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淼。
顾淼抬头见到高檀的目光,心中没来由地一跳。
他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依旧惨白,可是唇上却有了一丝血色。
他的目光却直直朝她望来,漆黑深邃,待她正要细察,高檀却转开了眼,望向高恭,缓缓道:“烦劳将军挂念,有罗大夫在此,实在是某大幸。”
高恭笑道:“你本是为了救人受伤,潼南人个个不好相与,你能脱逃,实是不易。”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落在最后的高宴。
高宴一袭紫衣,原本落在顾淼身后半步,如今却抬步上前,立在她的身侧,朝高檀拱手道:“多谢二公子。”
此一声“谢”,犹为难得。
高檀却听得眉心一跳。
“大公子不必客气。”
他的视线扫过并肩而立的两人,又问道:“听说罗大夫是远弟特意寻来的?”
顾淼答道:“说来也是凑巧,我在康安城中,恰巧听说了淮麓有个酒鬼神医,医术非凡,因而才去寻了罗大夫,高公子受伤,亦是因我而起,此等小事,何足挂齿。”
一番话说得妥帖,却又将功劳推得一干二净。
高檀抿了抿唇,扬起嘴角道:“远弟三番四次救我,大恩不言谢,往后报答。”
顾淼,细想起来,无论是壶口关隘救下赵若虚,抑或是淮麓寻得罗文皂。
若她不记得从前过往,也未免太过凑巧了。
高檀喉间尝到了一点苦意,明明知晓,她从邺城起,便想将他推开。
可是顾淼到底心软,身处险境,还会愿意救他。
赤子之心,何尝不是天真。
高檀欲笑,却笑不出来。
他抬眼定定地凝视了她一眼。
顾淼见到他的神情,心中一惊,他的眼神令她心惊片刻。
她索性抱拳告辞道:“既然高公子已经醒了,尚需服药,将养,我便不多叨扰了。”
说罢,顾淼转身就走。
*
房中一时便只留下高氏三人,罗文皂低眉垂目地立在榻前。
高恭目光扫过高宴与高檀,朗声一笑:“难得齐聚康安,府中又将有喜事。”他转向高檀,道,“待你好了,兴许还能喝上一杯喜酒。”
“此是何意?”高檀骤然望向高宴,目光幽然。
高宴却是一笑:“自是我与盈盈的婚事。”
高檀心跳快了一瞬,缓声又问:“顾将军并无推诿?”
高恭眼珠一转,笑道:“三礼已成,到头来也犹不得他,顾盈盈自要从烛山而来。”
高檀脑中复又清明了几分,烛山“顾盈盈”是子虚乌有,约莫是顾淼的金蝉脱壳之计。
只是,高宴却一意孤行,仿佛真有心要娶那“盈盈”?而顾淼分明也晓得双生子的存在。
高宴信任她,他想娶的是,不是“盈盈”。
高檀垂下眼帘,忽而胸中一痛,沉沉低咳了好几声,惊得罗文皂立刻去把他的脉。
“噢哟,高公子余毒将清,还须好好休息,我这就去煎药来,你先躺着。”
高恭一听,便也不再多言,与高宴二人出了房门。话已说尽,且看他愿不愿与高宴争锋。
午时过后,罗文皂熬好了药,又见缝插针地洗了个澡,端着药碗,回来找高檀,可是已是人去榻空。
他脸色一僵,放下了碗,心中大叹道,急火攻心于病势大大无益啊,高二公子将才不知是不是故意打发了他走,造孽哦,病都没好,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算谁的啊。
罗文皂顿时心生退意,想跑回淮麓了。
头顶的日光明晃晃地照着。
顾淼立在靶场,左眼皮跳罢,右眼皮跳。
她先前应下了齐良的邀约,同回邺城。
不,是先打着接“盈盈”的旗号,往北走,待到“盈盈”香消玉殒时,她已身在邺城。
此时正是康安用人之际,顾闯不见得会应下,但此番举动,亦会为他敲一敲警钟,一来,善待齐良,二来,他若执意联姻一事,她真会一走了之。
顾淼手中一松,细弦侧过扳指,羽箭离弦而去,却未射中靶心。
她今日的状态委实不济。
顾淼不甘心地又一连射了五箭,唯有最后一箭正中红心。
她走到草靶前,拔了羽箭,天色却忽而暗了下来。
她抬头一看,碧空之上飘来了几朵阴雨。
要下雨了。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雨帘便从空中落下,顾淼先将弓弦与箭放置于营中的械库,取了一顶蓑笠走了出来。
走到营外拴马的林地时,她忽听一道脚步声自她身后传来,越来越近。
转身却见来人正是高檀。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身上的黑氅也湿了大半。
顾淼不由大惊道:“你为何来了?你不是将醒?怎么来营里了?罗文皂呢?”
高檀的脸色雪白,顾淼朝下一看,方才惊觉他腰间斜插了一柄短刀,刀身殷红,像是沾了血。
她急急问道:“是谁?你伤了人了?还是人伤了你?”
雨丝顺着她的蓑笠成串落下,耳畔的雨声太大了。
高檀张了张嘴,可她似乎没有听见任何人声,唯有雨声。
她不禁扬声道:“你先随我来!”
她领着高檀先去械库避雨,高檀沉默地随她进了大帐。
顾淼取下蓑笠,雨水落了一地。
她将一块干净的粗布递给高檀,又问:“罗文皂呢?”又看了看他腰侧的短刀,问道,“是谁?”
高檀抬手擦了擦头面,一张脸依旧如纸般白,不答反问道:“你是女郎?”
他的声音明明平缓低沉,却像一道惊雷,在顾淼耳边炸响。
第58章 耳光
雨滴打在帐帘上发出一声又一声“咚咚咚”的闷响,顾淼暗暗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问道:“什么?”仿佛并未听清他先前的话语。
高檀放下粗布,一字一句地复又徐徐问道:“你是顾闯的女儿?”
他知道了!
他如何知道?
是自己哪处露出了马脚?
是躲藏潼南人时么?
不,不会?彼时一路疾行,根本没有机会戳穿她的身份?
莫非是早已知晓,却隐而不发?为何此刻却要道破?
顾淼脑中念头飞转,一时心乱如麻。
她抬眼正对上高檀幽深如潭的目光,她转眼避过他的视线,方见一颗小小的晶莹水滴悬于他耳侧的一绺碎发上,水珠尚未圆润,将落未落。
乌云早已蔽日,此时营中又未到掌灯之时,帐中光芒黯淡。高檀的脸孔半明半暗,唯有一双眼倒映她的剪影。
顾淼心中忽而升起了悔意,她先前不该引他来避雨。如此逼仄之地,面面相觑,避无可避。
二人之间流淌的沉默反而振聋发聩。
顾淼顷刻下定了决心,反问道:“你如何知晓?何时知晓?”
高檀不答,脚下却一动,已然立到了她的身前。
二人不过隔着半臂的距离。
她闻到了他身上雨水的味道,以及淡淡的血腥气味。
顾淼一惊,便要后退半步,腕上却是一紧,高檀牢牢捉住了她的右手腕。
他冰凉的指腹按住她骤然加快的脉搏。
顾淼垂眼又见他腰侧的短刀。
此时此刻的高檀实在太不对劲了。
她想立刻往回抽回手去,高檀却用了大力气,紧紧拽住她的手腕不放。
顾淼再次问道:“你先前伤人了?你伤的究竟是谁?”
“自然是大公子。”
高宴?
“为何?”
高檀竟然浅笑答道:“他与我积怨已深,远弟莫非忘了?”
她当然一清二楚,高宴曾将还削掉了他的一截头发。
只是……为何会偏偏此时发作?高檀将才救下了双生子,无论如何,高宴也不会在此时无缘无故地招惹他?
顾淼皱起了眉,却听高檀轻声一笑,道:“顾姑娘是在替大公子忧虑?”
他口中这一声“顾姑娘”登时吓了顾淼一跳。
她抬眼方见自己惊疑不定的面容倒映在他眼中。
高檀唇边的笑意未变:“将军之意,两姓联姻势在必行。”
顾淼眉头皱得更深,正欲开口,却见高檀忽而抬手摸上了她的眉心。
突如其来的凉意令她眉心一跳。
她偏头要躲,高檀却忽然又松开了手。
他唇边的笑意淡了:“既然如此,我便在想,为何不能是我呢?”
“什么?”顾淼一愣。
“顾姑娘,我欲娶你,倘若你愿意嫁给我,不离不弃,白首相依。”
顾淼陡然变色:“荒唐!”她猛地抽手,此一回手腕终于挣脱了他的束缚。
凭什么?高檀凭什么想娶她?就凭她姓顾?
顾淼胸中起了一股惊怒,扭头便要走。
高檀的动作却比她更快,抬手按住了她的右臂。
顾淼不由大怒,扬起左手,以掌击去,高檀见招拆招。
顾淼手臂一转,以肘击中了他的胸膛,耳边只听高檀闷哼一声,他的脸色旋即愈白。
可是,他却没有松手。
左边手臂顺势一拉,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更加清晰。
顾淼只觉眼前忽地一暗,嘴唇上便是一凉,仿佛冰冰凉凉的雨丝落到了她的唇上,像是早杏微微的涩味。
她背脊一僵,怔在原地。
须臾只是蜻蜓点水,可是转瞬之间,恍若疾风暴雨,一股力道蛮横地顶开了她的牙关。
高檀的双手覆住了她的双耳,淅淅沥沥的雨声变得轻了。
她的脸庞在发颤,不,是高檀的手掌在轻轻发颤,宛如昆翅轻柔地震颤。
可是他的吻却与之截然相反。丝毫不能算作温柔,他像泄愤一般,狠狠地咬了她一口,痛得顾淼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的双手令她的头颅难动分毫。
顾淼只得狠狠咬了他一口。
唇瓣本就又软又薄,她毫不留情,立刻尝到了铁锈般的气味。
顾淼剧烈地挣扎了起来,高檀终于松开了手。
她趁势转头,用手背狠狠抹掉了唇上的鲜红血迹,高檀的血迹。
顾淼顺势深吸一口气,扭过头来,霍然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高檀不偏不躲,被她打了个正着。
“啪”一声脆响,顾淼臂力过人,他的左脸颊立刻显出了暗红色的指痕。
顾淼犹不解恨:“你疯了!”
高檀不管内里如何,外在总是维持着温文谦和的表象。
今日此举实在出乎意料。
顾淼惊怒交加,诘问道:“两姓联姻于你便如此重要,就因为我姓顾,是个女的,你便想娶我,甚而……甚而……”顾淼气得胸腔起伏,再也说不下去了。
然而,眼前的高檀面不改色,只抬手轻轻抹去了唇上的血珠,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将才是我唐突了顾姑娘,要打要罚,任凭处置,只是顾姑娘须知,我娶你,从来不是因为你姓顾。”
*
风雨交加,午后落下的雨直到傍晚也未停。
顾淼回到房中时,大半衣袍都被雨淋湿,她提了热水,灌满了浴桶,先洗了个澡。
浑身有了热意,她的脑海也清明了不少。
今日的高檀委实太过古怪。
她更衣过后,打算先去一探高宴,兴许由他便能摸清高檀为何如此古怪。
走到高宴房门外时,她听见里面传来的童音。
是念恩的声音:“大公子为何裹着手背?”
顾淼退了半步,将身影藏在了纸窗之外,如此看来,倘若他还能见客,高宴应该伤得不重,是伤在了手上?
不过高檀重伤刚愈,竟能伤了高宴,而毫发无伤么?
屋中传来了高宴的声音:“这是被野狗咬了,倒也并无大碍。”
念恩“哇”了一声,小声道:“这府苑里竟然还有狗啊。”
话音落下,屋中静了片刻,继而是一道略显陌生的声音:“夜色渐深了,大公子若无别的吩咐,老奴便领二位小姐回屋歇息了。”
是服侍双生子的仆从,不知今夜二人来探高宴,是高宴的意思还是刘蝉的意思。
顾淼只听高宴低应了一声,她便闪身退到了另一侧游廊的廊柱之后。
不远处的房门“吱呀”一响过后,数道脚步声渐渐远了。
等到四下无声,顾淼才探身而出,抬眼却见高宴立在檐下,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顾公子稀客啊。”
顾淼心道,将才经过时的窗影定然早已被高宴瞧见了。
她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拱了拱手,细看他的手臂,果见右手背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白纱,一端隐藏在他的大袖之下,不知伤在何处。
她走得近了些,明知故问道:“大公子伤了?”
高宴露齿一笑:“野狗伤人,兽类罢了。”
顾淼垂眼道:“不知大公子为何白白招惹了它?”
高宴扶额一笑:“不问缘由,毫无情由,见人便伤,我如何知晓。”
这般说辞,打哑谜似的,顾淼心知,再问高宴也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康安这个地方,她是真不能再呆了。
“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高公子养伤了。”说罢,她便欲走。
“等等。”高宴却又留住了她,目光仿佛一寸又一寸地仔仔细细地审视过她的脸庞。
顾淼不耐道:“你在看什么?”
“我只是在看顾公子为何能讨得他人欢心。”念恩念慈,甚而是高檀。
顾淼听来,只觉讽刺,脸色一黑,扭头就走。
隔天,还不待顾淼去寻顾闯,邺城大营送来的急函便已到了康安。
北项人南下了。
邺城以北的t塔窥见了北项的骑兵一脸数日在回五山附近盘桓。
急函快马送来,昼夜不歇,快马加鞭,也足足行了半月。
此半月间,北项若有变,亦有快马送函而来。
可是,到底已经半月过去了。
顾氏南下顺安,又往康安,北项人想钻邺城的空子。
顾闯读罢信函,面色铁青。
可是他此时此刻绝不能离开康安,他前脚一走,恐怕高恭后脚便要鸠占鹊巢。
顾淼立刻道:“将军,我愿急返邺城,探个究竟。”北项南下不是好事,可是此时机于她来说,犹如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顾淼恨不能立刻就走。
顾闯左右为难,一面,他不愿顾淼就此北上,两姓联姻是如今最好的对策。另一面,北项人善战,邺城虽然尚留了几员大将,可精锐强兵全都随他南下了康安。
39/91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