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听闻,扯着嘴角笑了笑。
说实话,被人惦记的滋味确实很好,那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殷殷叮嘱、遥遥目送,让他心里都添了一丝牵挂。
只可惜她适合坐在安静秀致的书窗下潜心雕刻,而他与京城缘分太浅,恐怕更宜驰骋于边塞黄沙,难以给她琴瑟在御的静好岁月。
心里莫名有稍许难受。
裴砚不习惯太过儿女情长,很快将其驱散,远眺着阔朗前路,道:“惦记不了几回了,往后还是得给她送回娘家。”
宁王闻言一愣,“怎么回事?”
两人并辔走在最前面,跟旁人隔着三四匹马的距离,裴砚便稍稍倾身,将心中顾虑和跟云娆的和离之约简约道明,免得他老拿云娆来打趣。
宁王听罢,径直送了他个白眼。
“不开窍的东西!你既这么为她着想,往后她要找新的夫君,是不是还得你亲自掌眼把关才行?”
裴砚被怼,也只是道:“离开侯府,她能开心些”。
宁王与他相识十余年,战场上生死托付的好友,更是深知彼此性情。他见识过裴砚未成亲时粗豪率直、对侯府不屑一顾的光棍做派,也见识过这阵子裴砚提及云娆时眼藏笑意,甚至赶着回侯府的做派,焉能瞧不出其中区别?
嘲讽之余,还是提醒道:“她年纪小不知情事,你可别胡来。当心小美人真被旁人拐走!”
……
裴砚和云娆这亲事,不止宁王牵挂,别处也还有人惦记着。
甜井巷的江家,因着裴砚的缘故,江云影母女今日也去凑热闹看了看宁王率众出征的情形。
等看完热闹回到府里,母女俩直奔井水凉爽的照月轩,消去满身暑气。
过后祁氏自去歇息,江云影却有点怏怏不乐。
——还是为着她的婚事。
先前太夫人为她说定周翰林的公子时,江云影其实还颇为满意。直到裴砚携战功风光回京,带着云娆回门时,她瞧着姐夫端毅慨然的身姿气度和对云娆的温和态度,想着侯门武将青云直上的前路,再去看那周公子时,当真如云泥之别。
再后来裴玉琳出阁,她随徐氏到侯府赴宴,看着她从未见过的簪缨繁华气象,羡慕得好几晚都没睡着。
而今裴砚出征,更是众目所瞩。
骁勇善战的昂藏男儿,那气度绝非文弱清雅的周公子可比,哪怕是跟身为皇子的宁王在一起也不遑多让。
那样的英姿,怎不令人倾慕?
更何况,云娆原只是寻常小官之女,嫁给裴砚后却平白得封五等诰命——那可是整个江家都未曾有过的荣光。若这回裴砚能平定流民之乱,战功加身时必定更胜从前,云娆身为妻室,必定随之蒸蒸日上。
一道长大的姐妹,原本相差甚小,如今一个成了朝廷册封的五等令人,而她却要嫁予一个连进士都还没考中的儒生。
往后她还如何出去见人?
便是回了娘家,她在云娆跟前又如何与之争锋?
江云影想着这些,只觉五内煎迫,从头到脚哪哪都不舒服。
上回她因一念之差而错过了嫁进侯府的大好前程,如今难道还要马马虎虎的交代了自家终身吗?
丫鬟红珠在旁边帮着做绣品,她抱膝在床榻上呆坐许久,几番迟疑之后,终究起身出了东竹馆,前往老夫人所住的正屋。
老夫人小憩才醒,正准备收拾收拾用晚饭呢,见她垂丧着脸进来,不由道:“怎么又不高兴了?”
江云影贴坐在她的身边,复杂的心绪不知该如何启齿,她绞着衣襟,片刻之后竟自滚下泪来。
慌得老夫人忙将她揽在怀里,抚着后背安慰道:“这是受什么委屈了,快跟祖母说。”
贴身服侍的妈妈颇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江云影嗫喏着,好半晌,才鼓起勇气道:“祖母,我不想嫁了。”
老夫人听闻,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
靖远侯府里,这会儿倒是正热闹。
裴砚出征千里之外是朝廷的事,于侯府女眷而言,如今最要紧的事情却还是避暑。
先前薛氏已让人将鹿岭别苑的屋舍收拾出来,这会儿两房儿媳都赶着傍晚来给太夫人请安,她便趁势说起了此事。
“东西都已经齐备,连果蔬茶点都让人预备妥当了。趁着这两日不下雨,适宜赶路,咱们就去鹿岭别苑住上大半个月如何?”她陪坐在太夫人身边,仍是平素雷厉风行的做派,“若是都去,可得早点准备车马。”
太夫人便笑道:“这天儿确实太热了。这阵子我身子骨也好了很多,就一起去散散心吧。”
她既发话,崔氏和范氏自然也得去。
剩下明氏和裴雪琼也觉三伏天在城里酷热难耐,想去鹿岭避避暑,还商量着用那边甘冽的泉水烹茶。
孙氏和裴锦瑶都听从范氏安排。
秦氏有点儿作难,向范氏道:“这些天夫君的身子又不大爽快,需小心照看着。这时节又不好让他车马劳顿,我便留在府里照看吧。”
范氏惦记着儿子,自然愿意她留守在侧。
云娆则不自觉看了秦氏一眼。
这样酷暑难耐的天气,谁不想去郊外避暑纳凉?秦氏肯留在府里,必是老五裴见祐这些天身子确实不容乐观。
云娆今早去惠荫堂问安时就见秦氏眼底有淡淡的淤青,走过拐角时甚至还晃了晃,方才又有些咳嗽,只频频拿喝茶压着。如今看来,恐怕是照顾裴见祐时受累,自身也有点儿撑不住。
这般境况,若所有人都去鹿岭别苑,府里就只剩秦氏撑着,万一她有急事可怎么好?
况且七月初四是好友沈骊英出阁的日子,七月初八又是娘家小侄儿满月之时,这两件事她定要亲自去的。
鹿岭别苑虽则凉爽宜人,离京城却有近百里,她若跟着去避暑,往返时未免麻烦。
便抬眸道:“儿媳这两日有些琐事不便出京,怕是不能跟去伺候婆母了。”说着间看向范氏。
范氏屡次吃瘪后就不再如从前般乱摆婆母的款儿,如今又对护短的裴砚十分忌惮,明面上倒是宽和了许多。虽则心中不满,却也只颔首道:“这倒无妨,你既有事,留在府里就是了。”
说话间瞥了眼薛氏,那位像是没听见,只顾着跟太夫人说话。
避暑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隔日前晌,薛氏带头张罗,女眷们簇拥着太夫人登车启程,带上尚未成亲的裴见熠兄弟两个,俱往鹿岭别苑而去。
玉娆和秦氏送她们出门,等成群的仆妇丫鬟随车马远去,回到府里时,却无端在三伏酷热的天气里觉出种清净凉爽来。
于是闲聊着回去,各自纳凉。
夏日天长,难得没了婆母长辈的杂事相扰,云娆只把午后的光阴都放在雕版画儿上,捉了小刀慢慢雕刻贺掌柜托付的第二张版画。
待得傍晚暑热稍散,因记挂着秦氏的身子,便去听枫馆坐坐。
听枫馆虽不像枕峦春馆那样偏僻,因是给裴见祐养病挑的,其实也颇为僻静,周遭花木亭台俱全,这时节亦有半池荷花。
云娆与秦氏日渐熟稔,闲时也偶尔互相串门说话,秦氏瞧过她藏着的雕版,她也曾在秦氏那座满目琳琅的药房里盘桓。
此刻天色将暮,倦鸟归巢。
云娆进去时小夫妻俩才刚用完饭,正在院里葡萄架下纳凉。
见着云娆,裴见祐先笑道:“二嫂来啦。”
他自幼身体羸弱,靠着药罐子才熬到年长娶妻。不过他心静,幼时在病榻上不便动弹,便寻了各色书来读,经史百家无所不包,倒养出了一副好脾性,连带面相都有静气,虽则孱弱苍白了些,却十分清雅沉静。
迎娶秦氏之前,他几乎是靠轮椅行路,这两年经过秦氏夜以继日的调理照料,倒是能慢慢走路了。
只是这阵子病情稍有反复,仍不便下地用力。
云娆知道他的病情,看他似要撑着坐起来,忙道:“五叔还是歇着吧。我饭后闲着没事,随意走一走,就当消食了。”
那边秦氏笑道:“我才刚让人拿井水湃了瓜果,二嫂先坐,待会一道尝尝。”
说着,又让丫鬟去沏茶。
云娆便坐在旁边摇动团扇纳凉。
这院里常年熬着汤药,秦氏的药房里又备了各色常用的药材,倒让各处都染了些清苦的药气,闻起来别有滋味。
风拂过庭院,吹动桌上一册医书。
云娆本就是爱看书的人,瞧见上面画着的草药,不免好奇询问。秦氏遂跟她闲聊些药草调理等事,待丫鬟捧来凉沁沁的瓜果,一道用了些,直到暮色四合时才各自散去。
翌日,云娆仍静心雕刻,得空时去秦氏那里瞧瞧,若有忙不过来的便帮着搭把手。
虽说也有忙的时候,心里倒也清净。
百里之外的鹿岭别苑,这会儿却被突生的变故搅得一团乱麻。太夫人受惊病倒、薛氏重伤在榻,裴雪琼也被吓得心惊肉跳,正由谢嘉言摸黑护送着往回走。
第33章 表白 不知公子可曾定下婚配?……
京西的鹿岭坐落在群山之间, 因山势颇高,加之周遭都是起伏的峰峦密林,盛夏时节仍有清凉之意, 是京城外避暑的好地方。
裴家在此筑有别苑, 旁的高门也不例外。
这回薛氏安排阖家女眷来此避暑, 才到这里安顿下就碰见了熟人, 难免彼此招呼寒暄, 且薛氏的娘家安国公府也在,就愈发热闹了。
来到鹿岭的头两日,裴家女眷还只在自家别苑消暑闲游, 从第三日起就陆续交游起来了。
今日是这家请客临溪品茶,明日那家聚众林中射猎,后日又是寺里讲经说法, 凉爽的山林之间自然有许多事情可做。
相熟的高门轮流做东, 这日正好到了薛家。
薛家既有公府之尊,又出了位贤妃, 加上当家少夫人是位老王爷的孙女, 威势声名皆远超靖远侯府,在京城里也算排得上号的人家。
他家设宴, 自是宾客如云。
傍晚时分夕阳渐倾,山风也愈发凉爽。
薛家的别苑筑于山腰,借着山势次第错落的修出亭台屋舍, 又选了视野最好的地方建了宽敞游廊。这游廊描金绘彩,再悬上帘帐灯笼和雕花小窗点缀,这会儿摆上宴席和鲜花,倒正是凭栏饮酒的好光景。
男女宾客分席而坐,就着美酒赏玩山间风光, 夕阳给对面的半坡枫树撒了淡金的光泽,直到摇曳的晚风将余光渐渐吹落。
暮色四合时,宾客渐已半醉。
仆妇丫鬟们秩序井然地为宾客掌灯,薛家管事将小戏子们领到不远处的戏台,丝竹声里准备夜演。
混乱便在此时悄然而至。
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十几个悍匪,都是家丁仆从的打扮,手里却拎着森寒的兵刃,也不管宾客的身份姓名,闯进宴席堆里就胡乱砍杀起来。
尖叫四起,薛家的护卫们急匆匆地追上来堵截,那些悍匪却像是源源不断,有冲向薛家女眷的,也有在人群里胡乱砍杀的。
各府随从闻讯来救,场面霎时乱作一团。
裴雪琼坐得离薛老夫人不远不近,原本跟小姐妹闲聊品茶的,听见席末的动静,惊慌之余下意识就起身往母亲那里去。
混乱中的游廊难免拥挤,她还没迈出两步,忽觉胳膊被一只有力的手攥住,拽着她就要往僻静处走。
她赶紧拽紧贴身服侍的丫鬟春鸢。
主仆俩就这么被人拽着踉跄下了游廊一侧的石阶,迅速穿过混乱的人群,绕到后面僻静些的一处暖阁。
这短暂的间隙里,裴雪琼也终于看清了对方——
竟然是谢嘉言!
混乱的砍杀里哀嚎声此起彼伏,悍匪们迅速逼近主席的薛家女眷,裴雪琼又是惊慌又是担忧亲人,频频回头往那边看,试图找到母亲和嫂嫂的身影。
耳畔却是少年温和又干脆的声音,“你去了没用,先躲着。”
谢嘉言带着主仆两个左穿右绕,很快就从混乱中抽身躲开,急促道:“这伙人像是寻仇来的,见人就砍,若不是仇恨高门权贵,就是想激起公愤仇恨薛家。”
他寻了个隐蔽而陈旧的阁楼,让裴雪琼和春鸢都躲进去,叮嘱道:“我去前面看看,你们藏着别动,当心遇见贼人。”
裴雪琼惊得心头乱跳,想着他说的有道理,便只点了点头。
谢嘉言待她俩藏好,又拿屋里堆着的杂物做些掩饰,便即转身出了阁楼,往游廊上去。
……
游廊之上,果然已是一片狼藉。
果酒菜肴被撞得洒了满地,处处都有鲜血的痕迹,有被砍伤了惊慌逃开的,也有运气不好被一刀毙命的女眷,也有被各家护卫砍杀在地的悍匪,乱糟糟的触目惊心。
女眷们惊慌四散,护卫们还在跟悍匪缠斗。
那些匪徒像是杀红了眼,瞧见谢嘉言是高门公子的打扮,举着刀就要砍过来。
谢嘉言袖中匕首翻出,立时有血溅出。
鲜红的血洒向贵公子干净的衣衫,连带眼前都似掠过一抹血雾,谢嘉言微微一愣,不自觉看了眼匕首。
自幼习武且处境艰难,他虽是清秀少年,实则做事颇为利落,下手也向来果断,骑射和兵刃比试时甚少落于下风。
但这是头一次真正的伤人见血。
心底的不适瞬息而过,他一面以匕首制服匪徒,一面留意着游廊上的人往前走,走到尽头时也没瞧见眼熟的女眷。游廊不远处,逃出生天的女眷们慌不择路,依稀能看到裴家那位大夫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往僻静处跑。
谢嘉言暗自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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