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奔出草甸不远,回头望去,似乎已经望不见小葛木的身影了。
废物。
他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下一刻,一道如山的黑影,却从另一侧打马而来。
他壮如小丘,手中捏着一柄铁锤。
革铎冷笑道:“金果儿,又是你这个废物!”
金果儿,小葛木的跟班。
金果儿打马而来,气呼呼道:“废物?那我这个废物今夜就要杀了你!
上一回,让你侥幸跑了,今夜你插翅难逃!”
金果儿蛮劲如牛,一锤抡去,革铎唯有闪避,两人缠斗了一会儿,难舍难分。
身后的马蹄声近了。
革铎心头一凛,顾不得与金果儿缠斗,打算弃战而走。
他将拽住缰绳,却闻耳畔风过,一道人影自树端坠落,落到了他的马上。
“谁!”
他将一出声,冰凉的珠子便已勒住了他的脖颈。
悟一!
那一串珠子比他想象得结实,他用力去挣,才发现那珠子不是寻常丝线所穿,而是穿在了柔韧的铁丝之上。
缠绕脖颈的念珠越收越紧,革铎几乎不能呼吸了。
他张开了嘴,气息艰涩道:“和……尚……”
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小葛木!
悟一的声音冷冷淡淡:“可惜你不中用,没有杀得了顾闯。要是今夜顾闯也死了,往后的事情便好办多了。”
革铎呼吸愈发不畅,脑中却如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许多。
悟一根本就不打算杀高檀。
他大概与那顺教的,姓黎的,也根本不是一伙的!
他说什么鸣哨,说什么与姓高的恩断义绝,都是骗人的鬼话!
他帮的是小葛木,鸣哨诱敌,诱的是他!
刘檀,不,高檀从前帮的也是小葛木。
悟一和尚和高檀根本就是一伙的!
当真出生入死,情同手足!
真是演了一出好戏!
身后的马蹄声停了。
“放了他。”恍惚之中,革铎听见了小葛木的声音。
脖子上的珠子骤然一松,革铎摸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悟一翻身下马。
小葛木继而打马上前,他手中的长刀指向了革铎的胸膛。
刀尖微微颤抖,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革铎抬眼,眉目锐利地望向了他:“废物。”
革铎在嘲弄他。
革铎又在嘲弄他。
就像北项其他的所有人一样,觉得他就是个依靠母亲的废物。
小葛木只觉急火攻心,令他一阵头晕目眩。
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用力将长刀向前一递。
噗嗤一声响,革铎竟然没穿甲,他没穿软甲。
长刀轻而易举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汹涌的血迹喷溅而出,血雾融融。
小葛木手中一抖,长刀又被轻而易举地拔出了他的胸膛。
鲜红的血液溅了他满身。
“废物。”
革铎像是笑了,可是下一瞬,他便如破布一般栽下了马。
不过数息之后,他起伏的胸膛便不再起伏。
四周静悄悄的,革铎死了。
小葛木愣愣地抬手摸了摸脸,温热的血液喷溅过后,留在脸上,眼帘上,渐渐冷却,粘稠,潮湿,恶心至极。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到,这其实是他的手足,是他的兄弟的鲜血,是他的父王的骨肉的鲜血。
可是……可是……
哪里来的兄弟,又有什么骨肉。
你死我活,革铎不死,他就会死。
他的心肠顿时又硬了起来。
他还有覃氏,还有父王。
小葛木慢慢地擦却了眼前的血与泪,扭头,直视另一侧立在暗中的悟一和尚,缓缓问道:“好了,既然革铎已经死了,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高檀想要什么?
顾淼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脚下的马蹄在飞奔。
此刻,他们已经走在了出城南下的路上。
天上的阴云被风吹散,星子露了出来,闪闪烁烁。
先前,她刚到了马厩不久,正欲出逃,却听到了两声诡异的鸟鸣。
鸟鸣过后,院中的北项人便由此退去。
一切似乎发生得莫名其妙,直到城外又传来了打斗的声响,声震百里,约莫越是数百的兵卒。
他们因此趁势,自另一处城门先往北上,再绕路南下。
顾闯应该也被人送出了暗道。
城中自然不能久留,但那几个随扈晓得轻重,顾闯重伤未愈,丹毒未清,不可能北上,他们也只能南行,往邺城的方向去。
最好便是,他们在道中能相遇,不若然她便只能先去邺城等待。
可是高檀呢?
高檀又想做什么?
更何况,眼下又多了一重顾虑。
她的目光不由飘向坐在高檀身后的小路。
他们先前去马厩之时,恰好碰见了躲在马厩的小路。
顾淼松了一口气,兵荒马乱之时,小路竟然活了下来。
他们自然要带上小路一起出逃。
躲避追兵本就不易,更何况他们还带着一个小孩儿。
天际慢慢亮了起来。
他们离那座北项小城已经远了。
天亮之时,他们寻到了一处浅溪饮马。
小路下马后,便好奇地打量起高檀。
他虽没说,但顾淼知道他肯定好奇高檀为何忽然“失了忆”。
“高檀哥哥,你真的连你爹娘是谁都不记得了么?”
高檀将水囊递给了他,摇头道:“确实想不起来了。”
小路笑眯眯道:“没关系,高檀哥哥,我也不晓得我的爹娘是谁。”
高檀随之笑了笑。
小路随手摘了一片叶子,递给高檀,又问:“高檀哥哥,你会吹叶子么?”
顾淼不由一愣,一时说不清是该说小路聪敏,还是鲁莽。
高檀似乎亦是一愣,接过那片叶子,答道:“我也不知我会不会吹叶子,权且一试吧。”
他轻轻吹起了叶子,虽不成调,可是他的确会吹叶子。
小路拍了拍手:“你原来也会吹叶子!”
顾淼听得眉心一跳,果见高檀顿住了动作,问小路道:“你从前便认识我?”
小路先看了一眼顾淼,立刻摇头道:“当然不认识,我的意思是说,既然你现在会吹叶子,那么就说明你原来就会吹叶子。我是这个意思。”
勉强能说得通。
顾淼暗舒一口气,只见高檀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第109章 寻鹤
艳阳升至中天。
他们南行的路上已经途径了几处客栈。
顾淼仔细打听过一圈,并无顾闯等人来过的踪迹。
他们便临时改了官道,沿着密林中的林道沿途寻踪。
他们和顺教的人在林道相遇。
这一伙顺教是北项的顺教。
他们有高檀的画像,奉命捉拿“教中逆徒”。
好在来者唯有十数个,他们二人带着小路,尚能勉强应付。
顾淼万万没想到,顺教对于捉拿高檀竟如此执着。
他们冲出包围圈后,她又回身放了数箭。
人仰马翻,可是他们仍在穷追不舍。
他们在林间穿梭,往西而走。
忽然之间,前面的林地涌出一群大汉。
他们个个身骑高头大马,却并非寻常北项人士的打扮,一身横肉,更像是打家劫舍的豪强土匪。
顾淼想得没错,下一刻,其中一人一挥长刀,大喝道:“留下买路财。”
果真是豪强土匪。
顾淼与高檀勒马,后面的追兵也跟了上来。
见到来者,那一群土匪似乎也并不惊讶,只是为首那个,皱眉,啧了一声:“好生麻烦。”
北项人嚷嚷道:“你们是谁,快点让路。”
土匪们并没有让道,反而拍马而上,与北项人斗在了一处。
顾淼趁势欲溜,却被几个土匪团团围住:“姑娘,这就想走,没那么容易吧?”
顾淼勒马,朝打斗圈中望去,她此刻才发现,这一群豪强土匪手中倒有几分真功夫,见招拆招,又能趁虚而入,很快便制服了那一群北项人,他们却没有杀人,只是将他们打晕了过去,将他们的财物,铁器和马匹悉数收入囊中。
那个为首的大汉转过身来,打量了他们二人一阵,笑道:“你们是南人,来北项做什么?来者是客,好久没见到梁越人了,婆婆肯定高兴,你们随我们回去走一遭,若是讨得婆婆欢心,便放你们走罢。”
他们有功夫,人多势众,若是没有小路,顾淼倒也不怕同他们奋力一搏,可是小路在此,就算他们跑了,若是小路被擒,得不偿失。
于是顾淼点了点头,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
他们一行三人便被“请”进了这一群豪强土匪的山寨。
说是山寨,但其实更像是一处马堡。
当中有宅院,外围以石墙隔绝了视线。
春日的草甸茂盛,马群足有上百。
可是当中宅院的样式,不是北项马堡一般的圆顶石屋,而是南越一类的木制结构,两进两出的庭院,甚而还种了不少南地常见的白蓝丁香花。
门廊下的白石盆中还生了茂盛的蕉叶,也不晓得在此地他们是如何种活蕉叶的。
这一伙“土匪”与顾淼想象中的土匪比较,相去甚远。
他们的双手被麻绳捆缚,被推到花厅过后,先前那个大汉对顾淼开口道:“待会儿见了婆婆,你嘴巴可得甜点儿,婆婆脾气不好,也不晓得见到你会不会开心。”
顾淼猜他口中的这个“婆婆”大概就是这一伙人的头目,不过年事已高,又是个梁越南人。
顾淼颔首。
大汉留下几人看守他们便转身去寻人了。
他们立在花厅里等了约莫半个时辰。
那个“婆婆”才姗姗来迟。
她是个六旬左右的妇人,发髻雪白,可是看得出来,是个习武之人,步伐矫健,背脊挺直,身穿一袭深紫的袍衫。
她的目光尤其凌厉,进屋之中,目光扫过厅中三人,最终落到了顾淼的脸上。
她似是一愣,脚步停下。
眉眼间的凌厉散去,反而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淼的脸,一双黑瞳圆睁。
“怎么了婆婆?”他身后的那个大汉疑道。
婆婆不答,反倒两步走到顾淼身前,仔仔细细地端详起她的脸。
顾淼想要后退半步,她离自己不过咫尺之距,近到她能看清她眼角的纹路。
“你……”顾淼迟疑开口道。
“鹤娘!你是鹤娘?”她的话音被婆婆打断,婆婆的眉头依旧紧紧皱着,“不……你不该是鹤娘,你的年岁不对。你……你究竟是谁?”
鹤娘!
顾淼惊道:“你为何晓得我娘?”
她却不答:“是了……对了!你的年岁。”她的双手缓缓摸过了顾淼的脸颊,她的指尖在颤抖,“你的年岁正好,你该是鹤娘的女儿。”
她笑了两声,“你长得真像她,你是是陛下的女儿……”
陛下,谁?
阿爹何时成了陛下?
顾淼张了张嘴,却见面前的婆婆泪流不停,两行清泪扑簌簌地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
顾淼嗫嚅道:“你……你是谁?”
“陛下遗孤竟然尚存于世,当年我送鹤娘自青州乘船西去,遇上暴雨,从此之后,她便下落不明。老身每每想起,便觉愧对陛下。”说罢,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青州的陛下?
顾淼转瞬想到了前朝,想到了梁氏一族。
她的声音隐隐发颤:“你是说,我娘是梁颉的……”
婆婆打断了她的话音:“胡说!鹤娘岂会从了那个老糊涂,自然是我们陛下,三殿下,鹤娘是我们三殿下从小便定下的王妃,自然也是皇后。”
梁氏三殿下,粱羽白。
前朝到了末期,君主梁颉腐朽,沉溺酒色,诸位皇子争储日盛,朝中结党营私,斗作一团,可梁颉不闻不问,直到三子梁羽白,毒杀了太子梁献阳,诛杀其余六子,梁颉不得不“禅位”,做了太上皇,可惜梁羽白的皇帝也只做了三月又十一日。
他继位不正,手段残暴,不仅屠尽手足,连皇孙一辈亦不放过。梁氏七子,足足二十七位皇孙通通人头落地。
这样的粱羽白。
多荒唐!多无稽!
顾淼脸色煞白,阿娘竟然曾是粱羽白的妻子。
“不可能!”她急道,“我的阿爹姓顾,我也姓顾!”
那个婆婆皱起了眉头,上上下下地再次打量起了她:“你的年岁正好,又是鹤娘的女儿,当时鹤娘离开青州时,已经身怀六甲。老身不会想错的,你就是陛下的女儿。”
顾淼惊得倒退了一步,她连忙转头,见到了青色的袍角,高檀的右臂垂在身侧,可他的右手的小手指正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她注意到了他的手指,目光继而徐徐往上,与他的视线恰巧撞到了一处。
高檀只有在心绪波动之时,才会有如此细微动作。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无不透出震惊。
这样的惊讶之色,他甚至来不及隐藏。
他晓得粱羽白,他晓得鹤娘,他根本就没有失忆。
顾淼不禁握紧了双拳,心头的惊惧瞬时被怒意代替。
高檀果真在骗她!
顾淼心头惊怒交加,恨不能扭头便走,离这个莫名其妙的婆婆远一些,离阴险狡猾的高檀也远一些。
实在太过荒唐,实在是无稽之谈。
她怎么可能是粱羽白的女儿。
她的阿娘又可能是粱羽白的妻子。
她的阿爹是顾闯,她的阿爹从来都最爱她阿娘。
阿娘是阿爹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出生在邺城。
只可惜,阿娘身体不好,在她一岁余时,便早早去了。
她根本不可能是粱羽白的女儿!
“是你在撒谎,你在骗我。”顾淼直直看向婆婆,沉声道。
婆婆徐徐又道:“我乃青州何家后裔,单名一个璇字,倘若你要查证,尽可去青州寻旧人旧事,我是陛下的旧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我今日所述之事,一字一句皆是真言,倘若是我骗你,便叫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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