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普通项獒,白熊的性子十分温驯。
每当顾淼坐下的时候,它便会安静地趴在她的身侧,将它的脑袋轻轻地靠在她的膝盖一侧,宛如一个小小的暖炉。
她行走时,它似乎也学会了在遇到路障之前,出声提醒,它的呜咽声响在耳畔。
唯一的缺陷便是,白熊既知她是饲主,也知高檀是饲主。
尽管顾淼尝试亲力亲为,喂食,训犬,可是目不能视,她并不能全然独立驯养白熊。
在此半月间,每一日高檀都会陪她训犬。
白熊自然也听令于高檀。
今日一早,顾淼再度走到了靶场。
她寻了一柄短弓,尝试朝不远处的草靶射箭。
她将射出一箭,身侧的白熊便高声叫了一声。
这样的声音不是提醒路障,而是它见到了高檀。
顾淼微微侧身,过了一小会儿,果真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不由出声问道:“我将才射出的那一箭上靶了么?”
高檀望向不远处的草靶,那一只羽箭并未上靶,只歪斜地落在了靶台的下侧。
“落在了靶缘,并未正中红心。”
顾淼眨了眨眼,心头蓦地一松,练靶多日,今日终于上了靶。
“当真?”
“当真。”
身侧如有风过,高檀似乎与她擦肩而过,朝靶台的方向行去。
走到靶台前,高檀顿住脚步,动作轻缓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羽箭,复又回身,踱步至顾淼身前,将羽箭放回了她身侧的箭筒。
顾淼轻轻皱了皱眉,开口问道:“我将才其实没有上靶,对么?”
高檀嘴角微扬,垂下眼帘,细看她的神情。
她的嘴唇微微绷紧,仿佛起了薄怒,日影之下,颊上飞红。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确实落在了靶台之下。”
顾淼太阳穴突地一跳,硬声道:“你也不必来哄我,实话实说便是。”
说罢,她却忽觉不对,这样熟稔的语调似乎太过出格,绝不该是她同目前的“高檀”所说的话。
她立刻抿紧了唇。
高檀的目光落到她的嘴唇上,殷红的唇色比之先前好了许多。
顾淼如今服用的药虽不能治本,可似乎真也缓解了她的头疾。
“你这几日头还疼吗?”顾淼听见高檀忽问道。
不疼了,最初的那几日,后脑勺时而隐隐作痛,但这几日她确实不痛了。
她的心中依旧压着一层薄怒,她并未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恰在此时,匍匐在她脚边的白熊忽而发出一声高扬的叫声。
顾淼立刻朝东望去,警觉地问道:“有人来了?”
高檀顺势看去,见到悟一和尚脚步匆匆而来。
悟一并未着急说话,只抬手指了指顾淼。
高檀心中有了数,便道:“是悟一来寻我,我去去便回。”
顾淼转身兀自又去取箭。
高檀回身又望了她,才朝不远处的悟一走去。
二人沉默地行到了寨中的前院的木楼。
此楼既是议事之所,亦是一处三层木楼,用以远眺。
高檀立在三层的露台前,果见寨门外聚集了四五人。
“是来寻顾远?”
悟一心中奇怪,高檀为何一直称呼顾氏女为顾远,可转念一想兴许是他不晓得她的闺名,抑或是……不想让旁人晓得她的闺名?
他答道:“确是如此,来人唤作赵若虚,听说是顾氏的谋臣,收到顾家公子的口信,特意来烛山泊寻他。”
赵若虚。
高檀心中冷笑了一声,从前顾淼惯来厌恶赵若虚,如今却还想用他,当日甚至特意去壶口关隘救他。
赵氏其人,虽也知恩图报,可亦是识时务之人,多智却也多思。
眼下千里迢迢自南地而来,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攀附顾氏自然无可非议,可是与其找寻顾淼,追随顾闯,如今方为上策。
“他是为何而来?”
悟一见到他的眉眼恍惚锐利了不少,心中微惊,嘴上答道:“他并未明言,只说顾氏公子有令,令他来寻,他亦无须久留,见过公子,知晓他平安便是。”
说罢,高檀却未言语,悟一思索片刻,高檀兴许不愿暴露顾氏公子并非“公子”,于是揣测道:“不如派人打发他走了?”
高檀却摇头道:“不必,引他进来,我见见他。”
*
两人高的寨门终于在赵若虚面前徐徐打开,门上尖利的铁刺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顾远确实在此地,可是赵若虚知晓,定然不只顾远在此地。
无论是烛山泊下,还是寨门前的守备皆是武人,并且不像寻常守备。
他怀疑他们不是顾氏的人。
顾远出了顺安,不回邺城,反倒来了烛山,北上一路,他也察觉到了各处关隘盘查愈严。
他猜,顾远恐怕也不敢真用顾氏的人。
赵若虚随人步行进寨,他不会武,可他带来的四个随扈都被除去了刀剑,上得山巅过后,他们四人被引向了别处。
赵若虚独自进了一处三层高的吊楼。
甫一进门,他先看到了一个和尚,一袭和尚缁衣,虽未剃发,可他的手腕上还缠着一串黑色念珠。
他拱了拱手,说:“公子在楼上等待赵大人。”
赵若虚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有劳指路。”
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和尚。
顾远真的在楼上?
他忐忑地上了阶梯,行至顶楼,方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却是高檀,高氏的二公子。
赵若虚脸色一变,强压下心中震惊,垂目拱手拜道:“高公子,别来无恙。”高檀寄居顾氏之时,他自与高檀见过数面。
顾远想来亦与他有些交情,不过他此时此刻,竟在烛山泊,的确令赵若虚始料未及。
“赵公子是来寻顾远?”
“正是,听闻顾公子亦在山中,不知可否一见?”
高檀却轻声一笑:“公子风尘仆仆而来,不如先坐下,饮一杯茶?”说着,高檀径自落座,往桌上的茶盏斟了两盏茶。
赵若虚心头狐疑,只得也撩袍落座。
“多谢高公子。”
“赵公子既能寻到烛山泊来,亦有几分真本事,如今外面既有北项游匪作乱,又有各处关隘盘查,赵公子为了寻顾远,倒是煞费苦心。”
赵若虚从来都不是愚钝之人,他立刻觉察出了高檀口中的不喜。
说来奇怪,他对于这个高公子的印象极淡。
他就像是个淡漠的影子,寡言少语,不似高恭暴虐,亦无高大公子的放肆。
赵若虚晓得他的出身,如今再见他,却觉他的眉目愈发冷然,气度虽也内敛,可气势沉郁,令人不由生畏。
赵若虚低垂了眼,见他的手臂上似乎还有伤,袖下露出了一小截白纱。
他在绵州之时,收到了顾远的传信,让他去榔榆查一查从前的皇太孙旧事,再与他于烛山相会。
他因而晓得了那一年,顾闯竟然亦在道郡,是以他特意赶了过来。
顾远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前往烛山,而赵若虚自甘追随顾远,一来,他是顾氏的公子,二来,他对自己亦有救命,知遇之恩。
他直觉,顾远似乎是同顾闯有了嫌隙。
眼下高檀亦在烛山,赵若虚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他抬起眼来,只见高檀一双幽暗的凤目依然注视着他。
赵若虚举起茶盏,饮过一口茶后,方道:“顾公子令某往榔榆去探从前旧事,顾公子于某有大恩,某既有所获,自然要来复命。”
“哦?”高檀的表情却不似惊讶,只问,“是有何所获?”
第81章 酒恶花愁
赵若虚抿唇而笑:“既是公子之托,某见到顾公子之后,自会明言。”
高檀闻言却也不恼,又往他身前的茶盏里斟满了茶。
赵若虚心头古怪更甚,抬眼之时,目光恰恰与高檀的目光撞到一处。
“赵公子有话要问我?”
赵若虚脑中念头转过几轮,终于下定决心,问道:“高公子是顺教的人?”
他问罢,心中甚是忐忑,高檀身世再不济,却也是堂堂高大将军的儿子,便是私生子,无名无分,到底也是血亲。
孰料,高檀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反问道:“赵公子如何晓得?”
赵若虚面色一变,心跳快了两分,默然了须臾,方才缓声道:“在顺安桃汛时,我便隐约有此猜测,高公子一来顺安,城外便有顺教徒众聚集,虽然是三教九流之辈,可约束有加,顾公子彼时虽有将军令在身,不见得也能驱策顺教,而当时我记得顺教在吸纳了教众之后亦未久留,公子甫一南下,顺安城外便没多少人了。”
赵若虚素来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当日他不提,不代表他未察觉。
高檀的唇边露出了一丝浅笑,赵若虚仿佛终于读懂了他的意图。
他的语速不由地加快了些:“公子与顺教颇有渊源,某斗胆猜测,桃汛之时,某听闻顺教与廉绵二州布善救民,亦是公子之意。”
高檀并未答话,赵若虚顿了顿,脑中忽地想起来吊楼下立着的那个和尚,他在道郡之时,细细盘查过顺教往来。
“先前那个人便是教中护法,原本道觉寺的悟一和尚,对么?”
高檀笑道:“赵大人果真机敏。”
赵若虚顾不得他口中这一句“大人”,双拳不由一握:“既然如此,某可否一问,当日桃汛之时,为何顺教不将流民定于涿鹿,力强者或可随顺教西进,或可绕路北上花州。为何……为何公子要将流民通通引到康安?”致使城外大乱,甚而,顾闯立于城楼,射杀了流民。
话音落下,不过瞬息,赵若虚自觉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哪怕高氏父子之间嫌隙再深,他们依然是父子。
桃汛之后,城中朱门皆知顾闯心性多疑,又嗜杀成性,原本他与高恭不相伯仲,此事过后,倒是高恭占了先。
高檀果真还是为了高大将军。
一念至此,赵若虚的眉头不禁蹙紧。
顾远如今看来亦在高檀手中,难道他亦是为了钳制顾闯?
耳边却听高檀道:“赵大人忧思太甚,未必也实在太过高看了我,我从前不过与顺教有些渊源,如今却不尽然,顾公子与我同住烛山泊实在亦是无奈之举。”
赵若虚眨了眨眼,听高檀徐徐讲了一遍,顾远如何误入北项马堡一事。
他听后,不由大惊道:“顾公子眼盲了?”
高檀低叹了一声:“正是。”
日影渐渐西移。
顾淼回到屋中,便听高檀说,赵若虚来了。
“你想见他么?”
顾淼点头:“当然。”
顾闯与潼南孔聚之间很有些蹊跷。
她希望赵若虚带来的消息,能够解答她的疑问。
“不过……”顾淼迟疑道,“不过此时他倒不必知晓我并非顾远。”
她还要用赵若虚,顾远的身份自然比“顾淼”妥帖。
高檀因而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寨中的一处花厅。
她坐在四扇屏风之后,而赵若虚则立在屏风的另一侧。
顾淼坐定后,听见赵若虚道:“听闻顾公子眼中有疾,万望公子保重身体,早日痊愈。”
顾淼“嗯”了一声,花厅之中唯有她与赵若虚二人,但高檀的人便在门外。
“你既来寻我,可是有了什么消息?”
赵若虚拱手答道:“当年梁羽白杀梁献阳后,青州一直流传皇太孙侥幸逃脱的传闻,因而一直有人在青廉二州盘桓,试图寻找太孙的下落。孔氏自也不例外,听闻孔聚北上廉州,寻找皇太孙的下落数次,倒也不稀奇。”
确实不稀奇。
稀奇的是,他如何又与阿爹有一段渊源。
顾淼正欲开口,却听赵若虚又问道:“公子,可曾听过榔榆之困?”
她的心头突突一跳。
榔榆之困,她当然听过,高檀的生母碧阿奴便是死于榔榆之困。
顾淼心跳渐快,轻轻“嗯”了一声,便听赵若虚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某寻到了孔氏旧仆,据他说,孔聚当年在廉州找寻太孙下落,恰恰遇到了榔榆之困,强匪乱盗困守榔榆,孔聚在榔榆困了月余,险些丢了性命。”
乡野之困,饿殍遍野。
酒恶花愁梦多魇。
顾淼脑中的念头愈发明了。
榔榆之困,是前朝覆灭过后的余波,彼时豪强争斗,遭殃的便是百姓。
榔榆虽是乡野,可在廉州,既临湖阳,又可直抵康安,是彼时的重地,乡野富庶,难免被人觊觎。
彼时,众人齐齐涌入榔榆,如今想来,大约是听了流落在外的皇太孙的消息,只是不幸的是,汛期过后的榔榆遇到了飞石泥流,进出榔榆的官道被大石封住,整整月余,榔榆成了瓮中之鳖。
武人游强众多,若是同心,未必不能尽快移除山石,搏出一条生路,可惜,众人各怀心思,因而才酿成了榔榆之困。
孔聚曾经困于榔榆,那阿爹呢?
她当时太过年幼,她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在那样的日子里,顾闯是否曾经南下过?
倘若他确实如此呢,在榔榆见到了孔聚。
到底是何经历,才会让阿爹如此惧怕孔聚,恨不得匆匆杀了他?
顾淼的心狠狠一坠,后脑勺宛如当人被人骤然一击之后,复又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顾公子?”久久等不到回音,赵若虚不得不试探地开口道。
他又等了小半刻,方才听见顾远的声音:“我晓得了,你赶路甚久,亦是辛苦,不如好生在烛山歇息几日。”
他听上去有些疲惫。
赵若虚又问:“公子,可是眼疾不适?需要某去请人来么?”
话音将落,花厅的木门传来“笃笃笃”几声轻响。
“不必,赵公子先去歇息吧。”顾远答道。
厅门由人推开,是先前那个和尚来了。
他朝赵若虚双手合十,拜道:“容某领公子移步住所。”
赵若虚微微一怔,朝和尚颔首,忽见一道雪白的影子从厅外窜了进来。
是一只犬,毛色雪白,体型比寻常犬类大上许多。
他脸上一惊,却见那白犬旁若无人地,径自跑到了屏风之后。
“白熊。”他听见了顾远似乎如此唤它。
屏风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顾淼坐在椅上,只觉头疼欲裂,白熊趴在她的膝头,低低呜咽了一声。
她摸了摸它的脑袋,惊觉自己的双手亦在发颤。
屏风外又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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