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恒东非常痛心:“明珠啊,你节哀,伯伯跟你一样难过。你节哀,那只是意外,人死不能复生。”
宋明珠望着他,突然笑了下。
这一笑,令人毛骨悚然。
费恒东没把这小丫头放在眼里,预计她大哭大闹,他也不会担心。但是她突然这么一笑,费恒东心中莫名发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钻到了他的心口。
费太太和老太太也来了,假模假式给宋良上了一炷香。
宋明珠没有去看她们。
到了晚上,来吊唁的人都走了,宋明珠留下来守灵。
陪伴她的,有她的表哥、表嫂、表弟表妹等同辈亲戚七八人;有孙二胖、王笛、孙柯等朋友三人。
一个人平时呼朋引伴,不管招惹来多少人,都不能算本事;直到守灵的孤夜,有人陪着,才可见人品。
宋良一家,就是这种人品极好的。
他一走,亲戚们全部凑上来,能帮一点是一点,谁也不推脱。
汤泽走到了门外,狠狠抽了两根烟,眼眶通红,不知道是憋红的,还是被熏红的。
为了散掉身上的烟味,他给口腔里喷了大量的漱口水喷雾,味道呛得他犯恶心。
衣服上还是有烟味。
汤泽看了眼屋子里,王笛正在跟宋明珠说话。而宋明珠,今天又没吃任何东西。
他转身往外走。
片刻之后,汤泽回来了,手里领着打包盒。
“明珠,你吃点东西,行吗?”汤泽把一碗粥端给了她,是她比较喜欢吃的红薯粥,他特意去买的。
宋明珠看了眼,摇摇头。
“吃一口。”汤泽哄着她。
王笛默默退到了旁边。这个时候,不需要太多的人哄,人多嘈杂的,宋明珠的注意力会被分散,更加不想吃东西。
宋明珠:“我吃不下。”
“为了你爸爸,吃一点。你要是在他出殡之前倒下了,没人送他最后一程了。”汤泽说。
宋明珠的肩膀突然绷紧了。
她看了眼汤泽,默默接过了碗。红薯粥很香甜,她以前特别爱吃。在北京的时候,有次他们俩都睡下了,宋明珠半夜饿了,悄悄点外卖,被汤泽抓个正着,点的就是红薯粥。
她喝了一口,不算特别烫,却也不冷,热乎乎的一口从口腔暖到了胃里。
宋明珠小一口小一口慢慢吃。
实在太难了,她的胃在叫嚣,拼命想要把这些食物往外推,她却要和它做争斗,将食物往里灌。
一碗红薯粥,她干呕了至少七八次,终于把它们填了进去。
还好,胃还有耐力,吃下去倒也没再吐出来。
这么多天,这是宋明珠吃的第一碗粥,上次吃东西,还是前天中午的一盒牛奶。
汤泽微微舒了口气。
第48章 信任
汤泽的话,宋明珠听进去了那么一句。
接下来,汤泽端饭给她,她都会吃,吃不下就硬塞,干呕也要吃,就像害喜的女人一样。
办理完了她爸爸的丧事,宋明珠回了趟瑶里。
宋明珠还想起在北京的时候,跟爸爸讨论过,如今不能土葬了,都要先火化了,才能往土里埋。
宋家没有地方埋,她爸爸是个流浪的孤儿。他没有入赘到孙家,只不过现在没人了,又不能葬在市区的墓地,舅舅做主,在孙家的祖坟那边,给宋良留了一块地。
爸爸有了安生之地。
葬完了父亲,宋明珠回到了市区。她白天跑派出所,每天都要去一趟,询问她爸爸车祸的案子有没有进展;下午两点,去ICU看五分钟她阿妈;然后就坐在医院一楼一个公共休息室发呆。
亲戚们忙完了宋良的葬礼,大部分都回去了。
只不过,宋明珠的舅舅、舅妈和姨妈、姨父轮流着在医院,一边是陪伴宋明珠,另一边也是等着ICU里的消息。
孙二胖和孙柯也天天都在,王笛学校快要期末考试了,她得去监考、改卷,故而她先回了古镇。
宋明珠有时候发呆的时间很长,整个人的眼神都是空空的。
自从知道了父亲出事,宋明珠一滴眼泪都没掉。她是个娇气的小姑娘,又跟父亲感情特别深。见她这样,大家非常担心,并没有因为她能强迫自己吃饭而放下心。
舅舅一直对孙二胖说:“劝她哭一哭,说些你姐夫以前的事给她听。这么憋着,不知哪天就会突然出事。”
“我知道了大哥。”孙二胖道。
宋明珠的舅舅,是孙二胖的大堂哥。他比大堂哥小一轮,大堂哥的儿子比他还大好几岁,所以平时也没什么来往。再加上大哥严肃,孙二胖怕他胜过怕自己爸爸。在他面前,孙二胖老老实实的,一板一眼,一点花腔也不敢打。
孙二胖得到了重任,成天在宋明珠身边晃悠。他想要不刻意的提一提他姐夫,然而才一想姐夫的种种事,孙二胖眼眶就湿了,话全部哽在了喉咙里。
因此,他一瞧见宋明珠就眼泪汪汪的。
宋明珠毫不走心,反而安慰他:“别哭了,生死有命。我最近去了太多趟的派出所,民警同志告诉我,车祸死亡的概率,比我们想象中要大多了。能看开,还是看开一点。”
孙二胖:“……”
他觉得大堂哥担心得很有道理。明珠不用等“哪天”,她已经发疯了。
孙二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更想哭了。
二十天之后,孙佳慧从ICU里挪到了普通病房,她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因她到底还年轻,医生说出院之后的护理做得到位,都不需要康复治疗了。
又在普通病房住了七天,确定她没什么事,医生签字让她出院了。
孙佳慧有医保,是自己交的,她和宋良就怕将来某天倒下了,花光了老本。医保还不是农村的,而是景德镇市区的。
因此,她这趟住院前后花了不到十五万,报了将近百分之七十,所以也没花什么钱。
回到了家里,后续的问题才叫难。
孙佳慧已经不记得自己丈夫出车祸死了。能走路,能吃饭说话,但是记忆力很短暂,很多事说过就忘记了。
她反复问宋明珠:“你爸爸呢?”
“爸爸去了北京,给人家送花灯去了,很快就回来。”宋明珠道。
孙佳慧记得这件事,点点头:“我又糊涂了。”
隔了一段时间,她又问。
正好快到年关了,宋明珠的小姨没什么事,就到宋家住下了,主要陪着孙佳慧,给他们做做饭、陪着孙佳慧说说话。
宋明珠接了母亲回家之后,全权交给了她小姨照顾。
她自己则到父母的房间里翻翻捡捡,把她爸爸以前写过的日记、账本、文书甚至存折、银行卡等等,全部翻了出来。
她现在第一件事就是要归总家里的财务,想想接下来怎么过日子、怎么报仇。
阿妈脑子不太清楚,好在她当时发病就是在医院,所以送医及时,没留下太严重的后遗症。阿妈生活能自理,清醒的时候脑子很清楚,还惦记着她的小店。
阿妈也不犯糊涂,就是过一会儿忘记了事。
她小姨是个极有耐心的人,陪伴着她阿妈,能让她省了很多事。
宋明珠发现,爸妈在市区那套面积87平的房子,是全款买的。当时买的时候,价值六十万整,现在也才翻了一倍,并不值什么钱;家里的存款零零总总统计了下,一共有180万。
180万对于大都市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但瑶里的普通百姓,可能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更别说存钱了。
宋明珠就明白,她爸爸给费恒东做薄胎瓷,费恒东的确是给了不少钱的,要不然也存不下这么多。
只要他们省吃俭用,一辈子是不愁的,哪怕有了个大病大灾,也不会一蹶不振,还能给宋明珠一份丰厚的嫁妆。
如果爸爸没死……
这个念头,像一根针似的,狠狠扎进了宋明珠的脑子里,她疼得一个激灵。她快速把这个念头抛去,现在她不需要啼哭、不需要哀悼。
宋明珠成天往派出所跑,不吵不闹,就是去问问:“肇事司机找到了吗,有眉目吗?”
她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又不胡搅蛮缠,只是隔三差五来问。民警原本打算把此事随意处理,可挨不住宋明珠这么盯着,他们就派了两个专人,特意查了此事。
这么一查,真的查出来一点蛛丝马迹。
肇事者那辆车,是个黑车,还没有上牌照。车子后来经过排查,发现是在宋良出事前一天丢的。
车主去外地,把车子放在火车站,打算从外地回来再开回家。他本以为,回来之后车子会贴满罚单,不成想却不见了。
前一天才丢的车,第二天出事,倒也解释得通:“刚刚偷到的车,不熟练嘛。”
民警们又打算结案了。
可宋明珠不依不饶,再次来问。她问起那个肇事司机,说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怎么就找不到他。
那位民警有点怕小姑娘了,她实在太烦人了,只得重新看拍到的几个监控。
这么一看,民警同志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喊了自己的同事:“老张,你把市里上次发的A级通缉犯,找出来给我瞧瞧。”
“你自己内网搜一下。”老张正在填一份表,没空搭理他。
民警一边看着监控,一边去内网搜。
结果这么一搜,他吓一跳:“老张,老张你来看!”
老张快要烦死了。他开出去的警车出现了故障,维修需要一堆手续,他填报这些手续,烦得七窍生烟:“到底什么事?”
“你来啊!”民警也不耐烦了,提高了声音。
老张骂骂咧咧走到了他那边。
民警把视频定格住了,看到了那个肇事者的侧脸,对比着通缉令上的照片:“你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
老张脑子一个激灵。
“视频再往后,后面一段有他的正面,再对比一下。”老张说。
老张和这位民警,就是专门负责宋良车祸案的,这段视频是唯一拍到肇事者的,老张看了无数次。当然,这不是公共摄像头,而是一家小店,店家失窃过两次,就在大门口偷偷装了个摄像头。
摄像头装得特别隐秘,这位肇事者看了一圈,没瞧见,这才被清晰拍到了。其他地方,只能勉强拍到他的背影,没有正脸。
他很懂得避开摄像头,也很清楚哪些地方有摄像头。
这是一个杀人犯,名叫尤钢。
尤钢从小就是个混混,进派出所、看守所是家常便饭。他之所以被列为A级通缉犯,是他两年前入室抢劫,还杀了人家一家三口。
这个案子特别恶劣,市局那边一直挂着号。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尤钢早已逃到了外地,或者在某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藏起来了。不成想,他居然大大咧咧在市区晃悠,还撞死了人。
案子立马移交到了市局。
市局办事就非常速度,当天有人过来询问宋明珠,看看他们家跟尤钢有没有世仇。
宋明珠说没有。
对着市局里的刑警,她说了实话:“我怀疑是买凶杀人。费恒东一直用我爸爸的作品赚取名利,打压我爸爸,让我爸爸所有的薄胎瓷都要经过他的手。当他发现,我爸爸要越过他,与外地的顾客做了买卖,而且还有件作品得奖了,他预计我爸爸将来会有更多的作品问世,而他一件也做不出来,大家会怀疑。他对我爸爸的掌握失控了。为了他的名声和利益,他可以称自己封山不出,却绝对不能容许我爸爸的东西在社会上造成影响。为了避免出现更严重的情况,他买凶杀人。”
两名市局的警察面面相觑。
“你有证据吗?”其中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刑警问她,态度还算温和。
宋明珠摇摇头。
年轻一点的说:“小姑娘,你没有证据,这就是诬陷。费恒东先生是本市优秀企业家,你不能空口无凭。”
“我信任政府。”宋明珠没有因他的话而生气,她始终心平气和,“我也相信你们人民警察。这是我的疑心,我把我爸爸很可能的死因告诉了你们。我希望你们能查,给人民群众一个公道。假如你们查了,告诉我着一些都是我的妄想,我会接受。”
她思路清晰,有理有据,刑警们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第49章 终于想了起来
若是宋明珠大哭大闹,他们就当是家属的情绪失控,未必会当回事。但是宋明珠太冷静了,她一字一句,完全就是在阐述案情。
两位刑警从古镇离开,越想越觉得事情未必那么简单。
上次尤钢杀那一家三口,也挺蹊跷的,因为那家男主人是一家挺大公司的江西分公司会计,在出事之前好像暗示过分公司领导贪墨了大量财物,他要举报。
不过,人家公司没出事,没报警,经济侦查科的同事都不能随便查人家的账目。只是他们分公司的CEO听说了此事,主动提供了一些线索。
他们公司是没事,但那位会计好像借了不少的网络贷款。可能是还不上,又不敢跟老婆讲,威胁公司的领导,想要借点钱什么的。
再发展下去,他很有可能挪用公司的公款。
查了半天,后来以“入室抢劫”定了性。只因为没抓到凶手尤钢,这个案子始终没结案。
从那之后,尤钢销声匿迹,刑警们也不能天天跟着一个案子,就放在了旁边。两年过去了,负责这个案子的副队长还时常提起。
毕竟,在治安良好的大环境之下,这么丧心病狂的案子,不可能被遮掩过去。哪怕十年八年之后,主要负责人还是会记得的。
这也是为什么,副队长亲自过来询问宋明珠。
“师父,您说这事,有这个可能性吗?”年轻刑警问副队。
副队四十多岁了,正是仕途一帆风顺的好时候。他要是不查这个案子,随便找个理由结案,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升迁。
留着这么个悬案,对他的前途肯定有影响。
但是老刑警放不下。
那一家三口的惨状,一直都在他的眼前;现在,那女孩消瘦单薄、语句清晰的形象,也叠加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孩子说:“我相信政府,相信你们人民警察。”
若是不查出个眉目,他怎么对得起那年轻姑娘的信任?
“不管有没有可能性,都要去查。”副队说,“费恒东怕是不会给你们面子,我亲自去见见他吧。”
年轻刑警说好。
两人驱车回到了市区,直接去找费恒东了。
费恒东有一家挺大的瓷器厂。他既是手艺人,也是本市的特种工艺传人,更是大的企业家。
在他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他客客气气接待了市局的人。
当问起宋良的死,费恒东一脸遗憾,深深叹了口气:“世事无常,我也是真的没想到。阿良是我师弟,跟亲弟弟一样。当年我开这个厂,本应该带他入股的,但是他不看好,不肯投钱。后来厂子有了起色,他是挺后悔的,觉得我不够仗义,赚钱不带他,两家慢慢有了隔阂。我那侄女见到我,总是没好脸色,想帮帮她们孤儿寡母的,又担心她们以为是我去落井下石的。我这心里,特别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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