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激昂处,那人将手一摊:“白费功夫呐!”
“是啊,我可也听说了,孙益平绝不是第一次干/强抢民女这种腌/臜事了,”另一人煞有介事地放轻嗓音,“半个月前,他差些弄出一条人命来!”
“竟还有此事!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个消息的,快与我好好说说。”
林蕴霏眸中划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暗芒:孙益平曾闹出命案一事是她昨夜派人传出去的,此事在半月前尚有人知晓点风声,后来被孙府暗地压了下去,加之皇城内日日皆有新事,百姓们的谈资日日皆不同,便愈发没了声息。
“你瞧,他们都已将孙益平视为罪人,”敛起情绪,她对绿颖道,“再说了,这不是还有我吗?有本宫给你撑腰,你只管实话实说便好。”
“嗯。”得她这一番话,绿颖抬手轻轻拍了把脸,心中再无惧意。
事实确如林蕴霏预料得一样,有着吴延庆的教训在前,这位新府尹审案时问询细致,尽管吴延庆那次问话的始末皆被师爷详细记录在册,他还是亲自问了一遍绿颖孙益平强抢她的来龙去脉。
“孙益平,你也说一下那日的经过。”
孙益平的说辞与上一次未有差别,语气仍旧气急败坏,但林蕴霏一眼便瞧出此人伪装下的颓靡心虚,如今的他就好像是一只被拔去爪牙失了威风的丧家犬。
孙进下诏狱,孙家家产被清点,这都还不是最诛灭人心的。
孙家作为屹立百年的世家名门,最看重的便是声名二字,这也是此前孙进费尽心思替孙益平遮掩恶行的另一个缘由,同时还是孙益平趾高气扬、自命不凡的底气。
但孙进贪墨行贿的事传出后,眼下大街上谁都可以冲着孙府的门丢去烂菜叶与碎石,孙益平曾经引以为傲、张嘴闭嘴都要提及的侍郎父亲成了臭名昭著的阶下囚。
这般霄壤之别使得孙益平在短短一日内变得叫人认不出来。
男人面容浮肿好似被水沤涨的木头,然而眼眶凹陷下去将本就只有豆大的眼眸遮得难见神情。
目睹孙益平变成这副模样,林蕴霏原以为她会感到幸灾乐祸,结果没有,她平静地从他身上移开了眼,心想这不过是恶贯满盈之人该有的下场。
王鸧见两方各持己见,照例将干系人传唤上来,绿颖的爹娘将该说的话都说了,魏承与张媛却迟迟没有开口反驳。
“魏承,张媛,你们怎地不回话?”王鸧翻着公案上的纸,道,“你俩在上次的堂审中为孙益平作证他未有殴打杨越,且送上了五十两的彩礼,对吧?”
魏承与张媛先是朝着王鸧一拜,然后转向绿颖一家磕了个响。
孙益平斜眼瞧着二人堪称古怪的举止,最先反应过来这两人是要倒戈!
“你们两个蠢蛋,都给本公子想清楚了再说话,”孙益平恶声恶气喊道,“这里可是承天府,你们得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林蕴霏知晓他的弦外之音,大昭律法对干系人亦有明令要求,若是干系人在公堂之上提供不实证词,依照对听讼产生的不同程度的影响,将被处以十下至三十下不等的杖刑。
孙益平这句威胁使得视线中的魏承与张媛身形一僵,林蕴霏兴致缺缺地看着跪趴在地的两人,没太指望他们能够推翻之前说的谎话。
“启禀大人,草民魏承心中有愧。”
“启禀大人,民女张媛问心有愧。”
两人近乎是一齐开了口,令在场所有人投去震惊的目光。
林蕴霏放下了撑着下巴的手,眸中浮现正色。
第22章 “应予杖责,儆彼冥顽。”
“你们俩这是何意?”王鸧疑惑道。
两人未有抬起头,魏承的声音闷在齿缝间:“草民在三日前被孙益平找到,他用权势威胁草民为他作假证。草民怕惹祸上身,伤及家人,不得已答应了他的要求。”
“自那日在公堂上说出违心之言后,草民这几日深感万分有愧于杨绿颖一家,吃不下也睡不好,”魏承道,“此前的吴府尹与孙益平之父孙进暗中勾结,草民只怕是说了这些真话也无人会信,恰逢新府尹上任,草民这才决定将真相和盘托出。”
“希望府尹大人明察,杨绿颖一家实属无辜,孙益平才是那不可饶恕的恶人!”
“民妇也是受了孙益平的恐吓,才说出那些假话的,”张媛抬起满是涕泪的脸,冲着杨绿颖道,“绿颖,是婶对不住你,可孙益平那厮用小蔻威胁我,我别无选择啊。”
绿颖垂眼看着她,动了动唇,终究没能毫不介怀地说出原宥的话。
“不是的,不是的!大人,您听我说,他们分明是信口胡说,”孙益平已顾不上颜面向前跪行,因身后有两位衙役压制,他更像是在原地爬动,“您千万不能相信这两个轻易改换言辞的贱/民。”
“他们不过是见我孙家失了势,而杨绿颖背后有嘉和公主支持,这才改了说法!”孙益平挣扎的动作太猛烈,以至于下巴撞到地上顿时见红。
“孙益平,公堂之上容不得你喧哗撒野!”王鸧闻言急忙喝道。
孙益平在这一声不留情面的厉喝中彻底认清了他的窘境,他勾起一抹冷笑,笑声仿佛从喉间撕扯出来,令人听着觉得耳朵疼。
他一直笑到气息不够才作罢,失力将涨红的脸侧贴着地。
见他安分下来,王鸧看向魏承与张媛:“魏承,张媛,你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草民魏承愿对自己说的话负责,”魏承微微仰面,令王鸧能够看见他坚定的神情,“草民那日亲眼目睹孙益平拿着棍棒威胁杨越交出杨绿颖,杨越不肯答应,孙益平便命身边那个八字眉的家丁上前打伤了杨越的右腿。”
张媛接上他的话:“绿颖那丫头孝顺,见不得她爹被打,从里屋冲出来制止,反被孙益平拽上了轿子抬进孙府。府尹大人明鉴,孙益平这种恶霸动辄打人,如何会给杨家彩礼钱呢?”
“是啊,还请您相信我们二人说的话。倘非草民那日隐瞒真相心中不得安宁,今日我又何必冒着杖刑加身的危险开口呢?”魏承言语激昂,再次重重伏地。
眼前的形势已是一目了然,王鸧于是道出承天府的搜查结果:“孙益平,升堂前本官已令人去查过杨越,他家徒四壁,名下无良田商铺,也未有亲戚在世,且这几个月来不曾去过钱庄存钱。”
“越郢坊的这两位干系人现也改了说辞,孙益平,你可还有旁的证据?”
孙益平恨恨地阖上了眼,不予回应。
“府尹大人,本宫瞧孙益平这是默认了他拿不出新证,”林蕴霏看出孙益平的拖延之意,顺势催促,“既然五十两彩礼是他编造出来的,且他确有殴打杨越,那么孙益平强抢民女的罪名理应定下了。”
“我没有错,我还没有认罪!”此话一出,孙益平竟是又有了反应,他艰难移动身子转向林蕴霏,伸手来够她的裙摆,“林蕴霏,我知晓你是在报那日的私仇,我……我现在同你道歉,好不好?”
他是真后悔在赏梅宴上不长眼招惹了林蕴霏,不住哀求道:“嘉和公主,你不能因为那件我甚至没有得手的事便置我于死地啊!我求求你了,你放过我吧。”
林蕴霏淡淡地扫过那张近在自己脚边的涕泪纵横的肥脸,不动声色地将裙摆往另一边提了提,对王鸧礼貌道:“府尹大人,烦请你手下的衙役将这个疯子拎得离本宫远些,他实在是太吵了。”
她这话讲得忒毒,唇边却漾着态度迥异的浅笑,露出一对令人觉得亲善的笑涡。
王鸧稍愣片刻后,吩咐道:“你们两人,快将孙益平带回被告石上。”
被强硬拉走的孙益平目不斜视地盯着林蕴霏,仿佛要将她啖肉饮血。
林蕴霏只当作不知情,也省得心中感到膈应。
“孙益平,本官再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别的证据?”王鸧重复问道,“若是没有,本官便要读鞫了。”
孙益平咬紧牙关,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他怎么不说话啊?”旁观的百姓脖子都伸得酸了,也没听见孙益平出声,便同左右的人议论道。
“这你还看不出来吗?耍无赖呗。”
“好歹也是个世家子弟,竟是这副敢做不敢当的模样,真是丢人!”
纷杂人声中先后响起呼吁:“大人,不要搭理此人,快些宣判吧!”
“府尹大人,还请读鞫,尽快惩处孙益平这个恶霸!”
王鸧见状,不再等待,就此一气呵成地作出判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1’,此乃世间美事;然孙益平者,不顾女子情愿,恃财势之通神,行强娶之恶行,更伤及杨父,挟持无辜,实为刁徒。”
“杨家女绿颖,其心玲珑,其人诚勇,排万难而诉情,求平允于公堂,当偿尔愿,还其自由。”
“须知令甲无私,孙益平之罪无可赦免,应予杖责,儆彼冥顽2。此判。”王鸧说完判词,一旁的师爷也将文状写了出来。
衙役从师爷手中接过判决书与丹泥,来到孙益平面前。
“孙益平,若你对所断罪名服气,便摁下指印;若你不服,便再自理,或乞鞫刑部。”
“但本官提醒你一句,”王鸧道,“假使事情闹到了刑部那儿,不必说你没有证据照样翻不了案,也不必说经由刑部处置的案件便得告于天下俾众周知,单是那过堂纸赎也要翻上几番,你在做决定前还是三思为妙。”
都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林蕴霏算是领略到了,王鸧这话看似只是在讲乞鞫要面临的问题,但恰恰戳在了孙益平的脊梁骨上。
在座没有不知晓孙家被查抄家产的,金银珠宝、良田地契乃至于名贵家具流水似的从孙府中抬出,可想而知如今的孙府剩下的仅是一具空壳,那么孙益平执意乞鞫只会令一贫如洗的孙家愈发破败,愈发拾不起脸面。
孙益平终是将彷徨在嘴边的话吞了下去,他想起今晨出门前祖父紧闭的房门,对方是何意再显然不过。
眼前文状上的黑字好似不停游走的蚊蝇,孙益平眨了好几下眼也没能看清究竟写了什么。
其实写了什么也不重要了,横竖他不就是挨上几下荆条抽打嘛。
只要他给行刑的衙役塞上几两银子,眼睛一闭一睁,这点皮肉之苦也就过去了。
孙益平抬起灰暗的豆眼,费了好大劲吐出几个字:“我认罪。”
他任由衙役抓住他的手在纸上画押,眼见得纸上清晰留下了他的指印,林蕴霏舒展眉眼,转头欲与绿颖对视。
“小心,他要撕毁文状!”变故陡然出现,外头旁观的百姓发出一声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孙益平五指使力,将有指印的那一角抓皱。
林蕴霏心里凉了半截,面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空白的裂缝。
万幸抓着孙益平手的那位衙役反应迅敏,借力将他的手往后一拧。
伴随着一声如撕裂绢帛的尖厉惨叫,孙益平松开了尚未遭到损毁的文状,握着脱臼的手在地上翻滚,好似一块在刀殂间发颤的腐肉。
呼——林蕴霏停滞的心恢复跳动,她不禁为这惊险一幕吐出一口气。
王鸧拿到文状后,面色镇定继续道:“至于魏承、张媛二人,本官念在你们受孙益平威胁不得已而扯谎,姑且免去你们的杖刑。望你二人永记此事,再不行欺瞒之举。”
“谢大人恩赦。”魏承与张媛皆没想过能逃过一劫,喜极而泣。
“此案已得宣判,无干人等还请速速离开承天府,”王鸧扬手让衙役拖着接近昏厥的孙益平下去,起了身,“今日就此退堂。”
“府尹大人!请等等,我们亦有冤情。”数十位女子穿过人群,齐齐跪倒在公案下,裙裾相缠掀起一阵飒沓清风。
待到林蕴霏定睛一看,发现为首的女子是前日将她马车拦下的小菁,而其余那些环肥燕瘦的美人则都是生面孔。
即便昨日小菁并没有来府上寻过她,林蕴霏也猜得到对方出现在承天府的目的。
虽说小菁此举莽撞了些,但好在孙家已然失势,孙益平业已伏罪,林蕴霏有自信能随机应对。
“她们,她们怎么都来了?”身边的绿颖忽而出了声,话中意思仿佛与她们相识。
林蕴霏来不及去问绿颖她们是谁,这边因叫唤停步的王鸧启唇道:“今日已然退堂,若你们有冤屈,便于放告日递上牒诉,本官自会择日细审。”
小菁领着众女子稽首,不卑不亢说道:“王大人,我们都是同杨绿颖姑娘一样遭了孙益平迫害的女子,您应知晓,凭我们的身份想要状告他没那么容易。”
“就拿民女的经历来说,民女在半月前被孙益平盯上后,民女的爹为了掩护民女逃脱,被孙家家丁活活打死,”小菁怆然提了提嘴角,“民女怎会不知该找承天府诉冤情?民女当初也向承天府递交了牒诉。”
“偏偏碰上与孙家勾结的前任府尹吴延庆,不仅收走了民女的状纸,还将民女打了二十大板。”
第23章 “越郢坊的杨绿颖会永远记挂着您。“
不等王鸧回应,另一位紫衣女子道:“大人有所不知,妾亦是被孙益平强抢进孙府的,妾原想着事已至此,便好好服侍孙益平,在孙府混一口饭吃。”
说着,她撩起衣袖,露出布满鞭痕与伤疤的手,一道一道新旧交叠,令人瞧一眼便觉心惊:“不想孙益平对妾恣意打骂训斥,还不让妾出府。妾身处孙府,只觉度日如年般煎熬。”
“妾早就想离开那个宛如阴曹地府的地方,但妾不似绿颖姑娘命好,尚有双亲庇护。妾乃一介孤女,如何也逃不出孙益平的掌控。唯有一次乔装走到了府门前,就差那么一步……妾被孙益平抓回去,他让管事嬷嬷掌掴了妾五十下。”
“还有妾,”绾着单螺髻的女子抹着泪,“妾在去岁三月怀上了孙益平的骨肉,却因他一句‘妾室不得在妻之前诞下子嗣’,被他强迫灌下滑胎药。其实妾也没想过要生下那个孩子,有这样一位无恶不作的爹,妾都替未出世的他感到可耻。”
“妾自此伤了元气,日日夜夜腹痛不止。孙益平嫌恶妾的身子骨弱服侍不了他,将妾丢到废弃的庄子里自生自灭,险些没了性命。”
……
她们竟都是孙益平这些年来从各处或抢或纳来的侍妾。
所有的女子一一讲述了在孙益平那儿受到的屈辱,林蕴霏听着她们相似却又不同的经历,恍惚间觉得眼前那一张张脸都成了绿颖的模样。
她们或许身姿若蒲柳,但在不惧非议、开口道出那些伤痛与不公的一瞬,松柏之志立现。
“府尹大人,请您为我们做主!”女子们说罢再次顿首,哀声请求。
堂外的百姓们听闻了她们的哀情,尽管未有切身体会,却也深感动容。
他们看向一旁暂时昏厥翻着白眼的孙益平,再看向那群声泪俱下的姑娘们,道:“府尹大人,请您为她们主持公道!”
“没错,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让孙益平付出代价!”
七嘴八舌的声音有些吵闹刺耳,林蕴霏听得分外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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