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不用。”
电话挂断了。
第16章 16
她到的很准时,周末十点的波洛咖啡已经几乎满座,她穿着职业裙装踩着高跟走进店里的时候还是脱下了墨镜,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自然的上班族。冷萃咖啡正被梓小姐一杯杯端去人们的桌前,降谷零微笑着问她要喝些什么。
“爱尔兰咖啡,”她回答着,指了指柜台里的那瓶威士忌,“菜单上没有你也能现做。”
应着没问题的降谷零走去咖啡机前,他用余光审视窗外的街道,没有感受到任何跟踪与护卫。她已经迈步走向她该在的隐秘角落,交谈的人群将她保护得很好,让她可以放心地抽出笔记本电脑连上充电器来工作。
论文、企划、报表……申请……她拒绝了三个电话,从后门出去接了一个紧急电话。等到她掀开帘子回到咖啡厅的时候,手腕上的表钟已经让时间转到了临近十二点。
依然没有他的身影,她的等待像落空的徒劳。邻座的奶奶已经离开,换了一桌朝气蓬勃的女高中生。
她们带着弓道布包,手提包上缀满五颜六色的玩偶……香水的气息是椰子与柑橘,清爽的夏日味道,如同把果子与海盐一同碾碎。京野初江脚上的那双临时买来的Jimmychoo不算合脚,此时她闻着那气味,有想将鞋子踢开的冲动。
她已经有了答案,认定松田阵平不会再来。但她将时间定在十分钟后的十二点整,她把那影响动作的烦人袖口重新系紧,当她再坐下的时候,那一丝若隐若现的焦躁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人群嘈杂着,而她沉默不语,独自审阅下一封邮件。
十二点差一分钟。降谷零端着芝士切角蛋糕走来放在她的桌前,他俯下身轻声告诉她松田被警视厅的工作绊住了手脚,发了消息告诉自己要下午再来看那把枪。
京野初江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她像一潭死水般沉寂。她只是把手腕放在发烫的键盘上,屏幕上亮着紧急邮件与会议时间,降谷零瞥了一眼那些被标成红色的项目栏。
她垂着眼睛看着秒针的移动,当那根纤长的竖线跳动到十二的数字,她合上电脑,站了起来。
“谢谢,”她微笑着,“蛋糕就不用了。”
有车出现在了咖啡厅的门口,一辆伪装成出租车的丰田。司机摇下车窗,拒绝了想乘坐的女高中生,这位看起来像是周末来咖啡厅加班的办公室女性戴上墨镜走出门去,依然保持着微笑指了指手机,示意说这是自己打的车,于是女孩们给她让出路来,好让她拉开车门坐上车去。
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女孩们小声讨论起她工作的类型,时不时推搡着发出笑声。降谷零合上门,风铃叮当作响,但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
在那枚子弹从真道彻的枪口里向她轰鸣而来的时候。京野初江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数次地想象到过这样的画面。
消息泄露了。真道彻知道她们会在这一天发动最后一次进攻,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他精确地知道了时间地点与参与的人数。行动开始,有两组人直接和本宅断开了联络,随后是其他组别被袭击的消息,奇袭他们的恰是一开始的那两组人。
京野初江看着地图与不断涌现的讯息,疲惫地认清了现实——她没能铲除组里的所有叛徒,看出了她的意图但却想继续做一个黑.道的,显然大有人在。
于是她对比讯息,估测那两组叛徒的行动路线,随后调集人手前往堵截叛徒。原本围剿真道彻的计划被迫搁浅,她们的车队只能就近停在附近的停车场里,松崎问是否要返回本宅,她摇着头,说现在回去就是正中圈套,他们会在本宅附近守株待兔。
人们下车把守停车场两边入口,丰田开起大灯,好让会点技术的家伙去找出电箱位置来控制这片的照明,京野初江在车后座里一遍遍接通电台去指挥人们的动作,却还是心知他们会在这样的奇袭里失去不少人手。
四年里,她已经练就了不再对自己强调“我正在杀人”,但那辆无人驾驶的汽车从停车场入口一路过下坡横冲进来的时候,她的脑海里还是不可避免地诞生了这个想法。
她想打开门,对站在外面的人们大喊趴下,但当她捕捉到那辆车的动作时,一切已经太晚了。爆.炸的火光以那辆车为中心,在瞬间燃烧扩散,就连她所乘坐的车辆都被掀动。
刚刚还在和她通话的安保人员失去了信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烧焦气味,幸存的人们迅速组织起队形。越过火光与被热浪扭曲的景象,属于真道彻的车队正冒着弹雨突破进来。
电台在一片嘈杂后进入死寂,她的信号被外物所屏蔽,松崎已经从驾驶座上开窗伸出枪口,加入了这场枪斗。
未加消音器的枪声以不加掩盖的形式轰鸣着,京野初江面无表情地确认了出口处那些以车为盾牌闯入这里的敌人,启动了那枚她在进入这里时布下的炸.弹。新一轮的火光与轰鸣,有车被爆.炸的余波掀得车顶朝下,敌人们正尝试着从车里脱出。
对死亡的恐惧,也不过是棋盘上的落步。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京野初江看着失去信号的设备一秒,随后她确认了长刀的位置,检查了M92的弹匣和保险,打开了车门。
她躲避弹道试图撂倒一个靠近的敌人,但在目光刹那的旋转时,她看见了真道彻,却又好像只是隔着烟雾看见了自己。过去了四年,他抬起枪对准京野初江的时候已经不再犹豫。
电光火石的刹那,她的身体已经没法让她结束撂倒敌人的动作去躲避那枚子弹,但却足够让她的大脑播放出遥远又模糊的印象。
……是海盐。高中的时候,即使七星燃烧过的味道变得很淡,但大家依然说松田阵平身上总是带着烟草的气息,而或许是因为京野初江自己的烟瘾不小,她从未闻到过他身上有什么清晰的烟草味,相反,当他靠在桌子边缘试图认真给她讲题的时候,她所闻到的其实是海盐的气味。
离开神奈川之后,她没再闻到过那气味,但是在新宿那家酒吧里,她下意识地曲起身子想凑近鼻子,就是因为她闻到了海盐的味道。
一个黑影阻断了子弹的路径。敌人在京野初江的裸绞下失去意识,她恍然地松开他想要站起来,看清了中弹倒下的吉口秀明。
她在四年间见的几乎腻烦的红色液体从他的胸口持续不断地喷涌,她那总是斯文又锐利的老师抽搐着,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京野初江,但被洞穿的肺部已经无法支撑他说出语句,京野初江接过他竭力伸出的右手,无措地将那手掌放在自己的脸颊边揉搓。
只须臾,她最后的父亲失去了声息。
对死亡的恐惧,也不过是棋盘上的落步。
京野初江站起身来,她抿紧苍白的嘴唇看向真道彻,后者被人们保护与簇拥着向她靠近,而京野初江的手下们也正围聚到她的身边,人们的弹夹已经耗尽,接下来只会是愈加血腥的肉搏。
松崎似乎轻声喊了一句小姐,而她没有回应,只是如真道彻那样,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让我看看你这几年的剑道有没有进步。”真道彻说。
邮件吉口秀明未发送
事到如今,这封邮件已经不会再有可以发送给的对象,总代已经去世太久,真道叛离京野组……仅仅写到这里,我就诞生了一种久违的、只在青年时期在我体内流淌过的迷茫。
我已经清楚地明白了初江想做什么。
四年前真道的那次袭击使得初江负伤,或许是因为接连的打击使她的精神早已摇摇欲坠,那道让她被推进急救室挂上血袋的刀伤,使得她病容毕现,她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甚至摔下过病床,我一度以为她会就此崩溃,但她没有。
那些日夜陪伴她的时刻,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真正的初江。如今总代去世已经将近四年,她变得杀伐果决,如我所料般蔑视权力又运用权力,但无疑,她变得更加内敛和克制,近乎诡秘。她在内心留下了一块坚硬的秘密,那秘密使她对自己都变得漠不关心。
……但我常常想起她躺在病床上的一天晚上,她突然惊醒,直直地凝视着天花板,然后慌乱地在黑暗中搜寻我,当我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我在这里的时候,她的泪水突然流下,告诉我她做了个噩梦,那噩梦中,她被吊在高高的岩壁上血流不止,成为了一只古昔时敬给神明的牺牲,而她也亲手将许多躯体吊上那岩壁,如同冷漠神明的代行者一般收割生命。
那些夜晚,她只有捏着我的手和那枚打火机才能入睡。我自知她承受了太多她本不该承受的痛楚,但她却依然成为了现在的她。
我已经清楚地知道了初江想做什么。她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她想粉碎自己的命运。她做好了坠入深渊的准备,而在踏上这条路之前,她唯一做的,就是安全地推开了那名警察。
即使代价是永恒地失去这个人,她也这么做了。我曾想成全这段来之不易的故事,为此向当时还远在关西的真道去信,我的本意是希望真道可以成为京野组的总代,让初江以学生的身份平稳地生活下去……松崎始终只是一名武者,而非能人,他始终作为小姐的保护者,但他不适合成为一名总代。可以担此责任的,除了初江,只有真道。
但偏偏是真道杀死了总代,他这样的举动,使初江不得不承担这样的责任,也使初江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位父亲,一位名义上的、如同领导者一般的父亲,一位真正从小教育她呵护她的父亲。
初江想肃清黑.道,想使京野组消失。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甚至是许多人都已闻出风声且暗中不满,我们镇压收买平定人心,竭力展示这条路好的一面。
而我永远也不会怨她做出这样的选择,就算为了她冷汗淋淋与我诉说噩梦的那个夜晚,我也不会怨她。初江已经一无所有,我不会再让她失去最后一位父亲。
第17章 17
京野初江曾经预见过很多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中占据最多的,无疑是她与真道彻的最后一次厮杀。这厮杀将是一种她曾经难以理解的野蛮,也将是一种她必须选择的献祭,而无论是她还是真道彻,总有一方是落刀的祭司,另一方是献上生命的牺牲。
曾经的师徒和父女抽出长刀,他们持刀对立,吐息对望。他们的刀各自有漫长历史,循环上百次锤炼的玉刚形如流水,都是在幕末一度流离的名刀,京野初江手中刀铭:上总介兼重,真道彻手中刀铭:伊贺守定次。
真道彻在二十年前,被京野初江的祖父赐予双刀,他没有把兼重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若口,反而在京野初江二十岁成年的时候,将这把曾挥开幕末帷帐、一度遗失在京都油小路的刀给了她。
因为“初江才有承载它腥气的资质,而若口至今无法意会活人之剑,只知杀人之刀。”
真道彻是个一闪的好手。他擅长一切形式的一击必杀,京野初江清楚地知道那锋刃随时会袭向自己的要害,但她熟知他的每一次出刀……就像明白自己的劈击会抵达哪个终点。
刀剑的清音响彻整个地下空间,锋刃的轻轻一沾迅速划开京野初江的脸颊的手臂,血花在他们的动作里飞舞,但她浑然不觉,只有全身心的贯注才能让她与真道彻决出胜负。
我说过的。她心想,我能够识破他的进攻。
最后一刀,她以刺式穿入真道彻的右肩胛,却没有顺势劈下他的手臂,京野初江咬着牙对抗那力量,随后左脚撑地,右脚挥向真道彻的膝盖,她重新握紧刀柄,真道彻跌倒在地,京野初江将他钉在了地上。
视线游离往上,伊贺守定次滑向远方,京野初江微微转动刀柄,带得真道彻皱了皱眉头。
“我要一个名字,”她沙哑地说,“你驱使的那名炸.弹制作者。”
真道彻笑了起来,他咳出一点血沫,明知故问道:“我知道那家伙的恶趣味……每年往警视厅发一张倒计时传真,你要救那个警察啊?”
京野初江沉默不语,她继续转动刀柄去搅动他的血肉,真道彻终于开始发出了吃痛的声音,他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伊贺守定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会再握住它。
“你不问我为什么背叛吗?初江?”他的声音和她一样喑哑。
“不重要了,”她回答,她脸颊上的血渍落到真道彻的眼睑,一瞬间如同血泪,“我们只能是敌人。”
真道彻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停下来,怒喝着:“你越来越像你的父亲了!初江!”
“那个炸.弹制造者的名字!”她低斥着,紧握刀柄向下使力,锋刃没入血肉之中。
“只要我一死,那家伙就会立刻行动,不需要等到十一月,他立刻会去炸死几万无辜的人,你那个勇敢的警察朋友一定会一起被炸死,来啊!初江!动手杀了我!真有这样的决意,你早该杀了我!”
京野初江皱起了眉头,她抬头迅速地看了一眼,松崎已经开始组织人手收拾战场,毫无疑问,真道彻已经彻底落败,她现在完全可以把他带回本宅去审问。
“初江。”但是真道彻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暗光,如同引颈受戮者在最后一刻拥抱命运的坦然,那眼神让京野初江不寒而栗。
他说:“你是背叛了整个京野组、背叛了整个黑.道的人,我们都是叛徒,我们都要付出代价。”
京野初江听见了警笛声,那声音如同要撕裂她的心脏一样极快地从远处袭来,她想要抽出那把没进真道肩胛的长刀,但他一把握住了刀身,他的眼睛像那锋刃一样锐利。
真道彻昂起头颅,将颈动脉撞向了刀刃。
下意识松开刀柄去阻止他的京野初江只接到了一捧猩红滚烫,时间冻结在她瞳仁深处,将哪里的一道门扉彻底锁合,她翕动唇齿,时间就又重新开始流淌。于是血液继续喷溅,将她来不及躲避的面孔埋没。
京野初江抽出刀柄站起身来,她几乎以为这具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强烈的解离感使她看不真切面前的景象,一切都在碎裂,她在这恍然的世界里摇摇欲坠。
穿过人群,她看见从入口疾驰而来的警车正在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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