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教的大部并未进城,留在城外引沙石加固关河堤岸。
一小部教众跟随罗文皂,在旧祠堂外搭建营帐,治疗伤患,施粥布善。
流民之中,不少人为顺教义举所动,投其门下,而罗文皂,因医术精湛,虽然他熬的药又苦又涩,但真能医病,在一众流民之中,也渐渐有了“神医”的名号。
顾淼见状,不由地大松了一口气。将军令在身,数千民众聚集城中,顺安定然不能有乱。
待到第八日,顺安城的上空终于放了晴。
雨水冲刷过的碧空,万里无云。
众人爆发出了欢呼声:“太好了,终于放晴了,这雨也该停了。”
花州依然没有急函传来。
邺城无碍,可是顾淼仍然欲往北行,回到邺城,烛山“顾盈盈”一事尚未了结。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齐良乘车北上,落后于她,即便如此,他竟然眼下仍未到达顺安。
天晴之后,官道也会比先前好走许多。
顾淼令人往南沿路去迎齐良。
整整三日,过去齐良不见影踪,就连他的车马似乎都未经过沿路的关卡。
齐良失踪了。
顺安城放晴过后,关河岸涌上的潮水缓缓退却。
顾淼打算往南沿路再去寻齐良。
冒雨而行,车马兴许未走官道,许是雨雨流阻隔,另寻了一处道路北上。
她领了数人分头去寻,策马到南面城门之外,却见多日不见的高檀打马而来。
自从顺教的人来到顺安之后,她便未在城中见过他。
他身上穿了一件箭袖黑袍,腰身系着黑带,悬一柄长剑,一副要出远门的打扮。
他的目中似是一亮,朝她浅笑颔首,而他的马后还跟着另一道许久不见的人影,肖旗。
顾淼旋即回过神来,是肖旗领了顺教徒而来。
肖旗一直为高檀所令,暗中与顺教来往。
“你要往南去寻齐良?”
顾淼并未勒马,只微微点头。
她并不打算停留。
“我与你同去。”高檀调转马头,行在她的身侧,兀自又道,“关河之水虽已退潮,可廉州以南雨水未歇,兴许齐良是困在了南地。”
高檀为何总要跟着她?
顾淼听得心中烦躁,没好气道:“不必高公子忧心了,我自去便是。”
高檀却是一笑:“你在怕我?”
怕个屁!
顾淼立刻扭过脸来,直视他道:“高公子有没有听过一个东西叫做狗皮膏药?”
高檀笑意愈深:“我倒没有听说过。”
顾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如今的脸皮为何如此厚,从前骄矜自负的高檀去了哪里?
她的话,他听不出来。
顾淼一夹马腹,沉声道:“你别跟着我了。”
顾淼径自打马而去,但是高檀却没就此离开。
他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顾淼领着的数人自然也认识高檀,他们不是疑惑地看了看马后的高檀,又看顾淼,不晓得二人之间究竟又有何矛盾。
日影西斜,天光黯淡。
厚重的车帘垂下,马车中几无光线。
齐良眼前蒙着黑布,四周一片漆黑,他听不到人声,唯有雨打树叶的哗哗声响,以及雨滴打在车身上的噼啪声。
雨一直没停。
他根本不知道劫持了他的人究竟是谁,又要往哪里去。
那一日他的车马将出康安城不久便遇到了埋伏的蒙面人。
来人者众,一番恶战过后,他们劫持了自己的车马。
齐良不晓得剩余的兵马有没有回头去向顾闯,或者往北向顾淼报信。
阴雨下了大半月,他在车中,一直没有等到来人救他。
齐良猜,他大概是在往南走,说不定早已到了廉州以南。
莫非是潼南人?
齐良想不出来她何时与潼南人结了仇?
许是看重他是顾闯的谋臣,想以他为饵,要挟顾氏?
齐良想到这里,不由自嘲失笑。
若真如此,潼南人打错了主意。
下一刻,他的身形一晃,马车复又缓缓冒雨而行。
只是行程短暂,不过小半刻,便又停了下来。
他终于听见了脚步声与人声。
车帘笨重地响过一声后,他感到冰凉的雨丝斜刮到了脸上,一道身影跳入了车中,雨水与铁锈的气味扑面而来。
一道亮光在眼前朦胧而过,来人点了灯盏。
齐良的眼前一轻,来人已经摘下了他脸上的黑布,露出他的一双眼。
齐良眨了眨眼,适应了车中昏黄的灯火。
来人提着一个白纸灯笼,细细地打量着他。
齐良也在看他。
他的长发垂肩,耳后梳了两条小辫,尾端坠着两颗金珠。
果真是潼南人。
他的样貌有些阴柔,额前的碎发盖住了他的额头,可是他的一双狭长眉眼映着灯火,他生了一双深沉的棕色瞳仁。
齐良确定自己从前从未见过他,却见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嘴角忽地一扬,低声而笑,开口缓缓唤他道:“小太孙。”
第61章 羽白
月影升至中天。阴云散去后的夜空,月朗星稀。
顾淼领着众人,到达了顺安以南的关河岸。
暂且没有找到齐良的踪影,她打算继续往南而行。
如今关河潮水虽已退却,可沿途驿馆尚未恢复,门扉紧闭。到达下一段官道之前,他们只能在外露天而眠。
好在春夜已然温润,并不十分寒冷。为了驱兽避险,他们点了一处火堆,映红了林中一方天地。
随行的士兵,将高檀与他的随扈同邀至一处火前。荒山野岭,众人自要聚集一处。
顾淼没有拒绝。
围着篝火,他们吃了烤饼与一些林中浆果,连日水患的疲惫稍稍散去,山野寂静,众人反而有了谈兴。
跟随高檀而来的有一二顺教徒众,其中一个来自绵州。
一个士兵好奇地问:“你是潼南人?”
那个绵州人唤作李通,摇了摇头,答道:“我原本是青州人,我年幼时,父亲带着我们西进,逃到了绵州。”
众人一听,登时惊诧道:“青州?就是前朝旧郡青州?你原本住在南陵旧都?”
李通轻声一笑,摇头道:“听闻我父亲少时住过南陵,可前朝一倒,青州霎时大乱,大火之下,哪里还有什么旧都。”
众人沉吟片刻,前朝旧都如何覆灭,已是人尽皆知的惨案一桩。
前朝称为越,取得是古越国的名号,因为国君姓梁,北项以及外邦之地又将其称为梁越。
梁越的国运不长不短,加起来亦有二百余年。
疆域最广时,包含青、绵、廉、花州住地,横贯关河,潼河与ê恿桨丁
邺城为最北,设有县郡,拱卫梁越,以敌北项。潼南在绵州称臣。
南陵之变后,旧都朱门贵族纷纷北进,大多留守康安一带,而谢氏则去往康安以北的道郡。
前朝到了末期,君主梁颉腐朽,沉溺酒色,诸位皇子争储日盛,朝中结党营私,斗作一团,可梁颉不闻不问,直到三子梁羽白,毒杀了太子梁献阳,诛杀其余六子,梁颉不得不“禅位”,做了太上皇,可惜梁羽白的皇帝也只做了三月又十一日。
他继位不正,手段残暴,不仅屠尽手足,连皇孙一辈亦不放过。梁氏七子,足足二十七位皇孙通通人头落地。
各处“义士”揭盖而起,潼南孔氏连同邓氏,以及诸为强毫攻入了南陵,火烧太一宫,连绵朱楼宫阙,碧瓦楼阁,被这一场大火焚烧了整整三天三日,昔年繁华的南陵王都也成为了废土。
四下静默了片刻,草丛中的虫儿低低鸣了两声。
李通干笑一声,察觉到气氛莫名沉重,于是换了话头道:“说起前朝旧事,十余年前,青州似乎还流传过一个传说,是说彼时南陵被围时,小太孙,便是太子梁献阳的儿子,侥幸逃脱了杀戮,梁太子的忠仆调换了襁褓中的小太孙,死的那个其实不是小太孙,真正的小太孙被人偷偷带出了南陵。”
顾淼自然听过这个传说,可是前世,根本没有找到过小太孙,无论多少人如何去寻找原本的蛛丝马迹,也找不到那一个“忠仆”,更找不到被调换的婴儿出自何处。
兵荒马乱,倘若以一人之力护送小太孙,如何逃脱得了梁羽白的杀戮。
小太孙尚在人间,大多被用作了拥兵自立的借口。
他是死是活,根本无人在意。
“这么多年,许是我们在北边的缘故,倒未曾听过这个传言。”
“是啊,再说如此少说也有二十余年了,这个小太孙命途多舛,乱世之中,便是当年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此时。”诸人随意应和几句。
李通便住了口。
高檀抬手用树枝轻轻拨弄了眼前的火堆,火星之下掩埋的枯叶,一碰到青色火星,旋即烧成了点点灰烬。
枝上赤色火焰烧得更旺了一些。
他侧目,又朝顾淼望去。
她并不看他,也看任何人,只望着火堆像在出神。
先有赵若虚,再有罗文皂。
高檀毫不怀疑,眼前的顾淼便是他的顾淼。
只是,她分明不愿意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对他避之如蛇蝎。
她一见他便冷若冰霜,既无三水之言,亦无三水之行。
一见公子,惊为天人,玉树焚风。
高檀,我心悦于你,我一见到你,便觉口干舌燥,脸上滚烫,当然是一见公子,玉树焚风。
你呢,你哪怕有那么一点心悦我么?
我喜欢你,有错么?
高檀,能和你成亲,做你的娘子,我真的很开心。
……
言犹在耳,至亲至疏夫妻。
他素不强求,若是强留,又能留得住谁呢?
顾淼若是不愿再与他做夫妻。他该成全她么?
不必在顾闯与他之间左右为难,往事尽散,忘却前尘。
任由她天高海阔,任由她来去自由。
高檀听到自己脑海中一声冷笑,呵,怎么可能呢?
火势愈旺,烧得树枝噼啪作响。
顾淼实在难以忽视身侧投来的目光。
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顾淼索性转头看去,高檀的目光不躲不闪,双眸之中跳跃着火光。
他唇角一扬,似是一笑,顾淼起身,将走了两步,不远处忽而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寂夜之中,犹为清晰。
众人屏息,纷纷起身按住了身上的武器,顺势熄灭了地上火堆。
马蹄杂乱,听声音似乎只有数人。
下一刻,一道熟悉的哨音想起。
是顾氏军,是自己人。
众人心头不由一松,不过片刻,二人奔至林总,见到顾淼,面上一喜,勒马道:“有急函自康安到顺安,所幸在这里见到了你们。”
他翻身下马,将袖中信函递来。
顾淼匆匆看罢,心头一沉,信上所述,齐良的车马出了康安不久,便遇到了伏击。许是邓氏旧部余孽,来人者众,我方死伤众多,并且活捉了齐良,几位军士趁乱南下,原本是想去康安调集援军,孰料他们令人折返势,齐良的马车已没了影踪。
大半月的雨势未停,他们寻不到人,送信北上,路途难走,这才将信送到了顾淼手中。
顾淼眉头紧锁,如此看来,齐良大概根本没有机会北上,他被人所劫,康安附近难觅影踪,他大概是往南去了。
康安以南,廉州尚有三郡,顺潼河一流而下,便是潼南人所在的绵州,再往东南,便是青州。
不知齐良到底如今身在何处?
林中忽而吹过一阵夜风,密集的马蹄声再度传来,听上去绝非一二报信之人。
远远地传来鸱^一般的鸣叫,顾淼心中蓦然一松,侧目,果见高檀缓步走到她的身侧,道:“是顺教的人。”
看来,高檀本欲南下,与他们一道寻齐良,实是凑巧同路。
顺教来了十数骑,为首之人是个光头,腰悬大刀,刀柄处刻着一轮瘦月亮。
顾淼认得他,他就是顺教后来的左护法,悟一。
令人意外的是,他毫不避讳地翻身下马,旁若无人地朝高檀一拜,“公子,廉绵二州桃汛不绝,若雨不停,不出十日,流民便要朝潼河涿鹿以北而进,容公子决断。”
*
林中火光轻飘飘地晃了一晃,齐良抬眼只见火把上的桐油将要燃尽。
“没有人会来救你的,小太孙,你要是说了实话,我兴许还能救你。”马车度过密林,东摇西晃,他耳后的长辫也随之晃荡。
眼下飨赣辏他们一行人趁机加快了赶路的速度,他们应该要把他真地带去绵州。
齐良没见过孔聚,可是眼前的人的岁数与他相当,周围的其余人对他言听计从,齐良猜测此人兴许是孔聚,抑或是孔聚麾下的一员大将。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再一次徐徐道:“我并不是你口中说的什么‘小太孙’,我也不知谁是你说的小太孙,倘若你是指前朝太子梁献阳的子嗣,据我所知,梁氏早已绝嗣。我姓齐,确是前朝南陵齐氏的子孙,并非小太孙。”
对面的潼南人听了不为所动,依旧撩开车帘,牢牢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
齐良蹙眉道:“敢问你为何会以为我是他?”
他终于扭过头来,正眼看了他一眼,轻笑道:“我自有我的缘由。你说你是齐氏,可是南陵齐家死得死,跑得跑,你如何证明你是齐家子弟?”他的眉骨一挑,“如果我说你是,你就是呢?”
齐良答道:“当年南陵城破,我父将我交予家中一忠仆,渡船而上,先到了廉州,那忠仆是邺城人,兵荒马乱,廉州无以苟活,他便引我去了邺城。忠仆有名有姓,无论从前在青州也罢,还是回到邺城以后也罢,你尽可派人细察。”
第62章 嫌隙
天空闪过一道青雷,轰隆雷声接踵而至。
进入廉州南部,雨水多了,道路泥泞,不便行路。
顾淼的马速慢了下来,再往南去寻齐良之前,她得去康安先见顾闯。
康安城外的人,比她离开康安时,明显多了不少。
城门之外大排长龙,有许多南面而来的人,这些人不算流民,大多小有家资,是来康安避雨。
一路行来,顾淼早已听说绵州潼河南段的雨下得更大,有几段河岸,已被雨水冲毁。不少绵州人也已启程北进。高檀领着悟一与顺教的人去的便是绵州。
顾淼匆匆进了康安城,见到顾闯时,他的神色实在说不上好,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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