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钊看也不看他。
周家那对兄弟, 未免打草惊蛇, 并没有带回军营, 只是留在沈荔几人暂居的客栈里,额外辟开一层, 还派了人去盯着。
不过沈荔既然是要来这里做生意,那怎么都是要开店的。
要开店,一要铺子、二要钱。
再考虑她在京城铺开的温室棚子,还要不少的地。
要说本金,沈荔自己肯定是不缺的,但铺子和地,那都不是有钱能买到的东西。
周钊这一日,便是为这事发愁。
他心知路上毒杀一案,虽然处妥当,也找出真凶,甚至寻摸出云开军乃至蕲州暗藏的一条线,但总归对沈荔来说,是受了一些委屈。
即便不是为了他自己难以言说的那一点情谊,只为了路上的辛苦,补偿她些、为她寻些方便,也是没错的。
只是这一下,又让周钊有些为难。
他自己虽然是云开军统领,在蕲州地界,也十分说得上话,走到外头去,敬他惧他者不在少数。
但要说口袋里有多少钱,养过兵的人都知道,那是全凭良心说话。
若没良心,便是十足的富家翁;若丧良心,便是说一不二的大豪族。
可惜周钊有些良心,故而自己手里不说拮据,却也不能随意给沈荔安排出一套合心意的铺子、棚子、田地的。
若要开口,便要找蕲州本地的大家豪族,这无疑让周钊觉得不适。
一来二去,居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就听见外头院子里几声巨响,紧接着就是炸雷般的人声:“将军怎的躲着不见人!莫不是不想看这些公文了吧!”
进来的正是捧着公文、美髯絮絮的文官,名楚二枚,声量大得几乎要掀天:“可莫要耽搁了!先说说,京中是何情形?那传闻里头的神机营又是......”
话音一顿,又道:“这是什么事,叫咱们将军都犯愁了?”
旁边跟的武将刘斌,也是一头雾水:“要有什么事,不如说出来,咱们兄弟几个参详一番,也好启发启发嘛!”
周钊看着是位高权重,其实年龄比他们要小许多。
加上又是江南出身,口音、身形、生活习惯,万般不相同,刚到蕲州来时,其实是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他性子极狠,尤其对自己毫不留情,竟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叫云开军险些做了周家军。
面对楚二枚、刘斌、周雨,几乎便像自己的亲兄弟似的。周钊于是将自己所思所虑,也委婉说了出来。
只是其中把自己的心意掩了掩,没有说的那样明了。
几人与他也是老交情,怎会看不出,只是没有说穿,纷纷出主意道:“不若你跟我们回军营里住,把这院子空出来送给人家?”
“你还真是拎不清的,这院子住人就罢了,难道能开得起酒楼?”
“那不是也有别的院子......”说话的人回过神来,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说错话了,将军莫怪!”
周钊眼神都懒得给他:“知道就好。”
什么叫别的院子?周钊名下至今田产不丰,连房屋宅院都只有眼下住的这一间,更不要说什么外头的铺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若要他掰扯出一个别院来,几乎都是明示要他收下城中人的贿赂了。
周钊虽然看着作风豪迈,平素在军营里,也和下属兵士同吃同住,但为官做事却一向小心,这也是他在边境战无不胜的一大原因。
贿赂是一点口子不能开的,就算他知道自己只是为了送一座酒楼给沈荔,但旁人又怎么知道?只觉得他也是个可以送礼的,后头肯定蜂拥而来。
再说,沈荔难道就会想要这样得来的酒楼吗?周钊恐怕不是这样。
但若不安排,那把人千里迢迢接过来,好像又什么忙都没有帮上。周钊心里过意不去,不管是两人原本的情谊,还是路上不管如何总叫她受了委屈,再加上他又是蕲州这里说得上话的一方军队将领......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沈荔所住的客栈楼下。
楼满凤包下整座楼的做法难得得到周钊的认可,他一路跨过院子进来,却是一个人都没有见到。贸然上楼也不好,好在这时楼梯吱呀作响起来,人影一个个接着下来。
“哎呀,这不是周大将军?”楼满凤居高临下,斜斜睨他,“来的好是时候哇!正巧我要跟沈姐姐出门,你就来堵人了?”
周钊心中微微赧然,脸上却不显:“既如此,我便一道同行,你意下如何?”
他问的自然是沈荔,后者相当无所谓地点点头:“好啊,那就一起好了。”
她今天和楼满凤一起出门,原本是要看看这里的市场有些什么好东西,周钊一起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蕲州这里,虽说许多小物件恐怕没有江南做的那样精致,但也别有一番粗犷风味。
尤其传统甜点,多以糯米做成,混合核桃、花生、黑芝麻等,香浓绵密,也许略显粗糙,但也是一种惊喜的口感。
周钊看她吃得开心,不由笑道:“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你要是喜欢,我叫人送些到客栈。”
沈荔也笑:“好啊!”
她笑起来的神情颇有感染力,叫人看了也想跟着舒畅微笑。周钊嘴唇一动,正想问她酒楼选址的事,一旁楼满凤忽然指着一处叫起来:“沈姐姐!我看这里就很不错啊!”
他扭过脸来:“咱们不若就买在这里吧!”
周钊一看,他指的这一处是整个蕲州城鼎鼎有名的好位置,左右毗邻的不是富人区就是大集市,往后几条街是蕲州最大的书院,可以说从钱到人,这一带都是最热闹的所在。
当然,地也不会便宜,反正不是他能肖想的。
楼满凤还在喋喋不休:“这两处刚好挨着,大小也合适,两座小楼下来也不会太贵,六百两?我想着应当能拿得下来。改装的钱更要多些,左不过一千五百两,我这里出就行了。”
竟还要买两栋挨着的?
沈荔倒是不如周钊那么惊讶。这是魏桃跟她说好的,她在蕲州稍微帮着楼世子做生意,魏桃便送她一个门脸,隔壁贴着的就是魏氏商行在蕲州的分行。
“我看,直接将二楼的包厢位置也留出来,一并修了算了!”楼满凤还在说。
“你倒有信心,不怕这里的人不愿来吃,撑不起包厢的花销?”
“怎会?沈姐姐的手艺,那就是一等一的好......”
周钊看着那两座近乎贴在一起的二层小楼,一时神色莫测。
他是一点忙也没有帮上。
这种感觉,对他实在罕见。
*
沈记的招牌,很快又挂了起来。
除了芳姨、莲桂,沈荔还带了几个厨子和帮工、学徒一道,还算做得开,不至于手忙脚乱。
但眼见着开业以来,人一天比一天多,芳姨还是有些发愁。
“掌柜的,咱们要不未雨绸缪,在这儿也雇些人吧?”她的提议其实也颇有道,“反正都是要做熟的,不如早些雇进来,也方便以后用人。”
莲桂听了,举手道:“我想要宁宁姐姐!”
芳姨摸了摸她头顶的小发髻:“宁宁来不了呢,倒是我们莲桂,这头忙完了,说不定就能回京见姐姐了。”
莲桂虽然年龄最小,却是性子最好的一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被芳姨一哄,立刻眉开眼笑,去后院找驴子玩了。
芳姨的目光便看向沈荔,后者摇摇头:“暂时不急。”
“现在来的人多,其实是此前有了些名气,才会如此。但蕲州、烟州这几个地方,不说不如京中富裕,就是吃口也不大相同。”
沈荔想起前几日自己在蕲州街头巷尾,见识过的那些吃食,便不由微笑起来:“菜单这东西,还是得因地制宜,看看这儿有什么好东西能用,才合得上本地人的口味啊。”
芳姨若有所思地点头,又听见她道:“况且,咱们想那样顺顺利利地做下去,也得问过别人的意见不是?”
芳姨一懵,并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但到第二日,便立刻领悟了沈荔话里的暗示。
“不是咱们不想,实在是,没有菜能卖给您这儿了!”
原本谈好来送肉送菜的小贩,赔着笑脸把银子放回柜台:“钱您收着,我就先走了!”
“哎!哎——”芳姨追了两步,到底没追上,只能回身看向沈荔,“掌柜的......”
沈荔耸肩:“这不就来了吗?”
沈记这样的酒楼用菜,说实在的,质量都是其次,因她原本就要摘除许多部分,再上好新鲜的菜送来都是如此。最要紧的一个是量大,一个是稳定,若两者有一个不能满足,都无法供应酒楼的消耗。
所以这说好的菜贩子一下翻脸,确实叫沈记反应不及,至少要关几天门再说。
这例行公事一样的刁难......
也好,叫她看看蕲州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究竟是不是个,能叫她挣够一千万两的福地呢......
第102章 开张
“如此, 那沈记今日当真是没有开门?”
“正是呢!咱们从根上断了她财路,可不得叫她手忙脚乱一阵?”
蕲州一处宅院,烧得暖烘烘的屋子里, 一仙风道骨的老者正烤着火。
他白须飘飘,这时便很自得道:“素日听她威名,以为是何等人物。也不过如此。”
脚边跪了个伶俐的小个子,这时忙不迭凑趣:“干爹这话说得, 便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哪里又能跟您比肩呢?”
老者将手中香末掸去, 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声气:“如此,叫她站不住脚跟,收支不抵,亏得受不了了,再说一说方子的事......”
这一套组合拳,是蕲州这里大商户惯用的。
彼此之间, 勾连串通, 才好说分润利益的事。
譬如他们这些做食肆酒楼的, 要截了沈记的菜蔬, 莫非当真学那些流氓做派,让人上门威胁个菜贩子?这怎么落得出好口碑,绵延百年呢?
自然是探听到那人家中有个病重的老妻,再和药商友人提一嘴,让他能便宜些买到所需药材。
如此恩威并施, 才是长久之道嘛。
除了老者, 蕲州城里此时此刻, 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没有开张的沈记,心中暗暗发笑。
什么京城江南, 那一套在蕲州,难道就能吃得开吗?
如此看来,依然没有嘛!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女子,就想将他们这等老商踩在脚下,恐怕还是早了几十年!
蕲州城里其余老商,也大多都是这样的态度。有的人或许没插手,但也要等着看看沈荔的能耐。
京城、江南那样风调雨顺的好地方,做什么不成?
要他们蕲州的精悍商人看来,那都是没经过风吹雨打的嫩苗子。唯有叫人掂量掂量,看看成色,才好断定以后如何交往。
如此几日过去,沈记始终不见开门,仿佛完全没了对策、没了主见。失望的人有,更多的却也窃喜,心道这位名满京城的沈掌柜来了蕲州,照样是水土不服,过不了这一关呢。
这日傍晚,却见小厮来报:“——沈记又开张了!”
一众商贩心照不宣,找了好时机摸去沈记看了眼里头,却被吓了一跳——怎的客人尽是些剽壮汉子?!
再一闻,那味道绝不是高档酒楼该有的,而是一股子叫人犯馋的油烟气!
如今蕲州上层流行的,其实正是京城的所谓宫廷菜和江南菜系,正如京城时髦以江南为首,蕲州这头风土人情倒还好说,吃食和衣物,也是比这江南跟京城来的。
蕲州本地原先那些酒楼、豪商,一来就给沈荔一个下马威,也有其中的缘故。
但......
商人掌柜们往里一走,便更清楚地看见了沈记大堂里的情形。每桌的间隔很开,桌边几乎都立着一只烤架,上头或羊或牛,总是大块大块的肉在烤制,香味简直别提,叫人哈喇子长流。
若说这烤架不一定每桌都有,那么另一样东西就是每桌必备了。
“是啊......怎么会忘了?”有人沮丧喃喃,“她的拿手好戏可不止做菜......”
每桌人手边,赫然都少不得两坛子酒!
上头明晃晃的‘朱’字,又有谁认不出是早就畅销蕲州的朱氏酒行?
“讨好这些粗鄙镖师,她难道又能落到什么好?!”有人愤愤,“倒要她知道,什么样的客人才配得上咱们这些酒楼的身份!”
他显然是几个人里最为愤慨的一个,喋喋不休起来,叫人招架不住:“我们也要同仇敌忾,绝不给这女子任何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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