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惯常爱坐副驾驶,他在晚上的时候会收起墨镜,他即使在行动的时候也不会穿战术背心,而是在松松垮垮的领口系一条黑领带以示最基本的尊重……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但他瞳仁深处却总像有一丛火在燃烧。
松田阵平正在将枪上膛,有人在高喊全都不许动,但他的目光就像从一开始就能找到终点在哪似的从远处直直地向她扫来,他凝视着她,却没有抬起枪口对准她,而是就这样抬着步子向她走来。
所有的线索都迅速汇聚到一起,好让她在电光火石间驱动疲惫的身躯去做出判断:真道彻预感到了这结局,他报了警。他自杀了,但警方很可能以为是她杀的,单看现场几乎已经是现行犯的程度。现在真道彻死了,炸.弹犯会立刻行动。
没有时间让她乖乖走进警视厅去经过一番调查洗清嫌疑。她必须现在立刻去真道彻的宅邸里搜寻炸.弹犯的线索。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刹那,京野初江收刀转身,向松崎打出了撤退的手势,下一秒,那辆黑色丰田已经立刻踩下油门又急刹在她的身边,人们不再管那些尸体与残骸,接二连三地上车阻挡警车,好让京野初江先行撤退。
这是明确的拒捕行为,而她无论如何都要去承担这份后果。京野初江拉开车门坐上车去,松崎换挡踩紧油门开始后退,她看见松田阵平起步奔跑,握着那把枪翻过横刹在他面前试图阻挡的黑车,他着陆在地面上,与挡风玻璃后面的京野初江对视着。
“回来。”她看出了他的口型。
京野初江扭过头去不再看他,松崎大转方向盘掉头,从那被炸.弹余浪所震碎玻璃的车窗里,她听见他带着怒气与惊疑怒斥她的名字。
“京野初江!”
不重要了。她心想。她的清白与否,不再重要了。
丰田疾驰在小路之间,后座的手下递来干净的帕子给京野初江,她接过来,用力而缓慢地拭去脸上的血污,她从坐上车开始只发出过一道指令:甩掉尾巴,聚集人手去真道彻的主宅。
口袋里的铃声开始响动,是那部普通电话。京野初江不需要打开屏幕,就知道那会是一串只有四年前向她拨来过的号码。她屏息四望,把那泪水风干,然后竭力冷静地摁下了接通键。
萩原研二不明白松田阵平为什么会如此笃定京野初江会接电话。一个刚刚从现场逃离的疑似现行犯没有理由会接警察的电话,她应该去担心IP追踪这样的问题。
但是京野初江的确接通了电话,当漫长的等待音停止的时候,萩原研二正从被弃置的车里取出那枚坏掉的行车记录仪放进证物袋,松田阵平对着电话劈头盖脸地问:“为什么要逃?”萩原研二立刻把证物袋交给同事,拉着松田往无人的角落走。
京野初江反问他:“你说呢?在这样的情景下,我说我没杀真道彻,有用吗?”
“我知道你没杀他,你下不去手杀人,”松田阵平回答得很果断,“调查就能得出结果,但你偏要拒捕,你不想在白名单呆着了是吧?为了不做总代硬生生念了个博士拖时间,现在功亏一篑?”
“我有必须要现在立刻去解决的事情,”她生硬地回答,“真道彻死前告诉我,如果他死了,那炸.弹犯就会立刻行动去炸死几万人,一个积攒了四年的计划一定会展现出非人的凶残程度——我这么告诉了你,你会在传真抵达警视厅的时候,放弃去拆除那枚炸.弹吗?”
“我不会。”
“我也不会,”她说这么说着,把如死水般的眼睛挪向前方,“四年前的承诺,我会履行到底。”
她挂断了电话。松田阵平看着空空的手机界面,他知道京野初江不会接起这电话第二次。
“怎么了?”萩原研二问。
松田阵平把手机放进口袋,又从里面摸出烟盒抽出一支来。萩原研二敏锐地察觉到了今天那火光摇曳着颤动,他越过那火光,随同松田阵平的目光一起看向真道彻的遗体。不远处有一具已经空落的位置,在那里,暗红色的鲜血昭示着曾有大出血的人或遗体被拖动——京野组的人在警车抵达之前将他带上了车。
直到这个时候,松田阵平才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推理。
“那家伙不想生活了,”他拧了拧眉毛,还是只能用残忍的语言补充道,“不,她就是想死。”
她的声音和行动看似冷静而理智,她的防线看似严密而清晰,但是她如同裂隙遍布的冰山,静静地等待瞬息之间的一次崩溃。她正在她的沉默中奔向灭亡。
第18章 18
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京野初江瞳孔深处的那扇门扉重新打开,洗涤尘埃与陈旧的伤疤,再把死意沥尽,让她知道自己在人世间还有立足之地。那么松田阵平认定那个人会是自己。
深夜,萩原研二拽着埋头修复行车记录仪的松田阵平去天台上缓解情绪,他们简短地交谈了一支烟的时间。
松田阵平说自己能理解京野初江为什么拒捕,因为她不信任警察。
“其实我也没多信任警察,”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爸就是这么失去职业选手资格的,如果不是她插手洗清我爸的冤屈,不知道老头子还得在拘留所里住多久。”
“那你像只被惹毛的豹子一样生什么气?”萩原研二笑话他。
他像是理所当然一样地抬起头,回答:“当然是因为现在我是警察,我觉得她没信任我啊。”
萩原研二看向他,问:“你没有继续搜索关于真道彻和炸.弹犯的信息,而是连夜修复记录仪试图证明京野初江的清白,这又是为什么?照她的说法,明天早上,那份传真可能就会抵达警视厅。”
松田阵平笑了笑,但萩原研二却看得出来他的笑容没那么轻松。松田阵平扯了扯领口,回答:“因为我相信她一定会履行承诺找到那名炸.弹犯,她现在所有的行动,都只是为了履行她的责任,她已经不再考虑后果,那我就得考虑。”
他们抽中了下签。半损毁的行程记录仪遭到了视线阻挡,他们可以证明京野初江只下了一刀,却依然无法证明真道彻的自杀。面对突然断裂的线索,松田阵平站起身来,去桌子下面拖出那小半箱姜汁汽水,拉开其中一瓶的拉环。
萩原研二的视线扫过所有的证物袋,突然说道:“黑.道的车一般不会带这种……行车记录仪,这些都是容易落人口舌的东西,而且它只从车队进入地下室开始记录,前面的信息一概没有。”
“对,而且这是真道彻的行车记录仪,”松田阵平说,“现场没有其他车配置了这样的东西——真道的尸检报告呢?”
“你真当司法解剖的同事不需要休息?”萩原研二说,“收容在冰柜里,得等手续。”
透过警视厅的玻璃窗,他们看见外面的大楼已经熄灭灯光。世界在沉睡。松田阵平把那一口姜汁汽水咽进喉咙。因为没有加冰,姜的辛辣与糖浆一起冲向他的鼻子,他突然说:“她拒捕是对的。”
“你小心点说话,阵平,”萩原研二拿文件夹敲了敲他的脑袋,“没有手续和规则,所有一切都随心所欲,那警视厅早就乱套了,我们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说到这里,萩原研二停止了他接下来的句子。因为恰是这样的“必要时间”使松田丈太郎那样的事件发生,以至于需要黑.道的插手才达成看似扭曲实则正义的结果。
松田阵平倏然站了起来,他拉开抽屉里的笔记本,对照着找到一串数字,然后拿起有线电话拨打了过去,萩原研二看见他手指所指向的是谁的号码。是司法解剖部门的负责人。
有的时候,松田阵平这个人身上会有一种堪比魔法的能力。即使他在做的事情总是超脱于规则之外,也非他们的本分,甚至要冒上小小的风险,但是人们就是很容易被他的信念所感染,那信念出于坚定、热忱和对规则本身的轻视。
凌晨三点,没有正当的申请手续,但负责人依然带着助手行色匆匆地抵达了警视厅。萩原研二想起松田阵平刚刚在电话里说的那句“时间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有些事情只能适当地脱离规则去做”,他突然发现,松田阵平已经不再是国中的时候和人打架需要自己去用话术调和矛盾的毛头小子了。
早上七点半,松田阵平把手头有的所有线索塞给了刚赶来上班的伊达航,然后在后者惊疑不定的“你没睡觉吗你?”里,把已经撰写打印完毕只剩签名的请求司法解剖部门特殊支持的文件放在了他的面前,做完这些,他转了一圈,又去找出一支笔来放进了伊达航的手里。
松田阵平桌前的烟灰缸里挤满了烟头,打着哈欠的萩原研二陪同整理了一晚上的资料,刚刚抱着几瓶姜汁汽水推门进来,正好看见松田阵平拍着伊达航的肩膀说:“该干活了!班长!”
伊达航不得不坐下翻阅那些松田阵平还没来得及归类的资料和证据,跟着负责人一起熬了大夜的助手跑着来汇报,拿出了一枚在真道彻衣袖里发现的录音纽扣——那里面有真道彻和京野初江的最后一次对话。
依然无法彻底证明京野初江的清白,但是在看见那枚录音纽扣的瞬间,松田阵平就像是全身都卸下力来似地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他终于愿意让疲惫染上自己的面孔,也不再催促伊达航,只是拉过椅子坐下,缓慢地拿出一根烟来点燃,半垂着眼睛看着那枚录音纽扣。
片刻之后,他才像是刚想起需要给出一些解释说明似的,对伊达航说:“没什么,我只是放心了——真道彻从一开始就准备自杀,也是从一开始,他就准备好了证明京野初江没有杀他。”
伊达航提醒他:“这是你的推测,不是证据。”
“没事,影像和录音各准备一份的人,他肯定是有万全的准备……遗书?遗嘱?之类的东西,找一找就有了。”
“我会申请去他的宅邸里搜查。”
“不,”松田阵平挥了挥手,连带着烟雾一起被挥散,“肯定在银行保险库这种地方,他不会放在家里。”
“嗯?你怎么这么确定?”
“因为他知道他一死京野初江会立刻去搜查他家,他得让第一个发现那份遗书的人是警察,”松田阵平发出了两声似乎没带感情的嘲笑,烟灰落下来,他的声音沉下去,“真是爱在心中口难开的糟糕父亲。”
他甚至不想让京野初江知道这件事情。松田阵平心想。真道彻早早将自己选作了牺牲,将落刀祭司的生路留给了京野初江,但他甚至不想让京野初江知道这个。
早晨九点,破解了真道彻电脑密码的京野初江得到了那份炸.弹犯的详细资料。那资料事无巨细,却欲盖弥彰地上了几道锁,东都大的博士生解起密码来并不算多么轻松,却也是驱动了不少手段才看见这份资料。
炸.弹犯的姓名、相貌、年龄和常驻的几个安全屋全部展现在了京野初江的面前,当这份本应该被所有者删除的资料完整地出现时,京野初江就已经明白了真道彻的一切。
她想流泪,却发现自己已经丧失流泪的能力。她想质问已经死去的真道彻为什么留下这样一份如同寻找指南一般的资料,却明白即使人能复生,也根本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这是混杂了无奈的沉重的爱,但她从四年前就已经无法再继续承受。
京野初江站起身来,始终守在门边的松崎透过门缝看见她晦暗不清的面孔,她那似乎堪堪从深渊中挣脱出来的声音传了过来。
“找出这个人,要快,”她已经不知道说话的这个人是谁,“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把所有可行动的人手按照之前的名单挂进各个公司,结束京野组的历史。”
第19章 19
那份传真如约而至。
松田阵平在前往摩天轮的路上拨通了京野初江的电话。她一开始没说话,但他就像感知到了她的声息似地把自己埋进烟雾里,然后问她:“你黑.道的面具是不是可以卸下了?”
“我已经卸下了。”她说。平静的疲惫,松田阵平只从她的声音里听出这个,但他发现她身处的环境相当嘈杂。
“我们收到传真了,”松田阵平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那枚炸.弹的地点。”
电话那边,孩子的嬉闹声快速掠过,随后是铃铛摇晃的声音。那是推着冰淇淋车的小贩,杯户广场的工作人员喜欢穿着巨大的轻松熊玩偶装,去兜售那些撒着五颜六色糖霜的冰淇淋。
一瞬间,松田阵平醍醐灌顶,他甚至能想象到那冰淇淋车现在正在巨大的摩天轮下停留,72号座舱或许就在京野初江的头顶旋转,它像微风中的羽毛一样轻缓地划过地面,等待一只循声而来的猎物走进陷阱。
他立刻果断地向她发出了指令:“你不能上去,京野初江。”
电话那边依然沉默,而这沉默让松田阵平意识到自己自乱了阵脚,京野初江只是跟随炸.弹犯的踪迹抵达了杯户广场,她还不知道炸.弹的具体位置。
京野初江的确不知道炸.弹的具体位置。此时她的沉默来源于她正四下扫视,寻找松田阵平所说的可以“上去”的地方。而只需抬头一看,她就已经知道了他所说的只会是那架在东京堪称凌绝顶的巨大摩天轮。
“我为什么不能上去?”她问,“只是一个摩天轮的座舱。”
“……你没必要从我嘴里套话。”
“我确实不知道具体在哪个座舱,但我不认为自己的拆弹技术会逊于你。”
“你不是警察。”他回答。
她看着摩天轮的转动,计算着它的速率:“这是个陷阱,登上某个座舱,强制停止在中途,那个座舱就会变成最彻底的孤岛……他应该知道登上去的人一定有着很强的拆弹技术,炸.弹本身应当不足为奇。”
松田阵平极快地做出了反应:“他会让那枚炸.弹变得无法拆除,如果要处理它,只能借助外界的力量……比如安全距离外的引爆,或者塞进一个液氮瓶里。”
“告诉我座舱号,”她做出了判断,“我会在它抵达地面的时候找人停止摩天轮,你们警视厅立刻疏散这附近的人群。”
松田阵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她:“然后你要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拆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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