顾闯练兵归来,正欲去马厩,与她迎面碰个正着。
“做什么跑这么快?”
顾淼顿住脚步,先抬手抱拳:“顾将军。”眼睛却眨了又眨。
顾闯心知她定是有话要说,便旋身将她引入了大帐。
一入帐,顾淼迫不及待,低声问:“阿爹打算什么时候将高檀送走?”
顾闯狐疑地多看了她一眼。
顾淼的脸真是说变就变,先前还眼巴巴给高檀寄信,如今又急不可待地要送他走。
虽然高恭特意送来两个公子,恶心他,他也确实打算送一个回去。
只是……
顾闯回身窥了一眼,矮几上的书信。
顾淼察觉到他的动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自然也到了那一页薄薄的书信。
她立刻警觉道:“阿爹,那是谁的信?是高家给你的?你舍不得送高檀走?”
心事骤然被戳破,顾闯心虚地抹了一把脸:“事关军要机密,你不要多问。”
顾淼朝前一步,欲往矮几而去,却被顾闯拽住:“说了,军要机密!”
顾淼挣脱不开他的铁臂,没好气道:“你不是答应我了么!说了,不要高檀,要将他送走。”
顾闯见她声音发急,反倒笑了:“你怎么了?高檀得罪你了?前些时日,你不还盼着人家来?”
顾淼反驳道:“阿爹,你糊涂么,连齐大人亦说,高檀心术不正,留他在邺城,迟早成祸害。”
顾闯怔了一怔,反问道:“齐良真这么说?”
顾淼回忆了片刻,齐良的原话不是如此说的,但是意思却是这个意思。
“你送他回湖阳,马上送他回去!”顾淼努力挣脱了顾闯的钳制。
没有高檀,就没有日后的一切。
顾闯原本还欲笑,可低头一看,顾淼的眼睛不知何时竟然红了,顿时大惊:“你哭什么!”
顾淼抹了一把脸,“我没哭。”又硬声道,“你把他送走!”
顾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这么倔!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凉危城易守难攻,天气转寒,正是用人之时,高檀献计,若是成势,ê幽媳苯晕宜有!”
高檀送来的破冰之计,大有用途,他甚至还带来铁器,为破冰所用,可镶嵌在船底的铁器,工匠所用的制图一并送了来,他是有备而来。
顾淼观他脸色,终于抽回了手,肯定道:“阿爹不是已经想好了?”
听她话音又冷又硬,顾闯露出个笑脸哄她:“此事一了,我立刻让他滚回湖阳去。”
顾淼心知他现在是在哄她。
破冰船是良计,高檀是有用之人,眼下,顾闯断然不肯送他走了。
她早该料到的,高檀愿意来邺城,一开始就是他愿意来,甚至想来。
破冰之舟,是他为凉危城早就谋划好的计策,无论是来的人是高M也好,还是其他的阿猫阿狗也好,高檀都会想办法随之来邺城。
只是,她没料到,他的动作会这样快。
再过三日,天空落雪,ê颖痹当慊峤岜。
破冰之舟先行,辎重而后行,夜渡ê樱奇袭凉危城。
高檀自有大功。
顾淼想罢,定了定神,缓了语调:“好,阿爹,你发个誓,只要凉危一役后,你立刻送高檀回湖阳。”
顾闯并未放在心上,只敷衍道:“阿爹应你便是。”
“好,你发个誓,你以阿娘的名义发誓,要是骗了我,你百年过后,与她再逢,也无颜见她。”
“你……”顾闯瞪大了眼,“你胡闹,你怎么敢拿你娘乱发誓!”
她娘去得早,她爹是个痴情种,再未续弦,顾淼知道她娘是她爹的软肋。
“你是在哄我?”
顾闯想不通她为何非要高檀走!他试探地又问:“他真得罪你了?大不了我打他一顿,给你出出气?”
顾淼还欲再劝,帘外传来了一道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下一刻,齐良的声音响在帐外:“禀将军,某将高家公子带来了。”
顾闯假咳一声,又瞪了一眼顾淼以示警告,才扬声道:“进来。”
顾淼侧过身,转而走到了帐中一角。
齐良领进来的人却是高M。
齐良的目光平淡地扫过她,而高M却显然有些惊讶,在顾闯的大帐里,见到了顾远。
可他也不敢多看,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拱手拜道:“顾将军。”
顾闯笑问:“贤侄在营中吃住可还习惯,若有短缺,尽管开口,你爹既送你来了邺城,我断不会亏待你!”
高横低着头,连声答:“劳将军挂记,小侄衣食不缺,昨夜更是尽兴而归,将军豪爽好客,果如我父所言。”
顾闯暗笑一声,他才不信高恭真会说他的好话,豪爽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在暗骂他鲁莽,目不识丁罢了。
“贤侄客气。贤侄快快起身,不必多礼。”
高横起身,却听顾闯又问:“你与高檀孰长孰幼?”
高横愣了愣,就连一旁的顾淼听得也是一愣,高横高檀孰长孰幼,顾闯清清楚楚。
高横斟酌须臾,方答:“檀兄为长,小侄为幼。”高檀是女奴所生,从前不在高家排行,可是既随他来了邺城,他也要许他脸面,年龄又做不得假,况且,他不以为顾闯真不知他二人孰长孰幼。
“原来如此。”顾闯又笑了一声,“高檀小侄,递来的书信,可见果有大才。高将军有你二子,真乃大幸。”
高檀递给顾闯的书信?他为何一点也不知情?
他何时如此胆大妄为!说来是陪衬,为何要越过他,擅自递信给顾闯!
高横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露出了一点微笑:“将军谬赞。”
顾闯笑了笑,又与高横东拉西扯,寒暄了一阵。
高横告退后,顾闯望向齐良道:“这就是你说的‘分而治之’?”
齐良先是一拜,继而又道:“高家两兄弟,看上去确有嫌隙。高横乃是居夫人所出,虽不及高宴,但与高檀的出身亦是云泥之别,高檀献计,想来他亦不知情。”说着,他笑了笑,“兴许过几日,不劳将军费心,高家二子之间便有一子离去。”
顾淼心中微讶,齐良当真如此不喜高檀,竟然会特意怂恿阿爹,早早地离间兄弟二人。
然而,她可不会天真地认为,高檀会因为高横的刁难而轻易离去。
第5章 凉危
午后虽是艳阳高照,可是邺城比湖阳冷得多,此时又临初冬,稍起一点轻风,高横便觉刺骨,他怒气冲冲地快步回到了营帐,高檀此刻也在帐中,他正披上军士送来的肩甲,银亮的光芒映在面上,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高檀看上去与之在湖阳时,已经大不相同。
高横不由满面怒容,质问道:“高檀,你擅自给顾闯送信,是何居心!信中是何内容!”
高檀不答反问:“横弟与齐大人见到了顾将军?”
先前,是齐良差人来唤高横。
高M立到他面前,微仰头问道:“信中是何内容?”
“乃是破城之计,凉危城临河,以舟破冰。”
高横怔愣一瞬,万万没料到,高檀竟如此直言不讳。
“你为何不先予我相商?”高横皱紧了眉头,“我允你随行,你便要忠心于我。”
高檀神色未变,低垂了眼,直直注视着他,肩甲银亮,衬得他的眉眼愈是锐利。
他的目光忽令高横有些瑟缩,高横硬声道:“难道我说错了?若非你当初低声下气地求我,你绝无可能来邺城。”
3/91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