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暗自松了口气, 将蜜瓜送进口中。
早在跟母亲透露心事之前,裴雪琼就知道这事儿并不容易。
母亲是什么性子,她做女儿的自然清楚。虽说平素疼宠呵护, 小事儿也愿意随顺纵容着她, 但关乎婚嫁这样的终身大事, 必定不会放任。
嫡长的大姐姐嫁进高门主掌内宅, 二姐姐以庶女之身嫁入王府, 也是许多人称羡的婚事,轮到她头上又怎会轻率?
谢嘉言虽好,毕竟是庶子出身, 又是不得长辈器重、在家处境艰难的那种,必定不会是母亲心坎儿上的佳婿。
上回在鹿岭别苑时,裴雪琼竭力夸赞谢嘉言的人品才能, 崔氏虽感激少年相助之心, 却直言谢嘉言的出身实在尴尬。裴雪琼豁出女儿家的脸面,硬着头皮红着脸挨了半天的数落, 才终于让崔氏稍作退步, 答应考虑一番。
今日谢夫人登门造访,裴雪琼猜得其意, 欣喜之余其实想偷偷听听的,却被崔氏早早地赶了出来,不许掺和这件事。
裴雪琼愁了半天, 直到听见那句“最后还是好的”。
只要最后能得偿所愿,就足够了。
裴雪琼原也没期待这件事能一帆风顺,这会儿松了口气后,心里那股隐隐的不安也像是随之消退。
贺染瞧她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便又打趣, “你对这事儿倒是上心得很,也不怕舅母责怪。”
“谁说上心了,我就是好奇。”裴雪琼还在嘴硬,遭不住表姐的揶揄,便忙转移话题,“说起来,你怎么办呢?我瞧你倒从容得很。”
一提这事,云娆也看向了贺染。
表妹上京是为备嫁来的,太夫人带她赴宴交游,也是存了提前混个脸熟的心思。
谁知那日鹿岭安国公府的宴席上,贺染的准夫婿也在场,而且偏就那么倒霉催,碰上两个杀红了眼的匪徒时没能躲过,当场丢了性命。
如今那边忙着治丧,裴家虽说也派了人去吊唁,但这婚事也就此作罢。
此刻裴雪琼提及,贺染倒是波澜不惊。
“我心里有数,急什么。”她掂了掂手里的银钱,虽也惋惜对方的无妄之灾,却没半点担忧忐忑,像是没太把婚事放在心上。
裴雪琼咬着瓜果笑瞥她一眼,“你又故弄玄虚!还是让祖母留心些吧。”
话虽如此,心里到底惦记着谢家提亲的事。
三人闲扯了半天,等身上暑气都退了,喝过常妈妈做的荷叶汤,裴雪琼便与贺染一道告辞走了。
云娆送她们出了枕峦春馆,回来后瞧见裴砚那空荡荡的书房和床榻,忍不住有些担忧——天子脚下尚且乱成这样,在豪贵云集的宴席闹出那样的人命官司,千里之外的战场上又该是何等情形?
裴砚战功赫赫不假,却也是血肉之躯,率军在枪林箭雨里杀伐,谁知等在前路的会是什么?
她走至裴砚常睡的那张榻前,摸着已闲放许久的锦被,轻轻叹了口气。
青霭掀帘走进来,见云娆竟坐在裴砚的睡榻上,稍觉诧异,又上前道:“新磨的刻刀已缠好了,少夫人去试试么?若不趁手,我赶紧改改。”
“明儿再试吧。”云娆站起身,倦热的暑意既已褪去,只去盥洗房擦洗过身子,又让人在书房焚香。
而后铺纸捉笔抄起了佛经。
——打算抄好后替裴砚送到庙里去。
……
崔氏所住的明照堂里,裴雪琼这会儿却神情沮丧。
即使知道事情不会如期待的那样顺利,真的听到崔氏拒绝的言辞时,她心里仍觉无比失落。
崔氏倒不觉得这是坏事。
“那位谢三夫人,我瞧着是个心胸狭隘不好相与的。”崔氏坐在窗边的竹榻上,揽着女儿耐心开解,“先前你提起谢公子,我也让人打听过。他那嫡母苛待庶子的事许多人都知道,难道你想跟着被苛待?”
“再说了。今儿她虽登门提亲,态度却实在说不上和顺,根本不是个求娶嫡女的样子。恐怕就是做个样子,好堵旁人的嘴罢了。”
“提亲之时尚且如此敷衍,往后哪还会好生待你?”
崔氏苦口婆心,硬要劝女儿歇了这心思。
可裴雪琼哪里放得下?
从八岁到如今,悄然滋长的情思早已在心里扎了根,她知道婚姻大事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知道像她这样的高门贵女,婚嫁时考量的会比寻常人更多。
可知道并不意味着接受。
少年的模样早已在脑海里盘旋了很久,她从前也想过谢家主母苛待谢嘉言,她嫁过去必定会受委屈。
她不怕婆母的苛待,只想要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君。
可这第一关就让母亲生生给掐断了。
裴雪琼心里难过极了,既明白母亲的苦心,又不想轻易退缩,便只半撒娇半恳求的剖白心思。
崔氏的态度却是意料之外的坚决——
“你打小过得顺遂,没吃过看人脸色受人拿捏的苦,自然想不到那种日子有多委屈难捱。女儿家嫁过去,多半要在婆母手底下讨生活,若婆母不好相与,日子就未免艰难。我们靖远侯府捧在掌心里的嫡女,何必去吃那份苦?”
“若谢公子得嫡母器重,那倒也罢了。可他那嫡母分明是个不喜欢庶子的!”
“谢三夫人膝下有两个嫡出的儿子,说的婚事不过马马虎虎而已,她怎会愿意给不喜欢的庶子娶个高门嫡女,成天在眼前添堵?”
崔氏瞥了眼窗外,搂着女儿,将声音压低了些,“就像你二婶婶,当初趁着你二哥重伤的机会,寻了江氏那么个小门户的姑娘冲喜凑数,外头说得千般好,其实就是见不得庶子风光,趁机作怪的!”
“你二哥出息成那样,拼着惹怒侯爷都要给江氏撑腰。饶是这样,江氏不还是得看你二婶婶的脸色?”
“谢公子才多大,他拿什么来护着你?”
“到时候若那谢三夫人变着法儿给你穿小鞋,难道还要我天天上门去给你讨公道?就是谢公子想维护你,他往后有外头的事情要忙,哪里顾得上后宅的琐事?”
“更何况,年轻时情投意合信誓旦旦,后来却担不住事儿的例子咱们见的还少吗?”
“就像你二……”
崔氏说到这里,蓦的意识到这事不好跟孩子提,便顿了顿,只郑重地道:“比起虚无缥缈的情意,在婆家实打实的权财地位才是立身之本,有了这些,若能再添几分情意,那自然就更好了。”
否则,若光凭着情窦初开时的那点心意,就想让她把嫡亲的女儿嫁给一个伯府庶子,那绝不可能!
裴雪琼听着她的规劝,虽知母亲是为自己打算,心里却一分分的凉了下去。
以谢嘉言的处境,他必定是极力争取才能说动谢三夫人走这一趟。
却就这样被母亲给拒于门外。
裴雪琼心里难过极了,情知今日难以说动母亲,最终也只能红着眼睛怏怏不乐地离开。
吴妈妈瞧着她那样,忙命人好生伺候姑娘回住处,过后掀帘进了里屋,小心试探着道:“我瞧姑娘是认真的。那谢公子品貌也不错,夫人不如再想想?”
“那孩子是不错,她在鹿岭救过琼儿,我也都记着。不过婚姻大事,终归要慎重才是。”
崔氏招招手示意她近前,低声笑道:“其实我已物色了合适的人。出身不差,家里也还算清净,又是明老太爷的门生,必定前途无量。”
“至于琼儿,她的性子我还能不知道么,终归得死心的。”
是么?
吴妈妈不甚确信的瞧向主母。
四姑娘确实自幼听话,但这回瞧着却是极上心的,未必会轻易退步服软。不过这种事,她即便是崔氏的心腹也不好随意插嘴,也只能慢慢往后看了。
……
崔氏这儿给裴雪琼寻摸婚事,范氏那头也没闲着。
裴玉琳出阁后,侯府待嫁的就只剩裴锦瑶和裴雪琼姐妹两个。范氏即便不愿意为庶女的事耗费心力,面子上却也不能做得太难看,加上裴元曙常在耳边念叨,便花了点心思,夫妻俩商量着说定了一户人家。
这亲事瞧着倒颇光鲜,男方是位老县主的孙儿,虽说排行稍逊,据说也是个上进好学的,姿貌在高门贵府里也算有目共睹。
既是皇亲,前程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且嫁过去后做的是正室嫡妻,算来也是个极好的去处。
裴锦瑶得知此事,心里喜不自胜。
生母柳姨娘却有点犯嘀咕,趁着夜深人静时拉了女儿说私房话,“主母寻的这门婚事实在是好,好得我都不敢相信。锦瑶,你嫡母是怎样的人咱们都知道,她怎会忽然大发善心,帮你寻这样的好去处,怕不是背后有猫腻吧?”
裴锦瑶听了这话,心底就有点不高兴,“姨娘说什么呢,难道我配不上这样的婚事么?”
“不是这意思!”柳姨娘赶紧拍拍女儿的手,“我只是怕天上掉馅饼,背后藏着什么!我在这深宅里不好出门,你却是能出门交游的。回头也该留心多加打听,若真有猫腻,我好求你父亲想法子。”
“我知道了,会留意的。”
柳姨娘瞧她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忙又道:“你也别生气,我自然是盼着你嫁个好郎君,扬眉吐气地过一辈子。只是主母从前……她如今忽然待你这样好,实在让我不敢相信。”
这有什么不好相信的呢?
从前嫡母确实不喜欢妾室庶女,可前次她告密讨嫡母欢心,最后竟让薛氏和二嫂闹起来,嫡母坐收渔利,自然心怀舒畅。
且她若能讨得老县主欢心,往后没准还能帮衬范氏几分,嫡母瞧着这好处,愿意提携她也说不定。
裴锦瑶这样想着,待范氏愈发亲近。
她这儿上赶着讨好范氏,加之孙氏与夫君感情融洽,在婆母跟前向来殷勤,倒让云娆省心了不少——每尝去惠荫堂晨昏定省,有裴锦瑶和孙氏说说笑笑的哄着范氏,她和秦氏再做些差不多的差事,范氏倒比从前和颜悦色了许多。
不用看人摆谱给脸色,自然是件好事。
云娆有朝廷给的诰命和裴砚给的底气在,不必担心范氏过分刁难,早晚问安时也不用被念叨,只觉这日子比从前舒心了不少,伺候完长辈回到住处便可安心雕刻。
这样过了些天,薛氏也终于回来了。
她这次在娘家住了足足十多天,回来后自然要先感谢太夫人和婆母崔氏的宽容体谅,又将内宅的事儿陆续接手过来,免得累着崔氏。
崔氏不愿自身受累,知道明氏不爱管这些琐事,更不愿内宅中馈大权旁落到二房的孙氏手里,哪怕知道安国公府这回摊上了大事儿,还是会给薛氏撑腰,帮她震慑阖府管事仆从。
但云娆仍看得出来,长房的婆媳有了微妙的变化。
譬如崔氏以前从不对薛氏说重话,每尝开口都是夸赞,如今却偶尔会当众指点,指出细小的不周之处。
薛氏固然也还是从前雷厉风行的做派,强撑着当家少夫人的脸面,却已然不似从前强硬。
非但对妯娌姐妹和气了许多,就连范氏偶尔出言讥诮时也不再事事反击。
范氏见状,愈发得意起来。
她嫁进侯府二十余年,最初是受长嫂崔氏的气,后来又受这位金凤凰般的侄儿媳妇的气,早已憋了满肚子不忿。好容易娶了云娆进门,可以摆摆婆母的款儿,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因绿溪的事丢尽脸面,更要忌惮云娆的诰命之身,留意收敛。
如今薛家眼瞧着要吃瘪,薛氏没了高傲的底气,范氏便打算将这几年“不敬长辈”的账给算一算。
或是琐事上找茬,或是言语暗讽,连着几天都不消停。
薛氏又不是泥捏的,哪里忍耐得住?
她身在困境,不好跟范氏硬碰硬,却也绝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这日前晌娘儿们在如意堂聚齐,闲聊之间,薛氏便提起了件事情——
“昨儿田庄上来报账,倒让我想起了件事情,需请祖母和母亲、婶子示下。”
她将态度摆得颇为谦和,见几位都朝她望过来,便道:“流民之祸未平,京城外头也乱糟糟的,不必我多说。别处倒也罢了,三水庄的管事说,他们那儿也不大安生,怕是……”
她故意顿了下,试探着道:“潘姨娘还住在那儿,若出了岔子,不好跟老二交代。媳妇想着,最好接回府里来住,只不知……”
剩下的话她没说,只打量长辈们的神色。
但心底里却早就有了成算。
潘姨娘在这府里是个心照不宣的禁忌,她当然知道。
可那是在从前。
如今朝中局势有变,裴砚凭着战功青云直上,非但得老侯爷看重,连五等令人这样的诰命都给那冲喜来的小官之女求到了,足见圣眷之隆。
潘姨娘毕竟是裴砚的亲生母亲,老侯爷对悖逆长辈的三叔和三婶都那样笼络,未必不愿意卖裴砚的人情。
这时节如此提议,太夫人纵心存芥蒂,却也未必会生气——这是她昨儿就探过口风的。
崔氏对潘姨娘的去留毫不在乎。
至于范氏……
薛氏含笑瞧着二婶,清晰捕捉到她脸上难以掩饰的恼怒与尴尬,心下顿觉畅快,便又觑向太夫人,“祖母觉得呢?”
“随她吧。她脾气倔,我也懒得管。”
薛氏便笑向范氏道:“二婶觉得如何呢?潘姨娘说到底也是您屋里的人,若她真个出了岔子,老二必定不饶人的。侄媳妇没见过潘姨娘,不如劳烦二婶走一趟,主母亲自去请,想来她也不会推辞。”
她笑得一脸和善,却让范氏愈发膈应。
把潘姨娘请回府里来住,薛氏是想恶心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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