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仍慢悠悠过着。
云娆在潘姨娘手里淘了两本好书,加上跟贺掌柜约定的雕版之期邻近,每日晨昏定省之余,除了跟裴雪琼、明氏她们闲坐,剩下的时间就多拿来翻书、雕刻。
窗下光阴溜走,不知不觉间便过了中秋,邻近八月之末。
前去平乱的宁王和裴砚捷报频传,让好不容易听到好消息的承平帝龙颜大悦。
佳音传入枕峦春馆时,云娆悬着的心稍稍松了些,日子无形中有了盼头,趁着秋日曝书的时节,还把裴砚的一些东西也拿出来晾晒归置。
这边暗盼归人,侯府的另一头,薛氏脸上的笑却一日少似一日。
鹿岭的案子震动京城,前前后后的牵扯出了许多事,整个七月和大半个八月,刑部、大理寺等处都在为此事奔忙。
薛家不愿坐以待毙,难免四处奔走。
然而朝堂民间物议如沸,加之有些府邸在薛家宴席上无辜丧了人命,怨恨薛家罪魁祸首时,新仇旧恨一起算,也没少在暗里推波助澜。
这样暗中拉扯角力,直到八月底,案子才算全部审定。
如同裴见泽和许多朝臣所料,借由匪徒之手翻出来的那桩最大的罪名,安国公府最终是推在了旁支和仆从的身上——
反正时隔十余年,当初侵吞土地私占屋舍的人早就不知安排到哪里去了,加上当时的地方官已然暴毙,有些事死无对证,倒让安国公躲过了主使的罪名。
不过即使如此,安国公纵容亲眷和奴仆为非作歹,也得落个管束不严之罪。
且鹿岭这桩案子背后的情形实在恶劣,群情激愤口诛笔伐之下又牵扯出了不少旧事,林林总总加起来,着实让承平帝怒不可遏。
最后三司会审、帝王裁断,夺了薛家的爵位、杀了几个难以饶恕的男丁,连同家产都抄没了大半。
若非薛贤妃日夜跪求,差点连当家的薛缜、薛继兄弟都给下大狱。
饶是如此,昔日煊赫尊荣的安国公府陡然倾塌,男人们几乎都丢了官职,也足以让京城百姓在茶余饭后谈上许久,嘲讽一句恶有恶报。
种种言语也难免传到薛氏跟前。
虽说祸不及外嫁女,但娘家遭了这样的事,她非但没了威势可仗,还落在遭人唾弃的言论里,那情形自是万般难熬。
好在婆母崔氏没有落井下石,仍许她管家理事之权,非但没在人前苛待半分,还帮着薛氏安顿了她的娘家人。
薛氏原就想攥紧权柄,保住当家少夫人的体面,眼瞧着有些弹压不住下人们,做事倒愈发勤恳细心。从前的高傲做派尽数收敛,她对妯娌们也和气了不少,处处都揣摩着太夫人和崔氏的心思用心打点。
只不过她毕竟是血肉之躯,家道巨变后原就心力交瘁,又这般呕心沥血的捏着权柄强撑体面,身子哪里受得住?
几场秋雨后,难免染了风寒迁延不愈。
薛氏又怕被人看轻,愣是没往府里请御医,只借着探视母亲的由头,顺道去相熟的郎中家诊看。抓了药出来,为讨老人家欢心,又特地拐去百福街买太夫人爱吃的糕点。
到铺子前停好车,晴月忙去挑糕点。
薛氏卷起半边侧帘瞧着街市上一如从前的热闹气象,念及自家遭遇,一股酸楚从心底涌出来,加上生病的人原就身心难受,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她怕人瞧见,赶忙扯下车帘,将这软弱姿态藏起来。
等晴月买好糕点回来,就见自家少夫人垂着头坐在马车角落里,脸上精致的妆有点花了,红红的眼圈似是哭过。
她极少看到薛氏这样偷偷哭,惊诧之下,硬生生将嘴边的抱怨给咽了回去。
薛氏却眼尖得很,深吸了口气收起满腔酸楚,反而问道:“什么事?别藏着掖着。”
“奴婢……”晴月打量着她的神情,有些迟疑。
薛氏瞪她,“快说!”
晴月只好坦白,“奴婢是心疼少夫人。这阵子事情又多又杂,您都累病了,旁人可倒好,在府里万事不管,只知道在外面吃喝玩乐!”
“又是老二媳妇?”
“可不是!她仗着有人撑腰,连二夫人也约束不住她,奴婢方才瞧见她和娘家人去隔壁食店用饭,高兴得很呢!”
主仆俩说话间,车子已徐徐向前。
晴月挑起一角帘子,嘟囔着道:“您瞧,就是二楼窗边的雅间。”
薛氏顺她所指瞧过去,果然见老槐掩映的阁楼里,云娆坐在靠窗的位置,虽只能瞧见个眉眼,却也能觉出满脸的欢喜。
车外秋阳高照,路人脸上各有悲喜。
薛氏怔怔的看着帘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嗤道:“这算什么。老二媳妇再不好,也没到我跟前幸灾乐祸。老三媳妇那嘴脸才是难看,眼瞧着孙媳辈里就她的娘家有爵位,这阵子总往祖母跟前凑,怕是有旁的打算呢。”
她低声念叨着,手指拂过晴月拎来的食盒,喃喃道:“长辈的疼爱不作数,终归得有靠山才行。哼,她是真当咱们薛家没人了吗!罢爵抄家的又不独咱们,东山再起的还不是大有人在!”
原本的酸楚在这时渐而化为不甘。
薛氏沉吟着,在马车拐过街角时忽而吩咐道:“先别回府,咱们去趟宫里。”
公府的爵位确实没了。
但宫里薛贤妃仍旧屹立不倒,她还有个交情不浅的公主肯叫一声“小姨母”。朝堂上的事错综复杂,裴砚能站在宁王的身后凭着战事青云直上,薛家都沦落到这田地了,难道还不能放手一搏?
公府嫡女的牌面,总不能输在孙氏和那个小官之女的手里!
……
秋风爽飒的阁楼里,云娆倒没留意方才停顿的马车。
她这会儿正心绪极佳地临窗而坐,跟母亲和苏春柔一道品尝这食店里新出的菜品。
先前苏春柔怀孕产子,连着大半年不方便出门,着实是闷坏了。如今既已调养好了,又难得这样好的深秋天气,云娆昨日便请了范氏的允准,今日陪母亲、苏春柔一道去寺里进香,赏玩明艳爽净的秋景。
银杏渐黄,红枫摇曳,高照的秋阳佐以凉爽的微风,着实让人心怀大畅。
且还有件事让她高兴。
——昨日裴砚着人递来家书,说齐魏等地的民乱都已收拾干净,青州的太平也近在眼前,他跟宁王出征甚久,过阵子便可回京了!
第37章 归来 他回府后最先寻找的,果然是她!……
裴砚的这封家书其实始于大半个月前。
彼时正逢凯歌连奏后的大军休整, 那日后晌难得空暇,裴砚看书腻了,便去宁王帐里蹭茶喝。
到得宁王帐中, 却见他正噙着笑看一封书信。
连日杀伐, 身为主帅的宁王惯于严肃紧绷, 难得露出那样温和的笑意, 且倾靠在窗边暖阳里的身体十分放松, 不用猜都知道是谁的信。
裴砚心中啧啧,就想悄悄退出去。
宁王却早已瞧见了他,手里仍把玩着书信, 抬头笑道:“有事?”
“没事。”
“那就过来喝茶。”宁王抬抬下巴,示意他自己过去倒茶喝,又道:“京城这些天秋高气爽, 倒是好景致。你嫂子又酿了桂花酒, 就藏在香岭别苑的地窖里,回去差不多就能喝了, 到时候赏你一壶。”
“就一壶?不够喝吧。”裴砚嗑着蜜饯调侃。
宁王拿眼斜他, “你难道想要一坛?自己厚着脸皮去讨。”
裴砚自然是不敢劳烦宁王妃的。
不过既提起这茬,难免聊些京城家居的琐事。其中多半是宁王妃在家书里念叨过的, 譬如秋雨海棠满园菊花,譬如新鲜的蟹酿橙、香甜的桂花藕,跟军务朝政毫无干系, 却是寻常日子里的温暖点缀。
两人闲扯着喝完一壶茶,裴砚就走了。
回到住处,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与宁王一道驻边数年,裴砚知道宁王夫妇感情很好,从前在边塞时, 宁王妃时常命人送这送那的,对自家夫君关怀备至。
彼时裴砚尚未娶亲,最多跟将士们偶尔揶揄宁王两句,却也不曾羡慕过。
今日听宁王念叨京中琐事,不知怎的,他就想起了云娆。
想起她坐在槭树掩映的书窗下雕刻版画的安静,想起她喝醉酒后缩在他怀里睡觉的乖巧,想起她含笑递来冰酥山,亦想起枕峦春馆里擦肩而过的许多夜晚。
千里相隔,青州的民乱尚未平息,京城里除了鹿岭之事外却也还算安稳。
这些时日间,她大约也会临窗听秋雨淅沥,隔水嗅桂花甜香,就着精致的吃食香茶,沉浸在她喜欢的小小天地里。
她有没有想过给他写信,将平淡却静好的日子铺在纸上与他分享呢?
就像宁王妃那样。
裴砚躺在他那张行军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眼睛盯着帐顶出神,思绪却悄然飞回枕峦春馆。
虽说两人已约定和离,目下这乱糟糟的局势却还不宜放她离开侯府。总得等局势明朗些,他的名头能将她安安稳稳地护在羽翼之下才行。若不然,万一旁人不敢找他寻仇,跑去小姑娘那儿算账可就麻烦了。
这样算来,夫妻的名头总得再撑个一两年,出门在外时互相通个音信报个平安,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若不然音信不通,未免显得太过生分。
裴砚的视线不自觉挪向几步外那方简陋的书桌。
说实话,这回离京出征,他还真常常想起她。
只是……以他和云娆这样的关系,家书要怎么写才算合适呢?
这个问题裴砚断断续续琢磨了好几天,就连抬头的称呼都改了两三回。到最后,脑海里虽有不少话想说,落笔处却只写公事未提私心。
写完后又瞧一遍,觉得这家书还算端方周正,才折好了装进信袋蜡封起来。
……
家书很快就送到了枕峦春馆。
彼时云娆正在窗下捉着小刻刀慢慢雕琢她的版画,听青霭说有家书送来,当即放下刻刀打开来瞧。
平乱之事连连告捷的消息早已传入京中,但她心底里总还是担忧裴砚的安危,这些天时常不自觉就转悠到他住的侧间,借着擦拭床榻书架的由头安抚心绪。
直到男人遒劲的笔迹落入眼底,那颗心才莫名地安定下来。
她抚着心口,忍不住低声道:“菩萨保佑。”
他平安无事就好!
哪怕这家书写得有点像朝廷的邸报公文,通篇都没怎么提裴砚自身的境况,但只瞧那笔走龙蛇的气势,就知道他这会儿好得很!
她忍不住将家书贴在胸口,笑着松了口气。
旁边青霭跟绿溪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挤了挤眼睛。
因着这喜事,枕峦春馆晚上多添了好几个菜,从上到下都吃得舒泰愉快。
云娆将那定心丸般的家书压在枕畔,晚间偶尔惦记战场凶险时摸一摸,想着裴砚这样护国护民的人应是吉人自有天相,便可安心许多。
而后又斟酌着言辞回了封书信,稍提了提前阵子去三水庄看望潘姨娘的事,请他珍重自身、平安归来。
今日与母亲、苏春柔一道进香时,又特地为裴砚祈求平安。
这会儿临窗品尝佳肴,娘儿们说完街上的闲情,不免又提起京城外的乱象来,话头自然也就提到了裴砚。
“毕竟成了人家的媳妇,往后不能总这么贪玩。”徐氏抚着女儿的手,疼宠之余也不忘教导,“姑爷在外征战,那可是刀尖舔血的事,稍有不慎就会牵扯着性命。你在侯府里务必做事谨慎,别只惦记版画儿,该多惦记惦记姑爷的。”
“母亲不知道,她惦记着呢!”
苏春柔坐在旁边,一面为婆母布菜,一面调侃道:“今儿去进香,她那儿小声嘀咕祈愿,说的可都是裴将军。到后来,还求天下太平呢!”
云娆脸上一红,“世道太平少打仗,不好么!”
“好好好!”苏春柔笑着拍拍她。
云娆嗔她一眼,低头去搛那跟野鸡一道炖得入味的板栗,心跳无端就有点乱。
跟裴砚商定和离的事情她没跟任何人提过,每回母亲和苏春柔打趣时也都是含糊过去,只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勿忘约定。
可即使如此,偶尔还是会心乱。
明明春夏时节裴砚跟北夏对敌时她还能心平气和地等待,这回却不知怎的,三天两头总容易想起裴砚,也不知是不是一起住久了的缘故。甚至收到家书之后,她还有两次梦见了裴砚。
不能这样的。
等他回京后俩人还得一个屋檐下住着,既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她尽职尽责之余,理应心无旁骛、勿生枝节才是。
云娆暗暗告诫自己。
……
比起街边食店里的闲适,皇宫的春泽轩里气氛就沉闷多了。
薛氏垂目浅坐,对面的薛贤妃也眉头微皱。
这回鹿岭的案子震动朝堂内外,不止安国公府被架在风口浪尖上,薛贤妃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膝下只诞育了一位公主,能居于四妃之位,全是仰仗承平帝的宠爱。积年累月的偏爱攒下来,难免有人嫉恨她身上的恩宠。
这回安国公府在外面被口诛笔伐,她也没少听风言风语,就连向来自诩端庄仁爱的皇后都说了不少重话。
这也就罢了,宫里熬了大半辈子的人,倒也不惧这些。
只是薛家如今被夺爵抄家,她身后少了许多倚仗,且先前给娘家求情时惹得承平帝颇为不悦,一桩桩压过来,处境倒是从未有过的艰难。
好容易等来薛氏,难免说了半天体己话。
“家里的事闹成那个样子,想压都压不住。好在皇上顾念旧情,没听那些谗言牵连到我,往后还能在御前说得上话。只是如今母亲她们没法进宫,也只有你能打着侯府的旗号进宫了。朝华,咱们可都得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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