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了好一会儿,林知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不是奉旨行事嘛,即如此,那便继续置身事外,纠结日子快慢作甚?”
梁颂年收回手,站直了身体,语气硬邦邦道:“梁家与我,都不与你相配,想着多些时日你能清醒过来罢了。”
林知瑶定定看着眼前人,忽然问道:“你就这么厌烦我?”
梁颂年一愣。
林知瑶又问:“只因我嫁过?”
“不是,我……”梁颂年嘴比脑子快,话出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知瑶没等到下文,低下眼眉,着手整理杂乱的桌面,冷声道:“回去吧,你若厌我,成亲后亦可不见。”
梁颂年脱口道:“那何必与我成亲?”
林知瑶手上一顿。
梁颂年话问出口就已经后悔了,他知道林知瑶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这样言语咄咄逼她,只会让事情更恶化。
“因为我心里有你。”
“什么?”梁颂年顿时不知所措,显然,林知瑶这个回答在他意料之外。
林知瑶说完不再理会他,伏案埋头,拿笔蘸墨,继续在字纸间游走。
成亲那天,日头很足,有种春将近,夏已临的错觉。
这场京都人尽皆知的相府招婿,要比所有人预想的简陋些,只单单走了过门的场面,便开始了人情间的交际,比起喜结连理,更像是相府办了一场盛会。
“你这老东西怎么会同意他们成亲的?”
与喧闹院落里侧的屋檐下,两个年龄相仿,穿着气质却相反的两个老人并肩而站。
一个曾是拥有赫赫战功的武将,一个是仍权倾朝野的文官。
他们占据绝佳又不显眼的位置,像是纵观全局的两位看客。
“孩子大了有主见,我这个‘老东西’同意与否重要吗?”
林仲检说到‘老东西’三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音节。
“少跟我这阴阳怪气,”梁安仁道:“你若不肯,圣旨怎会到我府里。”
“这话说的,我就这一个女儿,如今这般凄惨,我缘何阻拦她择婿?”
梁安仁疑道:“圣旨她自己求的?”
林仲捡低哼了声,目光锁定在院中被迫营业的梁颂年,嗤道:“若是我替我女选,第一个踢出你家这个。”
梁安仁视线也顺着看过去,排场十足,衣着鲜亮的两位新人在人堆里相当扎眼。
若不去看梁颂年那张紧绷着嘴角,满是倔强的模样,倒还是场非常赏心悦目的婚典。
梁安仁看不下去,低骂了句:“因为人家至今不娶的是你,且等来了再续前缘,摆什么驴脾气!”
林仲检听见了,笑道:“虎父无犬子,脾气嘛,自然是相随的。”
“好你个老东西,拐着弯儿骂我是吧!”
林仲检还是笑。
梁安仁却忽的叹了气,“朝堂当下之势太过割据,而你林家权势过盛,所谓树大招风,你……”
林仲检笑意随着梁安仁的话逐渐淡去,他自是知道这个直来直往的驴脾气老友是什么意思。
陷于朝党势争,总没个好下场的。
如今天下大定,皇帝又是个经世之才,他此时放权后辈,于自身,于林家,都是最稳妥的。
他明白,却还是道:“既入仕称臣,又谈何安度余年?”
“你任中书令数年,两个儿子也居高位,如此还不足矣?你还想争些什么?”
林仲检沉默半响,才玩笑似的回梁安仁道:“你个只会打仗的莽夫,哪懂我们这些文人心。”
说完,他紧接着补了句:“早离了朝堂便安心养老去,闲了养花逗鸟,少来做什么指点迷津说客。”
“嘿!你这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你这多管闲事的老莽夫!“
“爹――”
异口同声的呼唤,结束了两个老冤家的斗嘴,两人若无其事的看天的看天,装咳的装咳。
林知瑶看了梁颂年一眼,决定率先打破这个尴尬的气氛。
她又唤了声,“爹?”
“咳咳…嗯……”林仲检试探问:“不是在敬酒?什么时候过来的?”
林知瑶倒也不装,如实道:“从‘哪懂我们文人心’的时候过来的。”
这一句话直接堵住了两个老人的嘴,愣是面面相觑开不了口。
林知瑶是林家捧在手心的独女,说话行事肆意妄为惯了,梁颂年总还没能与长辈相处到她这份上。
于是,他便成了打圆场的那一个。
“时辰不早了,我们来请爹和岳丈过去与来客们说些散场话。”
两个老人立刻抓住这个破局点,连忙道:“好,好,走吧。”
转瞬入夜,气温骤下,梁颂年开门进喜房时风声正盛,关了门,又显得模糊不清。
他们这场亲,免去了大多形式,唯独物尽华美,大金大红富贵迷眼。
林知瑶凤冠霞披正坐于室内,盖头遮住了容貌,尽显身姿气质。
梁颂年吃了不少酒,头有些发昏,稳稳地走上前几步,像是去到了年少梦里期许的场景,只差几步,他便能掀开心爱之人的盖头了。
梁颂年的头愈发晕了,有些难以控制的急切乱了他的步伐。
忽然,眼前的新娘掀开了盖头,站起身来,那张软糯稚嫩的少女脸庞变得冷漠无情,抬头指向梁颂年旁边。
梁颂年猛的站在原地。
身着吉服的林知瑶盯着他的眼睛,冷冰冰道:“他才是我的郎婿。”
梁颂年的心脏措不及防一颤,转头看到的是一张数次出现在自己噩梦里的脸庞,哪怕那人已消亡于世,他仍有恨于心。
“我要嫁的人是裴少煊!”
“不!”
梁颂年头疼欲裂,忍无可忍,只能抱着被醉意笼罩头,一遍遍重复:“不!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
“梁颂年!”
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杯凉茶泼脸。
上好的茉莉绿茶,是林知瑶最喜欢的茶,下意识在脑中闪过的念头,将梁颂年拉回了现实。
他眼神迷蒙的慢慢聚焦,看着面前之人似乎松了口气,神情却很气。
林知瑶随手扔下茶杯,正欲开口,不想竟被梁颂年扑了个满怀。
“瑶瑶,你不要嫁给别人。”
林知瑶仿佛被戳中了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她明明没醉,却也吐出昏话道:“阿渊,我一定会嫁给你,我们拉过勾了。”
“那为什么会有裴少煊?”梁颂年呓语一句,同时刺痛了两个人的心。
少时心意相通,他们拉勾承诺,将情谊烙□□底,怎料世事无常,空余叹。
周遭的寂静不动声色地稀释两人的情绪,最终归为理智与冷静。
“醒酒了就起来,我今日乏得很,先去睡了。”林知瑶说罢,先一步抽身离开。
梁颂年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没立即起身,而是待到这久别重逢的拥抱的余温,彻底消失殆尽,才去收拾满身狼狈。
喧闹的白天与寂静的夜晚对比明显。
梁颂年洗漱回屋时,用最轻的动作开关门,仍显得格外刺耳。
林知瑶已经卧榻而眠,看样子睡的很沉,并未受丝毫影响。
新婚之夜若分居,必然惹出口舌是非,可让梁颂年这样靠近林知瑶,他是决计做不到的。
脑子大概还是混沌,一时间想不出来什么,梁颂年索性靠着床头坐在了地上。
将才洗过脸,鬓角还湿着,酒气却掩盖不住的又散了出来。
林知瑶像是被熏到,皱了皱眉,将侧躺朝外的身子转了过去。
梁颂年无声的笑了笑。
他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而是盯着林知瑶的后脑勺,若有所思的熬着漫长的夜。
林知瑶是装睡的。
起初是,后来便成真了。
她临睡前很想问问梁颂年坐在地上,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可又觉得与醉酒之人说的话不可妄信。
终了,什么也没问,竟就睡过去了。
第3章 江大人
◎“听说是夫人的故交,曾……”◎
次日天蒙蒙亮。
林知瑶猛的醒过来,说不上惊醒,总归是睡前还琢磨着事儿,醒来的便很突然。
她侧头看去,梁颂年早已不在。
“夫人,您怎么也醒的这般早?”
银花候在门口,见这对新夫妇天刚亮就一个接一个的出来,忍不住多嘴。
林知瑶拢衣起身,问道:“梁颂年呢?”
银花见主子起了,着手准备梳洗用具,顺而回道:“姑爷比夫人早半个时辰醒的,问了何处地空安静,晨练去了。”
“晨练?”
“是,想来是在军中多年养成习惯了。”
“你与他指了何处?”
“后院。”
见林知瑶不语,银花停下动作,回头问:“夫人要去瞧瞧吗?”
“不了,”林知瑶行至妆台前坐下,又吩咐道:“准备传早膳吧。”
梁颂年是被林知瑶院里的小厮唤回的。
那小厮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名唤庆晨,心直口快,见到人了,便扬声而去喊。
“爷,金花姐姐遣我来寻您,说是夫人传了早膳,爷合该一同用的。”
梁颂年听言收了动作。
金银金银,自然是金在前,银在后,是以金花比银花来相府更早,要追究到底多早,恐怕要回溯到上辈人。
说来金花的娘,原是林母的陪嫁丫鬟,后生了女儿,只比林知瑶大了几岁,便跟其身侧,说是贴身丫鬟,倒更像是一对儿交心的小姐妹。
后来林知瑶出嫁,并未带她去,而是带走新进府的小姑娘,还给人顺着金花的叫法,娶了银花的名。
达官贵人、老爷少爷的自然不会关注这种带哪个丫鬟的小事。
只是如今回想起来,这样的举动,就像是林知瑶早就预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回到相府,而金花在等她。
这其中有何渊源,令梁颂年一时摸不着头绪,不过,他与金花倒是相熟,当年林知瑶为何忽然变心,或许他能从金花这里探知一二,只是怎么探,还需再琢磨琢磨。
“爷?”
庆晨见梁颂年虽止了动作,却愣在原地,忍不住唤了声。
梁颂年回过神儿,客气道:“劳烦你跑这一趟了,回去替我谢过你姐姐的提点。”
“这话小的可不传,姐姐定要说哪敢担爷您的谢。”
庆晨说着抬臂引路,“小的知道金花姐姐与您和夫人早相识,也知她心里面啊,是真真的盼着您二人美满和睦。”
梁颂年不禁笑了笑,“你倒知道不少。”
“诶呦,小的多嘴了,多嘴了,爷您可千万别与金花姐姐说,小的就算知道个芝麻大点的事儿,也是追着金花姐姐烦问来的,可不是……”
“我知道,金花不是爱说闲的人。”
庆晨松了一口气,忙往前赶了几步,“爷,咱快些走吧,小的可不敢再多嘴了。”
梁颂年回来的时候餐食已经摆好了,只不过林知瑶没等他,已然动了筷。
在相府里大多数时间,都能看到金花银花一同随侍。
银花年纪尚轻,在家里诸多事宜都要附和着金花,她见了梁颂年,先看了林知瑶,主子无动于衷,便扭头看向了金花。
彼时,金花正上前迎人,笑脸说道:“爷回了,快快入座,夫人也才坐下。”
“今日传膳慢了不少。”
林知瑶的筷尖儿拨了两下眼前的青菜,“这才吃都冷了。”
这话自然是故意说给梁颂年听的。
金花了解这二人的性子,为免针锋相对,先一步抢了话:“过会儿我亲自去趟后厨,定痛斥今日掌厨与小厮一番,叫下次再不敢犯懒!”
话已至此,再接下去便没了意思。林知瑶不说话了,梁颂年也坐了下来。
昨天的事儿,两人默契的像没发生过,许是都不想做先提及的那一个,又许是不想面对那样失态的自己。
金银花对视一眼,双双松了口气。
“你日后作何打算?”
梁颂年本是想全程沉默吃完这顿饭,显然林知瑶不是这么想。
远赴北疆,从军五载,走时梁家败落,他先被科举除名,后被林氏退婚。
如今归来,无人在意他为国征战,亦有军功,只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文不成武不就,攀以旧情,做了上门女婿。
梁颂年觉得她这是明知故问,便浑说应道:“夫人请旨招我入相府,我自是好好当我的赘婿,扶持夫人。”
啪!
林知瑶将筷子拍在了桌子上。
“梁颂年!我知你不待见我,可又何必这样作贱自己!”
“作践?”
梁颂年哼了声,“要说作践,回京都第一时间赶来作践我的,还是夫人你呢。”
林知瑶缩紧的手指将桌布抓出了皱,从牙缝中挤出一声警告:“梁颂年!”
梁颂年放下筷子,分明还没吃几口,却道:“我饱了,夫人慢用。”
他这话说完便要起身离开,只不过林知瑶更快,像是将气都灌注在筷子上一般,狠狠的摔在了桌子上。
瓷器相撞的声音十分刺耳,梁颂年皱眉看去,撒气之人已甩袖走远了。
一顿饭下来,桌上的菜食没碰几口,气氛倒是变化又变化。
银花见林知瑶走的时候,立刻跟了上去,金花未动,待屋里静下来,她才迈开步子,行至梁颂年面前。
“既与姑爷少时相识,今日小的便多嘴问问,爷心里可就如此介怀夫人嫁过?”
她虽是问句,却不给对方留回话的间隙,“小的知道,爷若是介怀,早就面圣抗旨,定然不会来相府。”
这话说的明白直接,戳破了梁颂年的心甘情愿。
“夫人性子骄纵,原是从小到大的一众宠爱,这里也有爷的份儿。您该知道,与她动气,任谁也占不到上风的。再者,您离京的这些年不好过,她的日子也不曾如意。”
金花说到这,往后撤了一步,拱手行礼:“往后的路爷还要不要走,心里自当有所定夺,小的先退下了。”
众人散场,屋里只剩梁颂年和满桌凉掉的菜。
金花言尽于此,通篇尽是希望两人化干戈、解隔阂,而梁颂年却因其中一句话,怔愣许久。
她的日子也不曾如意。
不如意又为何偏要嫁裴少煊?
梁颂年想不明白,但金花说的对,他没必要与林知瑶相对的,何况……
“因为我心里有你。”
林知瑶成亲前说的话,又飘到了梁颂年耳边。
金花说林知瑶性子骄纵,与她动气,是占不到上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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