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檀反倒一笑:“横弟之恩,莫不敢忘,只是凉危城一役迫在眉睫,取下ê樱才是机要大事。”
道是这个道。
高横心头怒气难消:“你以为你就能凭此夺得顾闯青眼?”他讥诮地瞄了一眼他的断发,“你是何出身,岂敢有此妄想,我劝你早日断了妄想,好自为之。贱籍之子,技不如人,苟活于世,偶得怜惜一二,已是万幸,若你再擅自邀功,我便修书一封,将你送回湖阳。”
进入邺城大营的随从不多,可是高横另安置了人马在城外,将高檀弄回湖阳绝非难事。高宴早已看不惯他多时,回到湖阳,高宴也好,刘夫人也罢,迟早弄死他。
高檀脸上笑意未减,却道:“若无别事,我便先去校场了,未时鸣锣,横弟莫要误了时辰。”说罢,他转身掀帘而出。
“你站住!”高M怒吼一声,他根本没把自己放进眼里!
高檀头也不回地出了营帐。他敛了笑意。
病秧子,只是运气好了些,居夫人得宠,居氏手中有兵又有粮,养个病秧子绰绰有余。
他原本不嫌病秧子碍眼,可是如今……
高檀眉心微蹙,目光朝前望去,却忽见西侧营帐后,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定睛再看,那道身影绕到了另一侧,疾步而走。
他仿佛认得那个背影,乌发在脑后绑了个马尾,红绸发带随风一晃,身影纤瘦,肩尤其窄,黑色的军服穿在身上也显得略有些空荡。
可是,来人的脚步轻盈,拇指上带着纯白的兽骨扳指。
他亲手摸过那一枚扳指。
“顾公子。”他于是露出了一点笑意,扬声叫道。
顾淼脚步微顿。她刚才将走到帐外不远,耳边只听得高M一声‘站住’,转眼便见高檀掀帘而出。
她原本打算一走了之,不料,高檀竟能记得叫她‘顾公子’。
顾淼索性转过身去,露出个笑脸,拱手一拜,压低声道:“高公子。”
高檀见到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心中微惊,在靶场时,他便能感觉到这个‘顾远’似乎不喜欢他。借给自己扳指,也实在非他所愿。
但是,他姓“顾”,他手上的兽骨扳指不是寻常的挽弓指环,他猜,顾远兴许与顾闯有几分干系。
他笑问:“顾公子的营帐也在此附近?”
顾淼随口胡诌:“军医的营帐在附近,我前些日子受了伤,便想着再让他替我瞧瞧。”说着,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
听他说话,声音别别扭扭,高檀仔细又看他一眼,见他的一张脸生得秀气,一双杏眼黑白分明,额头上却隐约有一点伤痕。
莫非他的年龄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小一些,若是如此,想来,他约莫真与顾闯沾亲带故。
他态度温和道:“顾公子受过伤,可好些了?”
顾淼不免狐疑地多瞧了他一眼。
从前在邺城初见高檀时,他对自己极其冷淡。不过,大抵也是因为,从前的她,总是竭力往前凑,怂恿顾闯向高恭选了他来邺城。
她对他的心思从来就没藏藏掖掖过。正如顾闯曾言,她的眼珠子就独独长在高檀一人身上。
高檀一来邺城,她便对他说,她就是给她寄信的‘三水’,她是顾闯的女儿,是她硬要了他来邺城。
她当时可真是态度强硬,勇气可嘉啊。
年少无知,乍见翩翩少年郎,实在见色起意。
一想到从前种种,顾淼只觉太阳穴突突乱跳,牵动额头伤处隐隐作痛。
“好多了,无须高公子惦记,我也该回校场了。”她不等他答话,扭头就走。
高檀见顾远忽地离去,蹙紧了眉,心中却想,果然,顾远的年岁应该不大,因而行事鲁莽。
*
三日过后,邺城上空果然落下了细雪,一夜过后,ê颖痹蛋酌C5谋霜愈厚。
破冰之舟乃是盈盈之舟,下覆铁戟,竖倒刺,船行过处,可刺破冰面。
阴云密布的夜晚,黑色的船帆与水天一色,盈舟先行,辎重而后行,军甲再夜渡ê樱奇袭凉危城,只在最紧要的一二个时辰之间。
顾淼没有渡河,顾闯也不许她加入夜袭之列。
她留在了大营里。邺城大营有一座三层塔楼,到了下半夜,顾淼攀上了塔楼,远远眺望,ê拥牧硪徊嗫杉一片火海。
那是凉危城的粮仓所在。
熊熊大火烧了大半夜,凉危城的刘湘逃了,眼见大势已去,丢下守军五千,临阵脱逃。
刘湘逃到凉危城外,被顾闯一剑毙命,刘湘的脑袋被吊到了城楼下。
凉危城被顾闯收入囊中。
ê幽媳保沃野百里。等待不算漫长的冬日过去,又是春耕的好时节。
打了胜仗,邺城大营的气氛热烈。
顾闯分了一些心神,送兵渡河,暂且料完接管凉危城的大事后,营里升起了篝火,权作一场小小的庆功宴。
高檀盘腿而坐,他就坐在齐良的身侧。
顾淼晓得,渡河那一夜,高檀也随军进了凉危城。
他眼下,在营中,大家都不再称呼他为“高公子”,而是直呼其名,唤作“高檀”。
无礼却亲近。
顾淼恨恨地咬了一口炊饼,又拿眼去看顾闯。
他大口饮酒,显然已有两分醉意,不住与人对饮,高檀也与他饮了两杯。
顾闯脸上的笑意就没淡过,风中不时卷来他的“哈哈”大笑。
什么凉危一役后,送高檀回湖阳,他说过的的话恐怕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顾淼不禁瞪了他一眼。
要不然,她索性对顾闯和盘托出,就说,爹,你现在不弄走高檀,往后等他当了皇帝,你就凶多吉少。或者说,爹,你歇了你想当土皇帝的春秋大梦吧,你没有当皇帝的命,不要到头来弄得个鱼死网破,谁都不好过。
可是……便是说了,谁信呢?
顾闯肯定以为她中了邪,说不定还要劝她喝药,再不然,恼羞成怒,直接将她送回烛山寨子里去。
她得想办法尽快弄走高檀,顾闯行不通,她得靠她自己弄走高檀。
顾淼烦躁地举着水囊,又饮一口。今夜喝的是麦子酒,邺城麦子酒,入喉火辣。
许久没尝过了,这一大口烈酒入喉,顾淼顿时被辣出了眼泪。
她放下水囊,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转过身去,目光却正对上高檀的目光。
他的视线恰恰朝她望来,似是不经意。
顾淼立刻调转了视线,转瞬又觉不甘,怕他作甚!
顾淼于是转头,抬眼直直朝他望去。
高檀的目光露出一丝讶然,而他脸上没有多少笑意,只是平静地越过数人,望向她。
红色的火光映在他黑漆漆的瞳仁里,眉眼间不见锐利。他的几缕断发垂在肩头,只在头顶半挽了发髻,斜插一柄黑簪。
他倒长不短的头发,此时此刻,根本无法竖冠,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高宴对他的羞辱。
顾淼不愿再看,索性站起身来。
今晚……今晚她就要想办法把他弄回湖阳去。
篝火烧得正旺,数名醉汉开始围着火堆,手舞足蹈。
顾淼多饮了几口酒,胸中酝酿着的愤怒,愈发难以克制。
她一鼓作气地跑回了营帐,她的角弓就躺在木几上。
冰凉的弓弦映着烛火,仿佛幽然发亮。
愤怒令人冲动,上头的酒意使人昏昏,她注视着角弓弦上的冷光,咬了咬牙,一把拿起了弓。
第6章 夜袭
顾淼捏着角弓,出了营帐,为了掩人耳目,一路沿着荒无人烟的僻静小道东躲西藏。
距离高檀的营帐不远,是马厩,马厩旁有一片小林。
虽然冬日枯枝,无树叶遮掩,但是夜中黑暗,所有的人都在围着篝火作乐,此处远离中心地带,寂然无声,喧嚣隔了夜色,小道幽幽静静。
顾淼脑中昏昏,耳边只听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此地最宜伏击,此时她仅凭冲动行事,尚未细思她究竟该如何将高檀引到此地。
她将角弓挽在手臂上,手脚并用地先爬上了马厩旁的枯树。
她立在高处,远处篝火燃气的火苗与黑烟遥遥可见。
可是这里依旧看不清高檀的位置,篝火旁人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她并没有找到高檀的身影。
酒气愈发上涌,顾淼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打算先从枝干爬下去。
恰在此时,一道人影,远远地却从西面的小道走来。火光将他的影子拉长,他身上穿着寻常军士的黑袍,可是他的头发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顾淼认出了他,他是高檀!
她于是静立原处,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夜色之中。
酒意福她的唇角渐渐扬了起来。
她手中一转,角弓已被握在左手,右手拉弓,细长的弦紧紧地崩在她的扳指前,箭头泛着冷光。
如此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有把握,百发百中。射中他的大腿,或是手臂,只需一箭,她来得及全身而退,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而高檀也无须流太多的血,他所立的地方离篝火不远,他只需高声呼喊几声,再折返几步,便能轻易被人瞧见。
万无一失。
顾淼再度拉紧了弓弦,目之所及,箭头所指,是高檀的手臂,左手臂。
北地夜中凄冷,可他身上穿得单薄,黑袍清晰地勾勒出他手臂的所在。
只需一箭。
箭在弦上,箭尖却忽而轻轻地颤抖了起来,顾淼的双手不禁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热辣的酒意直冲喉头,顾淼暗暗吸了一口气,颤抖的双手稍定。
她再度绷紧了弦,她的动作又轻又缓。
寂夜森森,周遭几乎再也听不到任何旁的声音,除了高檀的脚步声和她稍稍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声。
顾淼立刻屏住了呼吸,只见高檀向着马厩的方向越走越近,微弱的火光已被他渐渐抛在了身后,他的身影漆黑一团,迈进了暗处。
不能再犹豫了!居高临下,时不再来!
她闭了闭眼,扳指将要移动,耳边又听另一道极快的脚步声奔来。
顾淼一顿愣,随即收起了弓弦。
另一个人影匆匆追了上来。
他们的声音细碎,顾淼竖起耳朵,听了个朦朦胧胧。
“高檀兄!”是个陌生的声音,来人的脸庞隐在暗处,身上穿着邺城大营的军服。
他的个头不高,仿佛是个年轻的新兵。
高檀的身影停住,微侧了身,只问:“你打听到了么?”
打听?打听什么?
两人离马厩不远,声音低沉压抑。
顾淼欲探身细听,可她隐在暗处,不能轻举妄动,唯恐闹出动静,于是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黑黢黢的两个身影。
另一人答得很快:“没有,你说的‘三水’,军中确实没有唤作此名的人。”
顾淼惊得手中一抖,角弓险些要落,又被她险险捉住,角弓碰到枝干,发出细碎的一声轻响。
高檀的身影仿佛微微一转,朝她的方向望来。
顾淼再度屏住了呼吸。
高檀是在找她?是在打听‘三水’?
三水为淼。
顾闯给她取了顾淼这个名字,是缘于当年算命的说她,命中缺水。
邺城军中此时只知‘顾远’,无人知晓顾淼。
顾淼耳中嗡嗡乱响,他在找我?他为什么要找我?
对了,是因为,是因为从前她寄给他的书信!
顾淼脸颊陡然热了起来,妇埔飧是汹涌上头。
时隔多年,她居然还记得她给高檀写过的书信内容:见公子惊若天人,玉树焚风。
好一个玉树焚风!
她犹记得彼时,高檀问她,为何是玉树焚风,她振振有词,答说,当然是因为我一见你,便觉口干舌燥,宛如焚风拂面,当然是玉树焚风。
好一个三水。
顾淼想罢,恨不能再重头再来,她根本不会再给他寄什么书信。
不远处的高檀却未再答话,他仿佛微低了身,对另一道人影附耳低语几句,那人只是颔首,便又跑远了。
他察觉到有人了么?为何要附耳说话?
顾淼紧张了起来,待另一道人影远去,高檀果然转过了身来。
他仰头,径直朝她的所处望来,即便有夜色遮掩,顾淼依旧觉得无所遁形。
她慌张地挽起了弓,紧绷的弓弦紧紧地贴上了她的扳指。
酒意的晕眩来势汹汹,她头晕目眩了一瞬,她的右手抖了抖,细弦擦过兽骨扳指,弹出一声短促的疾响。短箭在空中划出一道仓促的弧线,朝树下而去。
高檀耳边听得一声风动。
目之所及,唯见一小团黑影从天而降,烈烈风响。
他凭直觉,偏头一闪,躲开了致命处。冰凉的铁器险险擦过他的额际,继而贯入了他身侧的树干,发出‘咚’一声闷响,足见其力道。
什么人?
高檀顺着铁箭来处望去,马厩旁的树丛暗无烛火,枯枝交错,惶惶像是有个人影,却又不像有人。
高檀闻到了一股铁锈的涩味,他抬手摸了摸额角,摸到了一点滑腻的血迹。
什么人要伤他?
是伤他,还是杀他?
是高M的人?还是顾闯……
顾淼登时屏住呼吸,纹丝不动。
她仿佛射中他了,她射中高檀了!
顾淼唯恐高檀再往前走来,他若是再往前多走数步,说不定他就能看见她躲藏在暗影里,他就能看见她。
顾淼一瞬间有些后悔,她不该那么冲动行事,都是喝酒误事。
她的念头飞转,一双眼牢牢注视着树下的高檀,可是,他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他抬手,似乎擦了擦颊边的血迹。
顾淼的心跳快了两分,却见高檀忽而转过了身去。
他没有再往马厩的方向走近,而是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顾淼不由地松了一口气,等到高檀的背影渐远,她忙不迭地从树上爬了下来,朝前数步,不忘拔下了定在树干上的铁箭。
直到一口气跑回了营帐,她的心跳仍然极快,她刚才射中高檀了,他应该受伤了。
他会走么?他会知难而退,回湖阳么?
顾淼烦躁地躺回了木板床,左思右想,想了一阵,帐外的欢声笑语,隔着帘子,断断续续地传来。
她想着想着,酒意难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隔天一早,顾淼醒来后,头疼脑涨,帐外的鼓声响过几轮,是操练的时间了。
对了,高檀!
她昨晚好像射中了高檀!
模模糊糊的印象涌上脑海,顾淼急忙梳洗了一番,便往校场飞奔而去,可刚走到一半,却见脚步匆匆的齐良迎面而来,似乎是往中军大营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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