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点头:“自然、自然,未免夜长梦多,今日便趁着夜色送出城去。”
两人兀自说着话,并没关注底下一圈人瑟瑟发抖的模样。
“老王那边说的什么时辰?”
“亥时。不过大哥,这么多人,塞得下吗?”
“塞得下也得塞,塞不下也得塞。”中年男子冷笑一声,“老王莫不是只运一台车来?怎么会装不下?”
“这倒是。不过也没必要非得用......那玩意儿装吧?”
孔武汉子有些讪讪:“一会儿咱们不也得送他们过去吗?那味儿......我可受不了。”
中年男人瞥了他一眼:“不要掉以轻心,没到最后一刻都不是万无一失。不要以为沈记的人没在门口盘查,就万事大吉了。”
他轻叹:“近日来此案闹得沸沸扬扬,京中多少人都有听说。万一留意到他们的异样,扭头跟沈记通了气,又或告知京兆尹府,那才是大事。”
孔武汉子正色道:“是。是我考虑不周。”
没过一会儿,门外一声轻轻的鸟叫,在京城的寂静夜色里显得空灵。
两人便低声吆喝着,将这屋里几人赶出去。
到了门外的月光下,才勉强能看清几人形貌。
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和一中年妇人,以及三男一女四个小孩。
无一不是形态瘦弱,脸颊凹陷,不知是饿的,还是病的。
这院外的巷子也同样狭窄,只能容三人并行,或两辆小推车通过。
此刻门口便停了这样一辆小推车,上边排着四个大桶,行进间很是笨重。
每只桶约有六尺高,要是人缩在最底下,是怎么都碰不着的。
那中年男人立刻皱眉:“老王,不是说了不要装在同一辆车里吗?”
被称作老王的人不以为然地撇嘴:“到了前头,我还要重新换桶,一共三车,十二个桶。你就放宽心吧!绝查不到的!”
他看那中年男子脸色依然难看,又反问:“就算打开盖子,难道还有人会伸手往下抓吗?”
说着,贼兮兮地笑起来。
他一向以倒夜香为耻,却没想到却能给他赚上这样一笔外快。
中年男人一听,却也是这份道。
京城的夜香车每晚都往外送,毕竟人口不少,多数时候都是五辆车,二十个桶。
三个男孩一个桶,女孩和妇人一个桶,那对老年夫妻一个桶,如此便只需三个桶。
二十个桶里,恰恰好抽到这三个桶的概率实在太小,更何况就算查到了,门口的守城士兵也绝不可能探头下去看,更遑论伸手去摸里边是否藏了异物。
三个男人说完,目光便挪到瑟瑟发抖的一家七口身上。
这七人俨然知道自己并没有任何话语权,连讨价还价的力气都没有,满面麻木,瑟瑟然就进了桶。
这时的桶还是空的,到了城门附近,那老王才会开始装车。
“咱们不用跟过去看吗?大哥?”
“自然是要去的。”中年男人眯了眯眼睛,“总要亲眼见他们出城,此事尘埃落定,我才放心。”
但两人和老王走的不是同一条路。老王的倒夜香车队一行五个人,一人一辆车,走的是最短的路线。
但中年男子和孔武汉子走多方绕行,唯恐被人跟踪。
等到城门口,正好赶上他们装车完毕,一车一车的就要出城。
前边已经走了三车,那中年男子见如此顺利,也松了口气。
心道,今夜过后,一切事了。
也怪王华!自己没本事,叫个初出茅庐的女人压在头上!还有齐武业,张狂无能,想的都是什么馊主意!最后还要叫自己来善后!
若不是侍奉着同一个主子,这起子蠢货,他连多看一眼都心烦。
但一想今晚便是最终,他的心情总归又好了起来。
就算沈记有宰相、北安侯、南州巡抚撑腰,就算沈记深受公主青睐,也不可能枉顾一条人命,硬要抬举她们做主及笄宴的。
而那人也确实找得精妙,恰巧就是满庭芳的旧人,秦如意恐怕想撇也撇不干净这一身屎......
说到这个字眼,眼见最后一辆车就要过关,中年男子不愿再看——即便离得这样远,也隐隐觉得有股臭味。
他招呼上一旁的孔武汉子,两人便转身要走。
然就在这时,一股极为不安的预感闪电般扎在他心口炸开。
中年男子猛地抬头,却见城门附近的几道街巷里,先是几盏灯笼晃过,接着,慢悠悠趟出几个人影。
虽穿着官服,但走路姿势歪七扭八、吊儿郎当,拖长了声音喊:“例行抽查——”
中年男子松了口气。例行抽查也是常见的。
几个城门都是京城安防的重中之重,虽有宵禁,但不免有人铤而走险,半夜偷偷出城。
是他太紧张了。
五辆夜香车茫然失措地在城门口徘徊,那几人走过去,嫌恶地掩着鼻子,凑近都不愿,一看就打算敷衍过去。
一旦遇到例行抽查,无论人还是货,都要乖乖停下,否则人家有资格先行扣押呢。
不过他们安排万全,就算有憨货伸手去碰,六尺高的桶,也碰不着最底下的人......
一惊一乍的......
他在心里责怪自己一声。
不过这一出,让他刚才隐隐的担忧落到实处,那检查之人敷衍的态度,更让中年男子唏嘘。
越敷衍,对他倒是越好。
这下算是彻底安了心,扭头准备要走。
但就在这时,一串火光伴随着马蹄声,半点不隐匿,响亮地从南边一路赶来!
火光闪得很快,顷刻间连成一片,仿佛一道燃烧的细线,将他的安心烧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一支少说十来人的骑马小队,箭一般从巷子里钻了出来!
守门士兵吓了一跳,拔剑要抗敌。
但不等他们发问,官兵小队后边,一辆马车姗姗来迟。
马车看着朴素,其貌不扬,但下车之人的面容却让中年男子悚然一惊。
怎么会、怎么会是沈荔?
第46章 牢狱之灾
沈荔从马车上下来时, 京兆尹的人已经将夜香车拦住。
有她和萧束在,当然要一桶一桶细细地查。
桶太高,就用长长的木棍在里头搅过, 碰到异物, 立刻就要推夜香车的来捞。
此情此景之下,狡辩已然无用。
楼满凤紧随着沈荔从马车上下来, 一落地, 就被扑面而来的臭味吓得差点回到车里去。
——装人的桶已被掀开盖子, 人也从里面捞了出来。
为了以防万一,这几人都是深深缩在桶里,让夜香盖过自己头顶的。
此时便一身脏污, 臭气冲天。
京兆尹见几人全是老幼妇孺, 心里也有几分怜悯。
叫人取了干净的湿布来, 让他们擦干净头脸。
又让手下衙役把那五个车夫拘了, 很快, 其余人手就把藏在暗处的中年男子两人抓了出来。
“来沈记闹事的齐武业,是你什么人?”沈荔问。
孔武汉子冷冷一笑,并不她。
沈荔也不介意, 倒是旁边那中年男子, 面色惨白,声音虚飘:“你算计至此,又何必骗我是例行抽查?”
“所谓瓮中捉鳖......”沈荔温和一笑, “当然要等鳖完完全全进了瓮里, 再说捉它的事。”
中年男子:“所以你是故意拖延时间, 让我放松警惕, 好让京兆尹有时间布置人手?”
怪不得......
若求速度,便免不得骑马驾车。但这两者动静不小, 叫他跟齐文业听见,必然要抓紧离开。
要是一开始打草惊蛇,他二人拼力反抗,说不定还能逃脱;但先拖延时间、完成包围圈......
那才是逃无可逃了。
沈荔不答。
萧束也走过来,先将这两人口中塞上布,以免打扰自己审讯,接着便问那几人:“你们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与此同时,他的手下开始搜那几个车夫的身,意图找到他们和人做交易时得的银子。
这种风险极大的事,从来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加上又被他们抓个现行,银子还来不及转移,人证物证俱在,才好定罪。
几个人便在一边听了会儿京兆尹审人。只是几个家眷不知是被吓怕了,还是如何,只一味磕头求饶,并不回答问题。
听着听着,楼满凤忽然走到她身边,小声道:“那几人说的仿佛是江南口音。”
沈荔自然是听不出来的,此刻听他这么一说,便若有所思:“竟然如此......如果是这样,那还算好办。”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笑,楼满凤便走上前去。
“......官爷,我们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这、这只是有人来告知,说我家里惹了事,须得逃出京城,我们才稀里糊涂地被塞进夜香车里......”
那两个老人战战兢兢地说着:“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别的原因了!官爷!”
京兆尹这个职位,相当于京城百姓的父母官,自然也不想严刑逼供。
他耐着性子又道:“若是你们因为背后指使之人凶狠残忍,而不敢说实情,本官可以向你们保证,京兆尹绝不会将罪责推到你们身上,更会竭力保证你们的安全。”
那七人面面相觑一番,又张了张嘴,最终却依然没人说话。
京兆尹深深吸一口气,思虑再三,正要重新开口之时,一直站在旁边的楼满凤却说话了。
“我听几位是口音,似乎是江南人士?”
那几人条件反射地看向他,其中的中年妇人默默点头:“是、是,确实如此,小公子有何指教?”
“谈不上指教,只是忘了告诉你们,我娘是江南魏家出身。”
江南魏家!
四个小孩里唯一一个女孩想了想,忽然哑着嗓子问:“娘,是不是所有人都得找她买糖的那个、那个魏家?”
魏氏商行经营的东西自然不止糖,但却已经垄断了江南大部分地区所有的糖。
中年妇人略点点头,眼里的挣扎之色更浓。
若是江南魏家也肯出手,那么他们的命的确是更有保障......
自己的枕边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又是为什么要逃,自然没有任何人比她更清楚。
京兆尹的保证虽说听上去很好,但他们又不是京城人,当家的死了,自然要回江南熟悉的故土去谋生。
京兆尹只能保证他们在京城不出事,回了江南,谁又管得了?
江南,可是那位亲王的地界......
但这个小公子既然说到江南魏家,那就又不一样了......
这妇人还在斟酌,沈荔也紧跟上来,微笑道:“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凌云阁朱老板好像也是江南人士,不知这位夫人有没有听过?”
那妇人喃喃地重复:“朱老板、朱老板,凌云阁......?莫非,莫非是江南朱夫人?”
沈荔微笑:“然也。”
她叹口气:“虽说不敢保证,朱夫人会对你们多加关照,但能指认一家竞争对手,让凌云阁多几分把握,岂不也是好事?”
妇人嗫嚅片刻:“......怎能如此?难道不该、不该给民女些东西为凭据么......”
沈荔还没开口,乔裴倒是淡淡出声:“人赃俱在,实则京兆尹已经离真相一步之遥。而你迟迟不肯指认,若是让魏夫人与朱夫人知晓......”
妇人身躯立即一晃。
他的威逼,看上去比沈荔和楼满凤的利诱有效果多了。
那妇人抖着身子,跪在地上瑟缩片刻,终是咬牙道:“官爷!官爷!我要说!我说!”
“——这一切都是他们指使我们的!”
她指向旁边那两个一直在挣扎的男人。
这时,衙役们也已经从五个车夫身上搜寻完毕。
其他人是倒没揣多少银子,唯独这姓王的身上足足有二十两银子。
钱是老王的命根子,否则也不敢干这样的事。
即便面对着京兆尹府的衙役,他都没退让,伸手抢了两回。
挣扎间,那枚散发着臭气的银锭滚落出去,叮铃铃落到妇人眼前。
她茫茫然望着那枚银子。
它看上去是那么的脏污,还沾了些地上的泥土,甚至夜香,半点不光彩夺目,似乎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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