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颖,你快将他扶起来。”
绿颖伸手去拉他,没能拉动,杨越接着道:“草民家徒四壁,拿不出什么来报答殿下的恩情,唯有一命可以偿还。日后殿下若有用得着草民的地方,尽管差遣。”
看着跪地不起的杨越,林蕴霏不由得想起她与绿颖初见时对方也是如出一辙的倔强模样。
她无奈答应道:“好,假使有那么一日,我会来找你的。你快起来说话。”
得了她的首肯,杨越这才由着秦采芳与绿颖搀他起来。
“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林蕴霏睃巡周遭,发现堂内外的人都已走得差不多了,孙益平也不例外,但看似空茫之地未必就无藏匿着的耳朵,她道,“我们且去外面吧。”
第17章 谢呈仿佛偏爱用雪泥鸿爪去钩她一步一步走入他的机关。
一行人来到承天府外林蕴霏的马车旁,林蕴霏终于得以问出心中的疑惑:“二位今早是因为被孙家抓去才耽搁的吧?”
杨越点了点头,道:“不错,昨夜孙家的人来到草民家中,放出迷/药迷倒了殿下派来的那几位侍卫和我俩。待草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手脚被捆,口中被堵,拙荆亦是如此。”
“小民之所以知晓是孙家所为,是因为听见外头有两个男子谈及‘大公子’‘侍郎大人’。”
“怪我的侍卫看顾不力,叫二位受此惊吓,”林蕴霏对掖着手,颔首以示歉意,“不过,你们后来是如何逃出来的?”
“是啊,爹,娘,”绿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孙家的家丁跟着孙益平做惯了坏事,你们是怎么从那两个鹰犬手中逃脱的?”
“不瞒殿下,多亏了一位武功高强的黑衣侠士及时出现,他三两下便打晕了看守的两人,解救我俩于水火,不然草民与拙荆怕是来不及赶到承天府为绿颖作证了。”杨越说起此事一阵后怕。
“你知晓那位侠士是什么人吗?”林蕴霏追问道。
杨越摇了摇头,道:“他戴着幂篱,叫人看不清面容。草民问询了他的台甫,他也不肯泄露。”
“但……草民猜想殿下大抵是同他相识的,”杨越从衣襟中拿出一张折成小块的纸,递给林蕴霏,道,“这是他要草民转交给殿下的。殿下放心,草民没有偷看其中的内容。”
不明就里的林蕴霏展开了纸,上面只有寥寥一句“今日申时三刻于临丰塔内恭候殿下”,落款是“谢呈”二字。
林蕴霏将纸上翩若惊鸿的字看了又看,才将其塞进袖中,心中还是有些怀疑:这真的是谢呈的手笔吗?
“那人可还留下了其他的话?”林蕴霏抬眼灼灼地看着杨越,道。
“他说希望殿下能再为他家主人捎带一罐丹参羊脂膏。”杨越见她神情严肃,明白此事之重大,不敢添一词、也不敢少一字地回忆道。
闻言,林蕴霏的那点疑心通通落回了肚子里,丹参羊脂膏意味着什么只有她与谢呈知晓,杨越所说的黑衣侠士与谢呈身边的那个侍卫的穿着也对得上。
见林蕴霏蹙着眉许久不说话,杨越试探道:“殿下,那人可是有什么问题吗?他离开前还给了草民一个锦囊,里头装有好几张字条,全是教草民该如何在公堂上反驳孙益平的哩。”
“他总不该是别有所图吧?”
“能否给我看看那些字条?”林蕴霏问道。
杨越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他从袖中取出锦囊,干巴巴地道了句:“殿下请看。”
到手的锦囊不同于她寻常见的那些花团锦簇、颜色鲜艳的样式,素白的缎面上单绣着一枝红梅。
从丹参羊脂膏到红梅,谢呈仿佛偏爱用雪泥鸿爪去钩她一步一步走入他的机关。
林蕴霏不自觉弯起唇瓣,心中确对这种抽丝剥茧以求谜底的游嬉起了兴致。
几张纸条上的字迹同她收到的那张出自一人之手,正如杨越所说,其中详细写着应对孙益平的计策,竟是将孙益平可能会说的刁难之语猜中了大半。
她越想越觉得心惊,谢呈身居塔中,不仅先她这个局中人一步安排侍卫从孙益平手中解救绿颖爹娘,还准备好了供他俩按图索骥的话术,此人可谓是眼观四处、耳听八方。
林蕴霏在庆幸之余又感到几分忌惮:庆幸的是这一世她已将谢呈这般神机妙算的人物收入麾下,忌惮的是谢呈此次暗中相助背后藏着的真实用意。
虽说是她先凭借欺君之罪要挟谢呈成为她的助力,但谢呈不是那么好拿捏的软柿子,这点从他能掌握林蕴霏在宫外的所有动静便能窥得。
谢呈今日费心思做这些安排是为了敲打她,还是为了表忠心,林蕴霏摸不准。
看来她必须得去一趟临丰塔了,林蕴霏有一种直觉,谢呈心中早就想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处理绿颖一案。
适才走出承天府时,林蕴霏瞥了眼地上的日晷,铜针已然逼近申时,她来不及回公主府稍作休整了。
“楹玉,你且带着他们回公主府,吩咐管家将他们安置在就近的庄子里,”林蕴霏吩咐道,“对了,继续派侍卫守在越郢坊那儿,一旦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奴婢都记下了,”楹玉问道,“殿下您不回府吗?”
“我有急事要去办,估计会晚一些回来,你让庖人们延后备晚膳,”林蕴霏说完,转身上了马车,对车夫说,“进宫去临丰塔。”
林蕴霏正想着等下该怎么从谢呈那儿套话,马车遽然停下,一股无形间的冲力使她不由自主地向前撞去,亏得她抬手撑住车厢壁,才没有跌出马车外。
似曾相识的场景在脑际中重现,仿佛下一瞬就会有一把利剑破风而来夺她性命,林蕴霏屏息凝神地盯着眼前安然不动的帘子,启唇时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声:“外头发生了何事?”
“殿下,是一位乞丐横冲至马车前拦道!奴才一时躲避不及,这才惊扰了殿下,”
车夫解释完后,驱赶那人道,“还不快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林蕴霏惶惶然从旧日死/境中归拢心神,听得那人高声喊道:“嘉和公主,民女自知此事做得鲁莽无礼,但唯有您能帮民女了!”
她近日这是怎么了,绿颖一事尚未解决,竟又碰上一位求助人。
林蕴霏并非怜悯心泛滥之人,且她自知能力有限,无暇顾及所有喊冤叫屈的人,因此她婉拒道:“你若有什么冤屈,不妨去承天府递状,远比拦截我来得管用。”
“倘非去承天府递状无门,民女岂会找上殿下?”女子道,“自昨日殿下在承天府外扶起那位唤作绿颖的姑娘后,民女便一直关注着您,今日承天府内升堂审案,民女亦混杂于人群中旁观了全程,在心中默默为您叫好。”
“殿下,民女不怕与您透底,民女想要状告的那人是孙益平。”
听见这个人名,林蕴霏噌地掀起了帘子,道:“进来讲话。”
林蕴霏虽说了她可以坐下,但女子仍旧选择跪着。
好在马车内铺着柔软的地毯,林蕴霏便由她去了。
眼前的女子衣衫褴褛,面容被乱如蓬草的头发与尘泥挡了个七七八八,叫人只能看见她那双含怯却水亮的眸子。
在林蕴霏的注视下,她局促地缩起袒露在外的灰扑扑的双足,但怎么也藏不尽脚掌上遍布着的皴裂口子,甚至有些地方结着新生成的血痂。
“说说吧,你与孙益平有何仇怨?”林蕴霏收回了目光,问道。
其实不用此女开口,林蕴霏也能猜到孙益平惯做的那些恶心事。
“殿下可有听说过半月前孙益平闹出了一桩命案?”
对方说出的话令林蕴霏眼神渐凝,轻搓起双手,沉下声音道:“我听到的传闻是他险些就要惹上人命案。”
女子冷哼了声,眸中是偾张的恨意:“那是他的好父亲孙侍郎为了压下此事,命人传出来的鬼话。”
听了她这般笃定的口吻,林蕴霏当即心中敞亮,轻轻合掌道:“你就是亲历那事的苦主吧。”
不意外林蕴霏能看出端倪,她承认道:“殿下猜得不错,死于孙家乱棍之下的那人便是民女的父亲。”
“孙益平仗势欺人,与承天府尹狼狈为奸,害得民女家破人亡,为避其追杀,民女只得靠乔装乞食苟活于世。”
女子膝行过来,将头伏在林蕴霏脚边,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吼出来:“民女不甘心!不甘心那种烂人尚能大摇大摆继续作恶,而民女却犹如过街耗虫苟且偷生。”
“还请殿下助民女一臂之力,向孙益平与吴延庆讨取公道。”
林蕴霏沉吟道:“你想要我如何帮你?”
女子抬首,隔了泪光直勾勾地看着她:“民女知晓殿下现今忙于绿颖一案,暂时无法分心至民女身上。民女但求殿下能够尽力在此案中给孙益平定罪,若能一举收拾吴延庆更好。”
“如果殿下需要民女站出来指认孙益平的败坏德行,民女在所不辞。”
“待绿颖一案结束时,还请殿下庇护民女向承天府复递牒诉以陈冤情,民女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众人面前揭露孙家人与吴延庆的凶相,哪怕为之死也无憾。”
“只有这些请求么?”林蕴霏正色时不点而红的薄唇近乎平直,墨玉般漆黑的眸子俯视着人,瞧着尤其昳丽、尤其不好接近。
女子看着这样的她,惴惴发问:“殿下是觉得民女的要求太过分了吗?”
意识到面无表情的自己使得对方生出了误会,她将脸色稍缓,道:“没有,你的要求很简单,本宫答应你了。”
“你叫什么名字?”林蕴霏从腰间取下她最常佩戴的一只足银镂空的香囊,道,“到时你便拿着这个来公主府寻我,府上的人自会通传。”
“民女唤作小菁。”女子欣喜道。
*
林蕴霏约莫提前了一刻来到临丰塔九楼,发现谢呈站在阑干前,手上停着一只羽白如雪的飞奴1。
看见她在几步之外,谢呈脸上也未有被发现秘密的慌张,低首轻声对着飞奴说了句话,抬手送它展翅飞远。
接着转过身来,姿态温文:“殿下来了。”
第18章 “国师的心思好比云中白鹤,我哪能辨得清呢?”
“国师好兴致,竟驯养了一只飞奴,”林蕴霏走上前,直截了当地问,“不知国师是想要向谁飞鸽传书呢?”
谢呈将目光眺向远山,又收回眼,勾动唇线一本正经道:“同仙人传信,求问长生之法。”
“若是国师不日收到仙人的回信,切莫忘了将那长生的法子与我分享。”
林蕴霏清楚问不出谢呈的秘密,索性半真半假地应着他的话:“毕竟我同国师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那是自然,”谢呈像是没听出她话中的敲打之意,浅笑道,“殿下,我们进去说话吧。”
林蕴霏跟着他走进内室,一眼瞧见桌上插在白釉瓶中的那束红梅,比起赏梅宴那日,花瓣皱缩了不少,已算不上赏心悦目。
“这红梅将要枯萎了,国师竟还留着。”
谢呈的目光在红梅上一顿,噙着笑意道:“花开花败,皆是自然景象,在谢某看来,两者并无不同。”
“国师以万物为刍狗1的胸襟实非我能企及,”林蕴霏道,“若是我屋中的花枯萎了,我会毫不留情将之丢弃。”
这句话对她身边怀有异心的人来说,同样适用。
谢呈神色自若地替她倒茶,广袖滑落露出一截腕骨以及那道褐色的伤疤:“殿下恰恰是因为不忍见花败,才急着将其从眼前移开,殿下心怀悲悯,在下反而不及。”
林蕴霏玩味道:“国师身居高塔真真是可惜了,以国师这舌灿莲花的口才,便是在官场上也定能混得风生水起。”
“谢某并无那般鸿鹄志,心中所求不过是有一隅安居。”谢呈用手指贴着茶盏取温,道。
林蕴霏将嘴唇弯向一侧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她前世亲眼目睹林彦登基时谢呈为他戴上金冕,林彦将谢呈加封为大国师,是以她绝不会相信谢呈这人没有野心。
现在还不是戳穿对方的时候。
谢呈对她有所保留,林蕴霏却也瞒着他不少事,因此当前这种相互试探且心照不宣的盟友关系反而令林蕴霏感到安心。
毕竟假使谢呈一开始就对她开诚布公,那么她会认为他别有所图,他们便也不会有像此刻这般共同谈事的机会。
但这不意味着她会就此掀过谢呈监视她的账。
“此次来得匆忙,我没能给国师捎来丹参羊脂膏,还请国师见谅。”林蕴霏仿若清泉的眼波再次流淌过谢呈的手,假意露出对不住的神情。
“与殿下近日惦念的绿颖姑娘面临的事情相比,谢某手上的伤算不得什么,殿下忘了便忘了,”谢呈甚是善解人意地开口,“况且殿下也未许下给我带药的承诺,犯不着为此事向我道歉。”
林蕴霏看着他,总觉得谢呈眼中的笑意黯淡了不少,说出的话听着也有些别扭。
不论谢呈是出于什么目的插手了绿颖一案,他确实帮林蕴霏解了围。
她却因着谢呈对她的监视感到不痛快,故意没有带来药膏,还以此试探对方。
老人常言伸手不打笑脸人,林蕴霏此刻才算是明白这句话的深意。
丝丝缕缕的愧疚从心上蔓延开来,她舔湿了唇,难得不知晓该怎么回答谢呈。
余光中的人气焰矮下一截,谢呈几不可察地弯起眸子,主动打破这片阒静:“我还没能问殿下呢,缘何愿意大费周章地去帮助那位萍水相逢的姑娘?”
见他言归正传,林蕴霏暂且抛却矫情,认真答道:“遭受了不公就该反抗,这本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可世上有太多人碍于强权、碍于声名,反将苦水往回咽,使得那些真正该受谴责的人逸然安寝。”
“我钦佩绿颖的孤勇,因而施以援手。”
“适才谢某说殿下是心怀悲悯之人,如今想来那句话不足以概全殿下,”谢呈唇边绽开一抹笑,好似小小池塘上泛起的层层涟漪,“殿下胸怀大义,辉及苍生。”
无法断定自己是否受到了揶揄,林蕴霏莫名感到脸热。
怪道自古以来上至君王,下至平民,皆喜欢听奉承之语。
存留了理智,林蕴霏很快将这顺耳的谗言摒出脑外,趁机反问道:“那国师呢,又为何在暗中相助绿颖一家?”
谢呈眉眼间换上了令林蕴霏看不太懂的神情,对方道:“殿下看不出我的意图吗?”
他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使得林蕴霏愕然失声,半晌蹦出了一句:“国师的心思好比云中白鹤,我哪能辨得清呢?”
谢呈垂眸敛去了其中缭绕的烟云,复抬眼时恢复常态:“谢某作为殿下的幕宾,自然是在为殿下解忧。”
“不等我开口求助,国师便已悄然出手,”林蕴霏话中含讽,“天底下再没有比国师更加自觉的幕宾了,能将国师归入麾下实乃我幸。”
“殿下是在怨谢某派人盯梢吧。”令林蕴霏没想到的是,谢呈直接点破了她虚情假意后的真实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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