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将丹药瓶塞入怀中,又在原地立了一小会儿,才往巷道的来处而去。
待他走得稍远了一些,顾淼才抬步跟上。
夜色昏沉,二人一前一后在森冷的街巷穿行。
这显然不是小路第一次来取丹药了,他似乎对于这里的道路轻车熟路。
顾淼跟着他走了约莫半刻,方见他在一处石宅前停下了脚步。
他轻扣门扉,三声过后,石门便被人从里拉开了。
未见人影,最先从里探出的是一盏白纸灯笼。
小路快步进了院门,门扉便被合上了。
顾淼留心看了看四周,记住了此地的位置。
月影西沉,天色将明。
客栈里渐渐有了人声。
顾淼翻身而起,将洗漱罢,便听敲门声响起。
“李姑娘?”
高檀。
“何事?”
高檀沉默了片刻,方答道:“今日还要去寻人么?”
顾淼思索片刻,抬步拉开了房门。
今日的高檀换了一席月白深衣,他因而看上去略显青涩,往日萦绕眉眼之间的锐利似乎悄然无踪。
他的发顶斜插了一柄玉簪,温润流光。
他的唇角露出一点浅笑:“李姑娘。”
他的眼里映着她的脸庞。
顾淼不由愣了愣,方才答道:“今日你同我去一个地方,但需小心谨慎,暗暗打探。”
高檀颔首,并未多问。
半刻过后,二人出了客栈。
日头渐升,街巷之中,人来人往似乎比昨日热闹了几分。
顾淼按照记忆,走回了昨夜的石宅附近。
隔了一段距离,只见门扉紧锁,门外也无往来人影。
“昨夜你见到的小儿就在此院中?”高檀附耳低声问道。
熟悉的气息拂耳而过,顾淼只觉耳边一麻,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原地站了少顷,一个小小的人影探出身来。
小路。
他换上了北项的服饰,兜帽遮住了大半脸孔,快步出了院门。
顾淼正欲跟上,可小路识得高檀,她转念想道,不过高檀失忆了,应该认不出小路。
她于是侧目,对高檀道:“你先在此地等待片刻,看一看石宅之中,还有没有别的动静,我去去就回。”
说罢,顾淼追随小路的脚步而去。
他的步伐很快,穿过了几条街巷,便闪身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道。
趁着四下无人,顾淼阔步上前,缓声叫道:“小路!”
小路浑身一抖,似乎吓了一大跳。
他转过身来,表情惊惶不定。
顾淼抬手掀开了他的兜帽。
小路原本觉得此声有些熟悉,可没料到眼前立着的赫然是个女郎。
她的身上穿着束腰的黑衣,可是乌发梳髻,分明是女郎的打扮。
小路转身欲逃,却被她提溜住了领口。
“小路。”她又唤了他一声,语含无奈。
“你的声音……”小路扭回头来,停止了挣扎。
他的视线仔细地扫视过她的脸颊,他的脸慢慢地涨得通红。
“远……远哥哥……”
总算认出她了。
顾淼暗暗舒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小路转过身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语无伦次道:“远哥哥,你怎么变成女人了,不,你是……本来就是远……远姐姐……”
顾淼只点了点头,不答反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地?你何时从邺城来的?”
小路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一五一十地答了。
原来他是悄悄跟随队伍自邺城而来,来了有月余了。这几日在城中,是为了照料伤患。
“伤患?”顾淼蹙紧了眉,“所以你才去向道士买丹药?”
小路顿时瞪大了眼,支支吾吾道:“你怎么……你怎么晓得?”
顾淼追问道:“你口中说的伤患又是何人?”
小路一愣,默然须臾后,咬了咬牙,一脸哭相道:“是将军,远哥哥,是将军。”
阿爹!
阿爹就在城里!
顾淼虽然心中起了疑,可没想到竟然真是顾闯。
阿爹竟然真地在服丹药,在服用“坐忘”。
小路今日出门也是为了取药,倒不是丹药,而是寻常的汤药。
在顾淼同他一道回石宅之前,她又匆匆将高檀失忆了的事情说了。
小路惊道:“檀哥哥不记得我们啦,那你为什么不跟他说呢?”
顾淼摇头道:“不说自然有不能说的由,你一个小孩子不要瞎打听,待会儿碰上了,你也要装不认识他,便只是说你们是南面来的商队,在此处落脚,商队主人与我是旧相识,因而一道折返。”
小路只得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回到石宅附近时,果见高檀还立在原处。
他好奇地细瞧了小路一阵,转而笑问道:“李姑娘原来认识这个小孩?”
顾淼颔首,将先前的商队说辞说了一遍,顿了顿,又道:“既然我已找到了人,便不劳公子费心了,你也该早些离去,去寻你的家人才好。”
高檀皱起了眉头:“李姑娘,为何又要推拒某,何以如此伤人?不过是旧识初见,便要急欲摆脱某?”
顾淼被他坦然的目光一望,不由地生出了一分歉疚。
诚然,如果真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绝对不会如此口出恶言。
她正欲再言,不远处的石宅门却忽然大敞,其中一人疾疾奔出,四下张望,终于瞄见了小路。
他扬声急道:“你还愣在那里作什么!伤药去到了么!快快回来!”
小路打了一个激灵,拔腿便往回跑。
顾淼再顾不得许多,也一并跟了上去。
宅门旁的人见到跟来的二人,神色冷然:“你们是什么人!”
顾淼摸出了腰包里的令牌,在他眼前一晃。
那人立刻认了出来,抱了抱拳。
门扉合上,高檀亦跟随进了院中。
顾淼无暇顾他,只因虽然隔了一重院落,她依旧听到人的惨叫,撕心裂肺般的嚎叫。
是阿爹的声音!
她的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小路和那随扈一路小跑着去煎药。
顾淼随即而上,穿过一道拱门,惨叫声从正中的矮屋清晰地传入耳中,一声又一声,宛如利刀割伤她的耳朵。
顾淼还欲上前,却被随扈拦住:“你稍留一步,待大人服药过后,再去不迟。”
“他究竟如何了?”她的声音隐隐发颤。
随扈摇摇头,叹息道:“具体某亦不知,不过大人伤得很重。”说罢,他便抬脚往屋中去。
顾淼立在原地,心中愈发忐忑。
伤得很重,如何伤得很重?
此地仍是北项,虽是零落小城,亦有北项游兵,更何况顺教,谢朗……
她不禁扭头又看了一眼高檀。
还有高檀也在此处。
高檀垂眸道:“李姑娘,为何如此防备某,是怕我害了屋中那人?”
顾淼抬眼,眉眼霎时变得锐利,耳边听他又问:“你为何有此顾虑?莫非是我与那人原本就认识?莫非有仇?”
高檀是失了忆,但他不是真的傻子,
她的防备,他都瞧在了眼里。
此刻的顾淼有些后悔,倘若早知道顾闯会在此地,她便早该寻个由头把高檀打发走。
第106章 别鹤
顾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道:“高公子想得太多了。你与商队的主人倒不相识。不过他的伤势不轻,须得安心静养,万不能受了外人影响。我不过是有些担忧。”
高檀随之一笑,眉目舒展,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
“原来如此。”
屋中传来的尖利嚎叫在此时稍停。
顾淼胸中轻轻一落,顾闯的声音低了下去。
头顶的几缕薄云被风吹散,午后的阳光坠进了院落。
门扉再度被拉开,先前那个随扈去而折返。
顾淼急问道:“如何了?”
“大人服了汤药,终于安睡了。你若要拜见大人,此刻便只能隔着帘纱远远一窥。”
顾淼颔首,抱拳道:“有劳了。”
她跟随来人往矮屋而去。
高檀这一回识趣地没有跟上。
房门推开后,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屋中的角落还立着四个随扈,面孔陌生,可能是顾闯此番北上新栽培的心腹。
所幸顾淼身上的令牌是顾闯亲自给的,不若然,她应该也进不了院门。
屏风背后便是木榻。灰黄色的纱帘垂下,躺在榻上的人影轻轻起伏。
他的头发披散着,两鬓发色斑白。
他好像老了,不过数月未见,便老得厉害了。
他的双颊微微凹陷,额头依旧红得异常。
阿爹。
顾淼眼眶酸热,暗暗深吸一口气后,方才开口轻声唤道:“将军。”
顾闯并未回应,他似乎睡得很沉。
顾淼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随扈,他们摇了摇头。
顾淼默然地打量着他的面庞。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影忽而一动。
他侧身过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
顾淼惊喜道:“将军!”
顾闯的表情隐在纱幔之后,模模糊糊。
他睁着眼睛,在打量着她,一时并未答话。
身后的随扈躬身上前,问道:“将军,可要唤郎中进来?”
顾闯此刻仿佛才回过神来,他摆了摆手:“不必了。”却突然又指了指榻前的顾淼,哑声道,“你,上前来。”
顾淼没有犹豫,两步上前,掀开了纱帘,露出一点微笑道:“将军。”
顾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似是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莫非是在人前不便与她相认?
顾淼正欲开口,却见他的眼睛骤然瞪大,满布血丝的眼中忽然落下两行清泪。
他低沉地说:“鹤娘,是我对不住你。”
鹤娘。
阿娘!
他竟将她认作了阿娘?
顾淼惊得脸色骤变,顾闯素来不爱提她。
从前她甚至不知她姓何名谁,只是偶然在顾闯的书房中窥见了一幅画像,上面写着“亡羊何可问,别鹤不应孤。”
她才晓得,她的阿娘名中,有一个“鹤”字。
那一幅字画到底有些旧了,亦像被火舌卷过,人像隐约,并不清晰。
原来,她和阿娘生得很像么?
可是此时此刻,顾闯在哭,顾淼一声也不敢应。
顾闯说罢,闭上了眼睛,沉默了下来,仿佛又睡了过去。
屋中静谧无声,顾淼不晓得纱帘外的随扈看见了多少,又听去了多少。
不过眼下,他服了药,神志不清,倒也并非异事。
她从纱帘退了出来,回身一望,果然随扈们都埋低了头,一言不发。
丹药,坐忘,看来,这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坐忘这一类丹药,初尝令人飘飘欲仙,恍若求道,可用得久了,服丹者便会愈发依赖此丹,最初可能是一月服食一次,后来渐渐变成一周服食一次,最终可能日日服用,及至万劫不复之地……”
黎明敦捏着那一颗小小的白色丹药,听来人细细禀报这个“坐忘”丹药的来历。
他越是细听,眉头皱得越紧。
他的目光不由望向另一侧的悟一。
悟一盘腿坐在凳上,手中依旧摩挲着那一串黑色佛珠,表情戏谑地朝他扬眉道:“没想到顺教还有这种玩意,是我先前孤陋寡闻了。没想到先生还能琢磨出这样的好主意。”
拿捏人心,操控教徒的“好主意”。
他的语调令黎明敦心中一沉,不由更感不快。
他摆了摆手,先让随从下去,然后方对悟一道:“莫要胡说,此等歹毒之术,岂能是先生所为,肯定是北项人自己搞出来的东西。”
悟一听罢,哈哈而笑,显然是不信。
黎明敦只得又道:“若真是顺教所为,为何南面没有,偏偏只有北项才有,我猜定然是革铎自作主张,肆意妄为。”说罢,他自己心中似乎也被这样的说辞说服了。
对,谢朗为人,不可能如此,定是革铎。
悟一敛了笑意,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黎明敦不由生怒,拍案而起道:“你……”
话音未落,门外骤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有人慌张来报:“大人,革铎来了!”
黎明敦不由大惊:“什么!”
按照原本的计划,革铎绝无可能来到此地。他应该驻守燎城,拖住顾氏的大部和高氏的援兵。
黎明敦想不通,他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又要南下。
更何况,眼下,革铎带了很多人,远胜黎明敦所领的人马。
他在追捕顾闯。
革铎思来想去,为了在老葛木面前立功,他要做的就是捉拿顾闯。
高恭不在北项,不好捉。
可是顾将军在,听说他受了重伤,此时不去捉他,更待何时。
他猜到顺教的人忽然到了此地来,只怕也是有了顾氏的下落。
黎明敦的人,是他的人。
他要找到顺教的落脚处,简直易如反掌。
黎明敦立在院外,被兵卒团团围住。
他不由一声冷笑:“小王爷,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革铎随之一笑:“好久不见,贵客来了,我自然要亲自相迎,先生虽未来,可见到你,便像见到了先生一般。”
“可是你不该来此地,你忤逆了先生的意思,还不速速回去,不然坏了先生的大事。”
革铎大笑道:“先生的大事自然也是我的大事,你们到此地来,自然也是为了先生的大事,按照你们南人的说法,我岂有袖手旁观的道。”
黎明敦心头愈沉,转念便想该如何将此消息传回康安。
革铎的目光滑向也被人推了出来的悟一。
“你倒有些面熟,我们从前见过?”
悟一摇头:“运气不好,应该从未见过小王爷。”
“你是顺教的和尚?”
悟一双手合十:“正是。”
革铎不问黎明敦,反而问他道:“你们在寻什么人,寻到了么,住在此地,是等人接应?”
悟一便答:“我们不是找姓顾的,是找一个姓高的,不晓得小王子听过没有,他唤作高檀,是高恭将军的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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