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双手被捆在了马鞍上,打了一个硕大的死结。
她虽然低垂着眼,可无时无刻不留意周围的动静。
不知小葛木是要带她去哪里,去北项不大可能,自此地往北项要行十数日。
他们大概在其间有隐匿的落脚之地。
北项南下骚扰邺城是常事。
顾淼依稀记得他们的几处马堡。
并且……她的余光再度瞄向前方,亦步亦趋行在小王爷马后的两只项獒。
项獒凶恶,她若是真中途要跑,也不见得能躲过它们。
可是驯服项獒极其不易,哪怕自幼驯养,亦需要手段。
朵梨木香。
她知道北项人惯用的便是朵梨木香。它取自是一种果类,熬制碾碎成香。
项獒嗅觉灵敏无比,既能分辨它的气味,又会无可控制地被这一类气味吸引。
驯犬时,或是獒类不受控时,北项人多用此香。
小王爷敢领项獒出来,必然也会准备此香。
哪怕他自信非常,不备此物,以为凭他自己便能驯服项獒,可他的随扈,为了北项老葛木心爱的小儿子,也定然会悄悄备了朵梨木香。
与其在半道夺路而奔,凶险异常,不如在他们的落脚处,寻到此香,更有胜算。
第77章 暗潮
一轮皎月升至中天,离开了山间密林,昏暗的山影变得低矮连绵,天高云淡,月朗星稀。
不远处果然是一处马堡。
顾淼不动声色地记下了几处标记。
小王爷吩咐众人将马牵到马场,指了指顾淼道:“那个探子随我来。”
顾淼双手被缚,被人推进了小王爷的营帐,那两只项獒依旧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它们甫一进帐,帐中空间便变得微微逼仄。
小王爷面露得意地斜睨了顾淼一眼,又扭头自顾自地去喂项獒。
臂长的骨头与带血的牛肉被两只项獒囫囵吞下。
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血腥气味。
顾淼轻轻蹙了蹙眉。
小王爷见状,登时笑出了声:“女探子倒不多见。”说着,他取过案上匣中的一方白布巾随手擦了擦手背上的血水,迈步径自朝顾淼走来。
随着他的动作,两只项獒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淼。
小王爷走到她的面前,抬手忽而拍了拍她的脸颊,顾淼蹙紧了眉,朝后一躲。
“你长得真是细皮嫩肉。”
小王爷收回了手,目光牢牢地锁在她脸上。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他突然问道。
顾淼心中咯噔一跳。
他们当然是见过的。
烛山泊在邺城北面。
早年顾氏与北项人摩擦不断。
她有一回下了烛山泊,便见到了小王爷,还和他打过一架,当时二人俱是年少,她也是一副男儿身的打扮。
她面不改色道:“未曾有幸见过。”
小王爷定定又看了她一眼,正欲开口,帐外却传来了一道焦急的人声。
顾淼虽然没听懂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可是小王爷的脸色登时变了。
下一刻,帐外传来了更多的响动。
有外人来了!
小王爷脸色铁青地撩起帐帘朝外走,两只项獒跟了上去。
夜风吹拂帐帘,起了又落。
顾淼回头见帘影落下,立刻朝前数步,翻身一转,用背后的麻绳摩擦帐中挂着的一弯角弓。
弓弦细韧,顾淼的背心渐渐出了一层薄汗。
帐外的动静更大了。
她忽觉背后一松,一截麻绳落到了脚边。
顾淼来不及松一口气,一道黑影豁然窜进了营帐,正是去而折返的项獒。
它似乎意识到了她想逃跑,猛地龇牙,朝顾淼扑来。
顾淼心头狂跳,手朝将才小王爷取布帕的匣中伸去,果然摸到了一个小纸包。
她用力将纸包朝另一侧扔去。
淡淡的果香飘散在空中。
朝她扑来的项獒鼻头一动,猛然转身朝另一侧的小纸包扑去。
她料得不错,将才她看见的果然是朵梨木香!
顾淼发足狂奔,奔出了营帐,心中方觉后怕,若是她刚才猜错了,此时恐怕已是死于獒口之下。
夜色依旧深沉,可先前静谧的马堡已是兵荒马乱。
像是一群强匪误入了马堡,持刀的人追赶着马群朝外而奔。
北项人自然拼尽全力,护住马匹。
顾淼打算趁乱而逃,乱马之中,她打算顺手牵马,如此一来,她才能真正地摆脱北项了,单凭步行,她根本走不了多远。
顾淼疾步穿过草场,地上已有数人落马,她捡起了一柄被人遗落的角弓和箭筒。
“站住!”
她刚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的小王爷骑在马上,手中的火把照亮了他的面孔,他的目光如鹰一般,狠狠地盯住了她。
顾淼立时旋身疾奔,耳畔听到了一声口哨。
她心头一惊,扭头一看,宛如一道黑色旋风朝她卷来,是另一只项獒!
她的手中已经没有朵梨木香了。
顾淼左右一望,霎时朝西侧的马群奔去。
项獒的速度极快,顾淼狂奔数步,再度回首时,它便要奔到近前。
她抬手拉弓,羽箭离弦而出,擦过它的毛发,朝后飞去。
项獒似乎惊了一瞬,动作稍顿。
顾淼趁机捉过西侧那一匹黑马的缰绳,兀自翻身而起。
“抓住她!”小王爷此时也奔到了不远处,一声暴喝道,“不要让她跑了!”
马前的项獒随之低吼一声,朝她扑将而来。
顾淼正欲举弓,耳边却听一声细碎的风声,一缕清风过耳,一枚铁箭与她擦肩而过,径自射向了本来的项獒。
箭头霍然射中了它的前腿!
项獒发出一声哀嚎,侧卧倒地。
什么人?
顾淼将要扭头去看,到底是何人射出了此箭,杂乱的马蹄音却在另一侧响起。
她侧目望去,只见一人一马疾驰而来,他手中的长刀,刀柄翻转,朝她击来,力道之大,惊起了一阵疾风。
顾淼立刻避过要害,打算矮身躲过,可那沉重的刀柄,重重地打中了她的后脑勺。
顾淼只听双耳“嗡嗡”一阵乱响,眼前恍若飞星陡转,她的身子像是晃了晃,朝马下坠去,一时天旋地转,漆黑的夜空映在她的眼中,愈发漆黑。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大概今夜是跑不掉了,她不由想道。
眼前黑暗一片,她仿佛马上就要坠于马下了,漆黑的夜色一股脑地涌进了她的眼中。
彻底沉于黑暗之前,她的背心猛然一轻,仿佛一双手忽而稳稳地托住了她。
她似乎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气味,以及草药的香气。
昏暗的夜色涌了上来,周遭渐渐归于孤寂。
眼前黑暗无比,恍如黑沉不见底的潮水,紧紧地包裹着她。
她的耳朵里听到了如水流一般的声响,闹一阵,静一阵。
她像是睡了很久,却又像是一直半梦半醒。
直到太阳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才终于摆脱了梦境。
她奋力睁开眼,可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不见天光。
她眨了眨眼,耳边听到了放轻的脚步声。
她试着又眨了眨眼,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眼帘开合的触觉。
可是……可是眼前依旧漆黑一片。
她什么……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
“你……”
是高檀的声音!
顾淼伸手朝音源处摸去,摸到了一截冰凉的布料,仿佛是袍袖。
“我盲了?”她的声音不由发颤道,“我什么也看不见。”
温热的,干燥的掌心落在了她的额头。
她听见了高檀的声音说:“我派人去请罗文皂来了,你会好的。”
顾淼紧紧拽住手中的袍袖:“小葛木呢?”
“他跑了。”
“此刻是在什么地方?”
“在烛山泊,原本的山寨。”
顾淼惊道,“怎么会是这里?”转念一想,又道,“是你占了,原本的人呢?”
高檀的掌心离开了她的额头,她感觉到眼前一痒,似乎是一块柔软的细纱落到了眼前。
“他们自然去了邺城,我来的时候,此地已是空了。”
她感觉到高檀似乎在她的脑后轻轻打了一个绳结,那一层薄纱停留在她的眼前。
冰凉的薄纱柔软地贴着她的眼皮。
“你为何在此?昨夜射中项獒的人是你?”
高檀沉默了一瞬,方才答道:“是我,自你离开凉危城,我便晓得了,只是没料到,你竟会遇到了小葛木。”
顾淼抿了抿唇,眼前的黑暗如同化不开墨迹,她看不见高檀的神情,只能极力辨识他的语调。
她的心头恼怒愈增:“我问的是,你为何会在此地,会在邺城,会在烛山,你为何要离开康安?”
周遭又静了下来,顾淼屏息凝神,细细聆听,听到了窗外的一二声鸟鸣,可是高檀却沉默了下来。
她正欲再问,眼前却吹起了一点清风,她听到了轻轻的呼吸,草药的香气也近了。
顾淼欲退,可她手中冰凉的袖袍却是一落,一只手掌忽地轻柔地按住了她的后脑勺。
“别动,你的身后是一面墙壁,仔细不要磕了脑袋。”
顾淼不再乱动,可高檀的气息近在咫尺。
“我来北地的缘由,莫非你不真晓得?”
顾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我确实不晓得。”
第78章 如愿
山间微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雨声似乎响了一阵又停了一阵。
山中微雨的气息,高檀并不陌生。
清冽,多变。榔榆乡野,亦有起伏的山峦。他年幼之时,他们便住在山中略微破败的茅屋之中。
山中总是如此,一时晴,一时雨。
有时雨还未停,雨后便已浮现出了艳阳。
碧阿奴惯爱立在檐下观雨,她朝他招招手,轻声唤道:“阿檀,快来观雨。”
高檀跑得近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雨珠落在碎了的瓦砾之中,荡起一圈又一圈七彩的涟漪。
碧阿奴伏低身,拉着他的手,微微一笑,她的一双眉眼温柔地注视着他,“阿檀,你看,雨漂不漂亮?”
他彼时似乎是四岁,还是五岁。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漂亮,阿娘,雨很漂亮。”
碧阿奴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阿檀,等雨停了,我便带你下山去。”
他记得,她当时好像是这般对他说的。
窗外的雨声稍重了不少。
高檀睁开眼睛,入目依旧是乌沉沉的床帐,他恍然有些分不清,先前究竟是他所想,还是他所梦。
他已经许多年都未梦到过碧阿奴了。
风声吹拂格子窗,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他翻身而起,披过架上的白氅,端着烛台,朝外走去。
夜雨吹打,灌进了檐下。
顾淼的住处在他的隔壁,短短一段游廊,不过数步。
烛山泊,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来过。
这里就是顾淼长大的地方。
烛山泊比他预料中的,小的多,独独一个山头,只在山巅修筑了攻势防御。
这是顾闯最初落草的地方。
他曾经也想象过,顾淼自幼在此恣意生长。
可惜,许是年岁久远,烛山泊的器械陈旧,连同曾经的靶场亦破败不堪。
他领着悟一一行人,不过半日便取下了烛山泊。
高檀缓缓地眨了眨眼。
荒唐又可笑,顾闯早已忘了本。
一阵风雨卷来,高檀手中烛台上的火光倏地一摇,他抬手掩住火苗,惊觉手腕刺痛。
白纱缠住的手臂又渗出了斑驳血迹。
此时此刻,对于顾淼而言,是否有此摇曳微光,分毫无别。
高檀索性轻轻一挥,火焰骤然熄灭。
周遭陷入了更为深沉的昏暗,唯有眼下一盏白灯笼尚在随风飘摇。
他轻轻推开了眼前的门扉。
风雨早已撞开了她的窗棂,可是顾淼喝过药,依旧安稳地躺在木榻之上。
高檀放下烛盏,抬手合上了格子窗,缓缓走到榻前。
顾淼的眼前还遮盖着那一条细长的白纱。
她的呼吸又轻又浅,柔软的胸腔起起伏伏。
高檀的眼睛已经全然适应了屋中的昏暗,檐下那一点莹白的微光投照进来。
他垂眉而望,俯身细致地端详她的面容。
他情不自禁地抬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眼前的白纱。
顾淼服下的药剂足以令其昏睡,她依旧纹丝不动地安睡着。
顺着冰凉的纹路,他的指腹落到了她温热的颊边。
顾淼盲了,自是棘手的病症。
可是他却觉不尽然是件坏事,若非遇到小葛木,若非顾淼忽而盲了。
她不会留在此地。
她肯北上来见他,兴许是肖旗说了什么,可是顾淼哪怕见了他,也必不会久留。
从一开始,她就下定了决心,与他再无瓜葛。
她善用弓,她的人亦如一张弓,直来直去,冲动随性,可一旦下了决心,便难以转圜。
他的指腹停留在她的颊边,轻轻一颤。
高檀兀自低笑了一声。
可惜,你不能如愿了。
*
旭日东升之时,微雨停歇。
湿漉漉的清晨,山间弥漫雾气。
顾淼一觉醒来,闻到的尽是熟悉的气味,她的脑中恍然昏昏,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日。
她眨了眨眼,眼前黑暗一片,她抬手摸到了冰凉的白纱。
对了,她回到了烛山泊。
昨天她头脑昏沉,眼前昏暗如梦一般。
今日她的头脑清明了些,眼前的黑暗似乎才愈发真实。
她真的盲了,不是一场噩梦。
顾淼垂头摸了摸身上的衣袍,是棉布,面料光滑,不是她先前穿的黑袍,况且她当时的黑袍肯定染上了血迹,可身上的衣袍干燥,分明是换过了。
她伸手刚摸到身侧的榻沿,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门响。
“你醒了?”是高檀的声音。
顾淼没来由地紧张了一瞬,五指牢牢地攀住了榻沿。
她朝音源处望去,耳边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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