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身吧,吴大人,”林蕴霏道,“本宫曾听父皇提起过大人,说大人上任后政绩斐然,将京城治理得井然有序,于办案听讼上更是公正无私。”
“眼下虽还未见得大人理讼风采,但大人眉目间自有一股正气,令本宫很是钦敬。”
“陛下与殿下谬赞了,微臣不过是做好了分内之事。”
吴延庆心道不妙,这位嘉和公主果真如孙益平所说,是个极难对付的狠角。
若林蕴霏上来便质问他转移至三堂审理的事,吴延庆尚可搬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来推拒,但她这几句话直接为他架上了“高帽”,他备好的话术统统作废。
“今日府尹大人亲自审案,这不但是一次难得的教化百姓的机会,而且能展现大人的刚正磊落,”林蕴霏用不容拒绝的口吻道,“依我看,大人就应该在正大堂审案,省得外头的百姓到时候质疑大人官官相护,不是吗?”
吴延庆自觉官帽遮掩下的额角已然渗出了汗。
林蕴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哪里还有说“不”的理由,点头应道:“殿下所言极是,微臣这就命人去准备升堂。”
待吴延庆借整理衣容的由头离开后,林蕴霏听见身旁的绿颖道:“殿下,此人是不是真的与孙益平……”
“嗯,八成是,”林蕴霏尽量平静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2,我们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承天府外的堂鼓这次是被皂隶敲响的,三声鼓响后,三班衙役肃然伺立两旁,他们不约而同地敲震起手中的水火棍,高喊“升堂”。
数十根棍子震着地,令林蕴霏的心也不受控地加急跳动,仿佛要撞出她的躯壳。
衙门之威,公平之重,林蕴霏才算是明白了这八字的妙义。
吴延庆从东边的暖阁中走了出来,他用手把着腰间的玉带,站定在堂前环顾了一圈才坐下。
他头顶上方是“明镜高悬”四字,背靠着一幅巨大的海水旭日图,而他正对的大堂外立着前来观审的百姓。
在吴延庆的公案东下角坐着一位专事记录案情的师爷。
“苦主绿颖,被告者孙益平请上至堂前。”
两人从东西两边走至大堂中央,分别跪在原告石与被告石上,身后各跟着一位防止他们妄动的衙役。
第14章 林蕴霏迟来地意识到局势远比她预想的还要不妙。
吴延庆看了眼案上摆着的牒诉,清了清嗓子,道:“绿颖,你在状上说你是被孙益平强抢为妾的。”
“那便详细说说他强抢你的经过,孙府家丁殴打你双亲后他们身上可留下了什么伤?此事发生时周围有哪些人瞧见?”
“是,大人,”绿颖昨日拿到刘虞写的状纸后便仔细记过上面的内容,因而对答如流,“孙益平是在去年冬月初七逛城东市肆时盯上民女的,他先是对民女说了些浑话,见民女未曾搭理他,便一路尾随民女至越郢坊。”
“民女藉着夜色甩掉了他。翌日却发现孙益平带了两个家丁挡在民女家门口,威胁民女爹娘说如果不将民女交出来,便要打断他们的腿,当时旁边的两户人家都听见了他说的话。”
“你继续说。”吴延庆将手搭在惊堂木上,道。
绿颖接着道:“民女的父亲自是不肯将民女交给这种人,谎称民女不在家去外地省亲,但民女其实躲在门后透着缝隙偷看。”
“孙益平一怒之下让家丁用棍棒击打他的膝盖,他当场站不稳跪了下去,民女无奈之下冲了出去,请求孙公子放过民女一家。可孙公子根本不听民女哀求,将民女直接绑去了孙府。”
林蕴霏也是头一次听绿颖将整件事说得这般详尽,耳畔仿佛响起那日绿颖被拉走时凄怨的哭声,她的爹娘奋力的呐喊。
绿颖当着众人面将这些事说出,无异于又被钝刀剜开一次心伤。
她同她的家人没有做错任何事,却横遭此祸,想要状告始作俑者还得经历这番自证苦楚,不可谓不公平。
“大人明鉴,自那日起,”绿颖仰起头看向上首的吴延庆,“民女的父亲腿脚便落下了病根,每逢雨日,痛不欲生。”
“大人,此女简直是满口胡言,”孙益平猛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绿颖道,“是她在市肆上先对我眉目传情,我以为将成一段假话,便跟着她去了越郢坊。这期间,她没有向我说过一句拒绝的话,分明是默许之意……”
“府尹大人,原谅本宫出声打断,”林蕴霏幽幽看向吴延庆,“但孙益平在公堂之上未经大人允许随意起身,这实在是不成体统,您说呢?”
吴延庆睨了眼底下一脸不快的孙益平,道:“公主殿下说得不错。孙公子,你需依照规矩跪下说话。”
孙益平用牙咬着两颊,在身后的衙役打算伸手去摁他的肩膀时,他一甩衣袍跪下。
林蕴霏当作未有感受到来自他的如炬目光,自若地靠坐在椅上。
“杨绿颖可有向你说过她钟情于你的话?孙益平,望你三思后再回答。”吴延庆的嗓音听不出有何异常,说出的话却是字斟句酌后的提示。
然而这话在公堂上极为常见,林蕴霏无法凭这一句话指摘吴延庆的偏私。
这一来回,她堪堪与吴延庆打了个平手。
获得暗示的孙益平心中稍定,做起了表面戏码:“启禀府尹大人,杨绿颖虽未对小民说过钟情之语,但那夜月下,小民问她是否愿意跟着在下,她是点了头的,小民看得真真切切。”
“大人,如今这妮子颠倒是非,状告小民强抢她为妾,在下何其冤枉呐!”孙益平拿手捶着胸,哭天喊地道,“您一定要为在下做主啊!”
“府尹大人,他说的全是假话!”绿颖着急反驳道,“民女没答应过要跟着他。”
孙益平仗着嗓门大,盖过了绿颖解释的声音:“杨绿颖,你不过是一个农家女,我孙益平乃当朝户部侍郎之子,孙家乃百年言情书网,倘非你蓄意勾引,我如何会瞧得上你。”
见吴延庆未出言阻截,孙益平愈发说得起劲:“你之所以引/诱我,不就是想要攀上孙家的高枝,享上富贵荣华吗?可因着你的出身,你仅能做我的妾室,你心有不甘,便借此莫须有的名头状告于我,欲使我身败名裂。”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居然看上了你这般毒妇。”孙益平恨恨道,誓要将绿颖贬成他脚下踩的尘埃。
他这盆脏水泼得极狠,外头某些爱在女人面前逞风头从而抬高自己的男子们当即窃窃私语起来,说绿颖朝三暮四,不守妇德。
林蕴霏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正想开口,却被吴延庆抢了先。
对方装模作样地一敲醒木,道:“肃静。”
“大人,您切莫听信他的鬼话,”在听到那些无关人等横加指责的话时,绿颖的确万分羞恼,甚至生出想要离开此处的念头,但她很快想到自己下落不明的双亲,镇定了下来,“那夜的事并无旁人瞧见,他想如何编就如何编。”
“但次日孙益平殴打民女父亲一事,却是邻里几户人家有目共睹的,大人不妨问询他们。”
绿颖的沉着应对令林蕴霏的担心落回了原处,她静默地等着瞧孙益平的反应。
吴延庆于是问:“孙益平,你对此作何解释?”
“吴大人,请听小民细说。在下第二日确实又去了一趟越郢坊,身边跟着两个家丁,但并非如杨绿颖诬陷那般殴打了她的爹娘,恰恰相反,在下是去拜见她的双亲,那两个家丁则是帮忙搬彩礼的。”
孙益平作出被辜负的伤神样,道:“在下怜惜她是家中独女,对她双亲以礼相待,哪里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她反咬一口。”
“当时周遭的人家都瞧见了在下的真实所为,”孙益平道,“大人只管让他们上堂作证,小民清白之身立刻明了。”
此言一出,堂外一片哗然,绿颖与孙益平各执一词且相差甚远,众人不由得感叹起此案的扑朔迷离。
作为知情者的林蕴霏却也感到事情有些脱离她的掌控了。
刘虞曾提醒过她,越郢坊的那些干系人极有可能会屈从于孙家的威势,隐瞒事实。对此,在看到孙益平丝毫不畏惧干系人指证的那刻,林蕴霏就知晓了他已然将他们成功收买。
但孙益平为何敢主动提起彩礼一事?
是了,他命人抓走了绿颖的爹娘,且控制了越郢坊内其余的干系人,状纸上写的绿颖双亲受殴打之事、未收到彩礼一事,全成了无从对峙考证的空话。
之后但凭孙益平一张嘴,是非黑白全部改写,绿颖拿不出新的证据,便得认栽。
适才在承天府外林蕴霏被绿颖爹娘消失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接着又一腔热血上脑,不管三七二十一进了承天府上了公堂。
此刻脑子冷静下来后,林蕴霏迟来地意识到局势远比她预想的还要不妙。
这边林蕴霏搜肠刮肚地思量着该如何拖延听讼,为侍卫们寻找绿颖爹娘争取时间,那边越郢坊的一众干系人已被传唤到堂上,他们齐齐低首跪成一排,看起来尤为战战兢兢。
“诸位不必紧张,本官叫你们过来就是问几个问题,你们据实以答便可,”吴延庆说着宽慰的话,端肃的神情却叫人不敢松懈,“冬月初八那日孙益平去越郢坊寻杨绿颖,当时究竟都发生了何事?”
“禀告大人,那日……”其中一位穿着藕色直领襦裙的中年女子紧绞着手指,嗫嚅道,“那日孙公子来给杨绿颖家送彩礼,杨绿颖的爹娘欢欢喜喜地收下了,民妇只知晓这么多。”
绿颖不可置信地看向女子,哀求道:“张媛婶,您在说什么胡话,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从前您浣衣时不小心坠湖,可是我爹娘费了好大劲将您救起来的,如今我只想要您帮着说一句真话,竟也不行吗?”
视线中的人身子一僵,却是不肯抬眼看她。
绿颖收回了目光,唇角牵扯起一抹自嘲的笑意,瞧着比哭还难看。
“府尹大人,一人之言确实不可轻信,”孙益平及时接上话,端的是一副坦荡求证清白的模样,“小民恳求大人再多问几位干系人,以免这位绿颖姑娘心有不服。”
“魏承是哪位?”吴延庆如他所愿,开口点人。
一名蓄有短须的男子应声答道:“大人,正是草民。”
“你来说说,你在那日都瞧见了些什么?切记如实回答,若因你的不实之言导致本案错判,承天府会追究你的过失。”
“是,”魏承深吸一口气,道,“草民就住在杨绿颖家旁,亲眼目睹了那日的事。孙公子和两位家丁搬来了一个大木匣子,里头装着白花花的银子与绸缎,他与杨绿颖的爹娘交谈甚欢,绿颖那姑娘则在屋中躲着,想来是害羞。”
听罢,绿颖再不对他们抱有希望,颓然用手撑着地才没让自己歪倒。
“杨绿颖,你这边可有新的干系人能为你的言辞作证?如若无人,本官只得拟判你状告不实,驳回你的牒诉。”吴延庆沉声道,一字一句如巨石砸入林蕴霏与绿颖的心湖中。
绿颖顾不上与林蕴霏对眼神,赶忙道:“大人,民女有干系人的,但……”
话说到后头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落在旁人眼中像是没有底气的支吾。
瞧见她哑口无言,孙益平可谓是春风满面,昂首冲着吴延庆道:“大人,杨绿颖言语吞吐,正是心虚之貌,小民与她的话孰真孰假已然明了。还请大人尽快断决,以示公道。”
“依本官看,此案……”
吴延庆才说出几个字,林蕴霏便跟上:“且慢。”
“大人,且慢……”另一道洪亮的男声破开人群,压过林蕴霏与吴延庆的声音,引得堂内众人注目。
在看清来者的面孔时,绿颖的眸光瞬时亮起如晨间初露。
第15章 吴延庆不由得感叹林蕴霏的心机了得。
“爹,娘……”绿颖启唇唤道。
听见她的话,林蕴霏讶然望去,堂外围观的人自发地为那对夫妇让开一条道。
男人右膝似是受了伤,行走时只得屈着腿,因此一瘸一拐,他身旁的女人搀扶着他慢慢挪动,脸上未有半点不耐。
两人的脸上都沾着泥土,头发凌乱且插着稻草,像是才经历了一场逃难。
他们走到绿颖身边跪下,男人先道:“府尹大人,草民是杨绿颖的父亲,杨越。”
女人朝着上首一拜,道:“民女是杨绿颖的母亲,秦采芳。”
虽不知两人是如何挣脱孙家毒手的,他们的及时出现解决了林蕴霏的燃眉之急。
且不说两人是证明绿颖受害的最重要的干系人,也不说他们能让绿颖的心安定下来,单是对孙益平的冲击就足以叫林蕴霏感到扬眉吐气。
这不,孙益平脸上适才那种放肆的笑意已经难以看见,取而代之的是极力克制愤怒后的狰狞。
而吴延庆在看见两人出现时,从升堂以来不曾兴起波澜的眸中也闪过了一分懊恼。
“既然杨绿颖的干系人来了,大人不妨听听他们的说法,”林蕴霏含沙射影道,“说不定会就此推翻之前的定论呢。”
吴延庆只能配合:“你们也说说那日的情况吧。”
杨越勉力直起佝偻的背,他道:“冬月初七夜晚,小女绿颖仓皇跑回家中,与草民说起她被孙公子尾随之事,那晚她彻夜不敢安眠。”
“翌日孙公子带着两个体格彪悍的家丁来到草民家中,挥舞着棍棒叫草民将小女交给他。他先是说以孙家的门楣,他能看上绿颖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若绿颖进了孙家,便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杨越直视着吴延庆,说话时不紧不慢:“草民就绿颖这么一个女儿,她虽比不得闺阁千金,却也被娇养家中。”
“草民宁可她为平民妻,与人安稳白首,也不舍得她去做高门妾,瞧主人家的脸色过活。”
他这一腔拳拳爱女之心、殷殷怜女之情,听得外头许多为人父母者不自觉流下泪来,更别提身处其中受到珍重的绿颖。
林蕴霏循声看去时,绿颖已然咬着下唇泪流满面,成串似的泪珠将她身前的地面都浸湿了,形成了一滩灰影。
“孙公子见草民不答应,便令家丁对草民出手,草民这条右腿因此负伤。小女孝顺,不肯见草民受累,从屋内冲了出来苦苦哀求孙公子高抬贵手。”杨越说及此处闭上了眼又睁开,平稳的声音有些许颤动。
“怪草民年老无用,敌不过那两家丁,小女绿颖就这么被他抢去。”
“府尹大人!小女绿颖无端受辱,吾夫无故遭打,”秦采芳尖声哀叫恍若断肠,重重地磕下头,“任他孙益平是高门公子,大昭律法万千,其中可没一条写着准许贵人随意凌辱百姓!”
绿颖跟着拜倒下去,呼吸的巨大起伏从突出的脊骨蔓延至双肩,才哭过的声音闷在喉间:“还请大人明察是非,还民女一家公道。”
“还请大人明察是非,还他们公道。”堂外众人中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接着几道不同的人声开始附和,最后是一片仿佛汪洋汇合成海的高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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